山阴水上

近几年来我因为编纂《绍兴石桥》一书，来往山阴水上已是不知多少次。古人说：“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而我如今说是在水上，那岂不是唱反调了吗？原来古人越中是舟游的，一叶徐来，双桨轻漾，不像今天汽车扬尘，过眼行云，什么越山之秀，越水之清，连稍事盘桓，略作周旋的时候也没有，我只好暂叫它道上，与水上分明有今古之别了。

绍兴是个古城，又是水乡城市，如何体现是水乡，水当然是主体，但组成水乡的部分，还有各式各样的桥，临水人家，粉墙竹影以及远水近水，曲岸流沙，渔村蟹簖，片帆轻舟等等这些交映成景，绘出了浅画成图的越中山水。我本越人，自然会更加流露出乡土感情，也许体会比别人多些，曾信手写过这样一首小词：“似睡群山入暮冬，扁舟来从容，乍疑无路却相逢，粉墙风动竹，水巷小桥通。潋滟波光长作态，鱼龙啖影其中，江湖老去乐归篷，乡音犹未改，雪菜味无穷。”（《临江仙》）绍兴的雪菜又名雪里红，用来生吃也好，炒吃也好，真是其美难言。每次乡游都要尝它一下，带点回上海。全家在围炉细嚼时，便是我谈绍兴风光的最好助兴品。

绍乡真是名副其实的水乡，家家置船，人人操舟，小孩子五六岁便能上船去做动作了，正如城市中小孩学骑自行车那样，已是习以为常了。船有乌篷船、划子等。操舟有用手摇、手划，更有举世无双的脚划，男女老少无不咸宜，我看乡村中的居民，运用小舟比我们骑自行车还方便。我们久居大城市的人看来，真是羡慕啊！我常常怪来到绍兴旅游的人们，为什么不去真正享受一下水乡的情味呢？这不能错怪他们，多少也要埋怨搞旅游的同志们太现代化了。将“旅速游慢”这个基本概念没有弄清。

我曾经说过，山不在高，贵有层次；水不在深，贵在湾环。我从鉴湖经过陆放翁隐居过的快阁，转入九岩，曲水一回环，其间景观是由平水远山，荡入清溪危岸之中，嶙峋的山石，漫山的翠竹，显影在澄澈晶莹的水面，是一卷溪山无尽图手卷，人斜依船舷，有时游鱼会向你逗欢，我过去对“陶醉”两字，至此自认有些体会不够，这样的醉人景色，确是使人忘世忘机。但一忽儿想起明天又要回到满眼烟尘的上海去，不觉沉默了。然而今天大家又都留恋着大城市，这又是为了什么？一个人年龄一天大一天，可能逐步会得理解：“小城春色”不是诗一般的美丽吗？

物质的享受与自然的享受，本来是统一的，古代的城市选址，没有不考虑山水“借景”，我们多少中小城市都具备了这个条件。无锡的惠山、扬州的痩西湖、肇庆的七星岩、杭州的西湖等等。而绍兴城的“山阴水上”更为突出，从《兰亭集序》到《越中山水记》等早已是引人入胜，先贤在前，也不必我再多说了。

一九八二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