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余识从周，垂五十年。时秋津搆祸，虫沙载路，淞滨一隅，瓯脱之地，流人所萃。之江大学亦避地迁校，至慈淑大楼开讲。余因老友夏瞿禅（承焘）之介，得交从周。从周，瞿禅高第弟子也，工倚声，宗法天水，不落曼殊圈缋。诵其发布于之江集刊中之作，雅音落落，惊为词苑之射雕手，不意其后乃为建筑学大师之名所掩也。时余年未中身，君则白袷翩翩，似过江人物。继知君原籍绍兴，与余从伯母萧山受兹老人为浙东同乡，且为戚属，余与从周，谊亦盘互加深矣。风尘久别，赤明换纪，余拥皋比于苏州大学，从周都讲同济大学，因园林事恒莅苏，每过访清谈以为乐。甲寅春，君在宣城山中物色到佳材，亲手制为梅花杖，倩红学家吴恩裕先生题字，雕刻名手画家戴行之镌刻，并媵以红梅画幅相贻，我赋《宣城梅花杖引》及绝句三首报谢。此杖成为我斋中一宝，见者无不惊羡。无何，从周又滞沪不复赋吴趋行，二人踪迹又阻，余性嵇懒，并笺问亦疏矣。君顷乃以所著《帘青集》、《随宜集》诸杂文集寄示，并以《世缘》一集，诿諈命序。余反复洛诵，乃大叹服，从周盖杂文家之雄杰，而余但品其为词人，隘矣。

夫杂文，杂家言也。杂家者流，《汉书·艺文志》中列为先秦九流十家之一，乃学派之专称，非庞杂无纪者可伦比，所谓“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此其所长也。及荡者为之，则漫羡而无所归心。”今从周之杂文集，得先秦杂家之髓，而非荡者之所为也。其翘然特异之处，不徒文笔之潇洒冷隽，兼典午《语林》、明人小品之长，尤可贵者，其内涵乃至博无涯，自哲理、美学旁及顾曲、园林、掌故、书画、琴棋、盆景甚至世态百状无不该。余至是而益叹从周为学之邃且广，备众长而渗透沟通，融为一冶。恩格斯在《致约·布洛赫》书中阐说上层建筑“一切因素之交互作用”，又在《致符·博尔吉乌斯》书中论及“政治、法律、哲学、宗教、文学、艺术之发展”时，指明其“又都互相影响”之理。从周杂文，深通其邮。不宁唯是，即于形而下者之器，亦恒发明其与上层建筑间关联之理，此岂小言戋戋者所能措手哉！至于从周杂文之主旨，更在于育人淑世，语重心长，时亦皮里阳秋，振聋发聩，非仅供人茶香酒熟时作麈谈之资而已。以视明末清初张岱之伦之小品文，世代不同，涵蕴斯异，此不足与窘若囚拘者道也。

从周既多才艺，逸笔写生，兰竹松梅俱绝妙，每以小幅赠予，为寒酸书屋生辉。余七十生辰时，同门王瑗仲（蘧常）书寿联赠余，余适游沪趋访，见联展于地，墨渖尚未干。余狂喜，欲取以归。瑗仲不许，谓联为素色宣纸，非祝寿所宜，当物色彩笺重书相寄。瑗仲书名重海内外，东人颂为当代王右军。余不顾其阻，攫取以行。从周访余时见之，谓此无碍，吾为之以硃笔补竹枝可也。取去不久，既补竣并装裱以来，余得兹王书陈画双绝，珍如拱璧。瑗仲旋以粉红色洒金笺重书者寄苏，联语缩短，终不如前书者之初搨黄庭矣。其后余年八十。从周复绘黄山松侑觞，是皆寒斋镇库之宝，亦我二人文字因缘之证也。从周画兰竹称绝技，他人得其兰竹，常有倩余题诗者，余亦乐为之。

从周广交游，苔盟遍海内外。余则不然，不出户不知天下。于从周亲炙之人中，瞿禅外，王瑗仲、张大千、吕贞白诸君，则余之同学或素识也。逝波密移，今已有人琴之恸。读从周此集，诚“感不绝于余心”矣。

余不擅为小品文，下笔落六朝偶体及桐城古文窠臼，褒衣大袖，正襟危坐，面目可憎，语言无味。今虽略知自放，而宿习难湔，故吾未改。为从周斯集引喤，岂能道其甘苦疾除之数，知不免佛头着矢之诮矣。姑妄言之如此。“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斯有待于读者之钻味也。

辛未仲秋，八十四叟钱仲联于攀云拜石师竹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