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顾廷龙翁邀我陪他去苏州，主要是勘查一下十梓街的旧宅。这位年近九十的名人，仆仆风尘，就是为了要去凭吊一下，这也是人之常情。他看了在拆除的有精美砖雕的门楼，摩挲了一下残存的底脚，叹息一声。又走到书房前，说了一声，“这是我当年读书之处啊！”便默默无语了，这一座破旧的老宅，已是风前之烛，看来随着新市政建设与保护历史名城矛盾中，将不久于人间了。
从顾老旧居出来，我急于去看一下新修复的清儒俞曲园（樾）故居。最近俞平伯先生去世了，许多杂志社要借我保存的俞老遗札，准备发表。有许多信是托我留心曲园修理事的。作为曲园老人曾孙的平伯先生生前一直眷念着这所老房子。苏州方面也要我去看一下竣工后的情况。为此我非去不可，否则不能心安，这也是为了纪念平伯先生。
说来话长，自从叶圣陶先生生前与我等八人提出修复曲园故居后，得到了苏州市政府的重视。记得五十年代我编著《苏州旧住宅图录》一书，早将曲园全面测绘了。这次修理时我提到了这份资料，邹生宫伍（现任苏州园林局副局长）也将它放大了。我叮嘱他们到北京平伯先生处，把他珍藏的曾国藩书“春在堂”及李鸿章书“德清俞太史著书之庐”二额双钩回来。
这次看了修复后的情况，住宅部分总算修得差堪人意，但曲园（指花园）部分令人怅然。我总感到这不是一个文人园，亦非一代大儒所居之园，与我五十年代测绘时所见，面目全非了。建筑位置尺度不准，假山乱堆，花木零星，看上去像个暴发户的园子。
我不解，苏州并非无造园人才，亦非无能工巧匠，为什么将修复曲园这件事，就委之于农民工，造成如此局面，有玷苏州这座文化名城的盛名。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有可能返工吗？书此以待。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
此残存俞平伯丈函若干通，俞丈惠书至多，浩劫前者悉付乌有。丈晚年一意拟复苏州曲园，委我安排，故书中所谈曲园者，实中国园林史零星史料也，俞丈逝矣，几十年，受教之情，眷眷难忘。余无以颂丈之德，丈真中国读书人，中国学者，中国长者，后生之楷范也。
庚午九月陈从周记于梓园。
从周仁兄：
前荷在陋室照相，未免亵尊，至为感幸。圣翁以为“见静寂之气”，遂将床侧兀坐一张赠之，志嘉惠也。昨续奉来教属为玉霜唱腔题签，谊不可辞，况承谆命，惟心慵手软，勉作楷体，如儿涂印仿，恐不足为艺苑生色耳。即附奉览正。用否尽可随意。
苏州老屋情形，弟虽未往已明了。只有住房，无所谓园，即隙亦少，若不拆去，纵有梓匠妙手，亦无地可起楼台也。地方当局菲不知保存古迹，只拆迁为难耳。圣翁根据新颁之《文物保护法》又致函董君，良友热情，不胜感幸。运天为治印，又代购宝蓝印泥均佳，亦盛情也。即附钤纸尾。此种印色，拟用至来年二月，以后作为文房闲玩。
匆上。即颂
文安
平伯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廿七日
从周兄：
写字不惬意，亦懒得再写，未知可用否？惠赐新刊《书带集》二册早已收到，失谢为歉。后记措辞谦退郑重，拙辞岂可当哉！得随圣翁后，与君结交文字因缘，为快且幸。
十七日片示欣诵，知苏州开会有期，云将“赤膊上阵”以图恢复小园，胜慨豪情，为之神往。弟畏人怕事，每缩手缩脚，有愧二公多矣。他日观成，先人亦拜嘉惠。现当初步拟定修复之范围。鄙意大门须开在马医科巷，有一门道可悬李书旧匾，往东一直达乐知堂石库门（看照片门已堵塞），其间原有轿厅，殆不须再修，铺草地栽花即可。即此恐亦要拆迁也。
匆书不具，即颂
教安
弟 平伯
一九八三年三月廿日
从周兄惠鉴：
上月廿七日手书敬诵，知吴门开会，胜利凯旋，无任佩慰。漫云三国许褚赤膊上阵，直是诸葛纶巾羽扇舌战群儒耳。揣君规划，妙不可言，盖胸有成竹遂尔挥洒自如，亦犹之绘事。“园若无园，便当归诸文管会”，可谓谈言征中，一语解纷。示以将来远景，如何佳妙，引人入胜，遂能扭转形势。想开会之初，园未必尽如人意，我兄贤劳，想像见之，无任盛戴。现在待等拆迁后，平地起楼台，便可称心布置，使旧赏园林别开生面，虽地形狭窄，而大才槃槃，固当游刃有余也。鄙意尊处既有旧园草图，复归与创新即可不拘，弟总力赞重成。
近从坊本《曲园书札》中，偶见与李瀚章（莜荃）书述其地形云：
自南至北，修十三丈，广止三丈，又自西至东广六丈，修止三丈，似曲尺形，即名之曰曲园。
或无甚用，姑录奉备考。因之又想到修复之范围。悬拟中路自大门北向到乐知堂，转西入春在堂，后临曲园，转东而止，然否？春在堂前庭院原有牡丹台，桂花四棵，其南有一照厅，今未知如何。宅之西南隅情况迄未知晓，遂附带一询，非意欲恢复也。若扁额，曲园从来无扁；若新有，亦不知挂在何处。春在堂北面翻轩曰“认春”，窗棂洞达面临园林，即由此进园。堂之尽西头，有一小门亦通园内，甚窄不宜悬扁。曲园本有二义，园名又人名；因之家中人只呼“花园里”，为避公之别号也。乐知堂额，彭雪琴书，较春在堂额约大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我远看不清楚），字迹尤粗大。不能依照春在堂格式恢复，圣翁原是书扁之最理想人物，且热情愿写；但他近来眼力愈差，很少来信，信亦简短，有事或通电话，我不敢冒昧相请，深怕使他为难，若官方或他友言之，他可允则允，不能允亦可谢，彼此无碍也。实情如是，至希谅察，幸甚。若此扁如何安排，固不亟。弟意将作会场，竟可换新扁另辞，自有一番新气象也。兄谓何如？
已迄二纸，书不尽意。即颂
节禧
弟 平顿首
一九八三年五月一日
从周兄：
奉手书，知园中居民楼决拆，诚为佳讯，惟又将擘画兴建，多费清心矣。有所谓“古紫薇”者，为旧园仅存之木，即在楼旁（弟观照片），拆时须注意保护，祈为谆属主其事者为托。又以弟了解，此树如在认春轩之北、旧假山之南，是紫荆，恐非紫薇。二者相似，紫薇花时在夏秋，紫荆在春夏间，又光皮，云手挠之会动。此区别也。于明年亦希留意观察之为幸。
承属写些扁，忆昨写“来许亭”时曾于书中言及眼花手劣，妄涂恐玷名迹。今蒋氏书楼，灵光巍然，堪称国宝；于朋情世谊尤不可辞，而贱况疲躯更甚于昔。如大书腕劣，小字眼昏，多写不成行列；若此均希见谅。而尊意拳拳，谊不敢辞，已勉涂二纸，随函附奉发笑，可任择其一用之，如均不合用，只可另请书家为之，俾免贻笑，幸甚。
匆复不尽，即候。
教安
弟 平顿首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五日
从周兄：
手示欣诵。以环秀新修，为吴下添一胜地。属为写联撰记，雅意惓惓，亟思应命，而近体愈羸，在室行动时虞蹉跌，步履摇摇望之欲坠，更不能写作。前者二周君赐以先人遗墨，遂以涂鸦搪塞。实非得已。若环秀山庄旧有曲园公联，何敢补以儿涂，芥兹名胜，事出无奈，歉仄良深，务请鉴原为幸。联语抄本暂存属骙，若书之，当迟日转致，渠办报甚忙，近方检查身体，亦多日未晤矣。其祖子原公于清末知苏州府，有惠政，与吴人固有缘也。前呈小诗未称天元甲子之盛，付诸报刊，如能引起邦人对雷峰塔之兴味，幸矣。
匆复不尽，即候
教安
平伯上
一九八四年三月一日
从周我兄：
惠书敬承。内子久病，而回首时和平迅速，亦未示牵挂。弟近日生活如在梦中。以理遣情而情不服，徙倚帷屏，时时枨触。
唁辞深切，情非泛泛，殁存同感。
所示剪报大作，言及他年或可重访故园，雅意殷拳，胜游难再，为之怅然。苏州邹君来，将“春在堂”原额双钩而去，其他未及详谈，谅亦多曲折。小诗附奉。即候教祺，不具。
平伯
一九八二年三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