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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大巧若拙
——道家

道家是春秋战国诸子百家学派之一,道家文化博大精深,在中国文化史上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和影响。这一派的代表是老子和庄子。

老子是道家学派的创始人,他首次系统地提出以“道”为核心的哲学思想体系,认为“道”是宇宙万物的本质与本源,奠定了道家思想的基础。用“道”替代“神”,是道家在哲学思辨层面上对中国文化发展作出的转折性的贡献:即从神本到人本的伟大转折中,道家解决了哲学思辨层面上的终极难题。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也。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老子·第一章》)

老子像

道是没有固定的形象、循环运行、生生不息的。“道”,可以用言语表述的就不是永恒的“道”;“名”,可以叫出来的,就不是永恒的“名”。无形无名是天地的始端,有形有名是万物的根源。那永恒的无,将从它来窥探造化的微妙;永恒的有,将从它来观察自然的极限。“无名”“有名”都来源于“道”,构成“道”的两种不同的形态和境界,指的是同一个真理。从“有名”的奥妙达到无形的奥妙,就是洞悉一切自然奥妙变化的门径。

道具有无名无形、既不能被看见摸到、又不可言说的性质,是宇宙万物的根源,又是超越现实世界一切事物的宇宙最高规律。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老子·第四章》)

这是对“道”的描述和赞颂,称其无限博大。大“道”是空虚无形的,但它的作用又是无穷无尽。它好像万物的老祖宗。消磨它的锋锐,消除它的纷扰,调和它的光辉,混同于尘垢。隐没不见啊,又好像实际存在。我不知道它是谁的后代,似乎是上帝的祖先。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老子·第四十二章》)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老子·第二十五章》)

人物龙凤帛画 丝帛 战国 湖南长沙陈家大山出土

老子在这里所说的“一”“二”“三”是指“道”创万物时的活动,这一历程由简到繁,因此他用一、二、三的数字来代替,也许原义并没有特殊的指称,只是用三数字表示道生万物,越生越多之意。人要取法地,地要取法天,天要取法道,而道取法于自成其样。这便是老子思想的根基。

老子生活在春秋诸侯混战的大变革时期,他认为各诸侯国之间互相争夺,社会离崩的一切祸乱都是由物质文明的发展引起的,把人类在物质世界上所做的一切努力和追求都看作是一种违反自然的人为的活动,所以,要消除各种罪恶,就要以“无为”的原则代替“有为”的原则,任自然发展,不要人为地去干扰它,这正是由他思想的根基——“道”来阐发出的思想,道就是一种无法言语的自然的力量,人只有顺应自然规律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无为”的思想体现在造物中,从表面上来看就是否定的。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老子·第十二章》)

五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五音纷杂令人听觉失灵,五味杂乱令人口味败坏,纵马狩猎令人心思狂荡,宝贵难得的财物令人行为不轨。因此,圣人的治理主张是:只求填饱肚皮,而不贪求声色悦目。所以他舍弃声色物欲,而选取温饱平静。

这里的五色、五音、五味等,指的是对于声色等的感官享受的无节制的追求,纵情于声色之娱,沉溺于驰骋田猎等,必然会带来恶果,夏桀、商纣可以说是前车之鉴。“为腹不为目”,要为生存,而不是为好看,其实际的含意是说人们不应当追求各种物欲的享受和感官的刺激而损害到自己的生命。老子否定的是过度的不合理的欲望,对美好的器物本身并不持排斥态度,对美的追求也不是完全否定,他认为美应该和自然相一致。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老子·第八十章》)

这是老子所向往的“小国寡民”的社会,他也说到“美其服”,当然,这里的美不是“令人盲目”的美。“食、服、居”等这些需求,老子并不是完全排斥,他所向往的理想社会是一种对器物的需求与生存的需求完全匹配的状态。而器物的美,也不是外在的、表面的形式美,而是一种内在的、自然的本质美。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老子·第十九章》)

流俗重“文”,老子重“质”。他认为“文”是巧饰,违反了人性的自然,不符合“道”的境界。老子提出“见素抱朴”的主张,他认为上层统治者若能在素朴、少私寡欲的政风下,进一步弃绝智辩、伪诈、巧利,则可使人民得以享受安定、孝慈,并生活在安宁的社会环境中。这是老子认为达到“小国寡民”的途径。

晋侯鸟尊 西周 山西临汾天马出土

从“道”的本质出发,老子提出了虚空的观念。他认为,天地万物都是“有”和“无”的统一、“虚”和“实”的统一,有了这种统一,宇宙万物才能运动变化、生生不息。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老子·第十一章》)

三十根辐条环绕着一个轮毂,在那空虚处,使车子得以运转,成就了车的功能。烘烧黏土制作器皿,在那空虚处,使其可以容纳东西,成就了器皿的功用。开凿门窗建造房屋,在那门窗墙壁内空虚处,成就了房屋的功用。因此,实体之所以给人带来物质功利,是因为空虚处起着重要的配合作用。

老子用车毂、陶器和居室为例,说明世间万物无不存在具体的“有”和“无”的对立统一,实有之物会带给人们各种便利,但是它有赖于自身空虚也就是虚无的部分的配合。任何事物都不能只有“实”而没有“虚”,否则就会失去它的作用,失去它的本质。“有”和“无”,“实”和“虚”相互依存,相互作用。“有无相生”也就是这个意思。

实有的东西人人皆知,而空虚的作用往往被人忽视,老子正是在强调空虚部分的功用。车子、陶器和房子,真正有作用的不是实在的轮毂、陶土、墙面和屋顶,而是其内部的空间。从造物角度来看,这可以说是一个全新的设计观念,老子在当时就已经提炼的如此精要,为我们提供了丰厚的思想启迪。

尽管把老子的这一思想说成是设计哲学,难免有牵强的迹痕;但是,在谈论设计思想的时候,老子却无论如何是无法绕开的一个重要人物。两千五百多年前的思想,竟有如此的超前性,不尽是值得人们深思的,也是足启今人之智的。

道家另一位代表人物庄子,继承和发展了老子“道法自然”的观点,接受了老子的社会理想,认为“道”的本质是自然无为,美的本质亦是自然无为,但他认为,要达到理想境界,最大的障碍是人离不开外物的控制,受外物的折磨。因此庄子确立了自己哲学的核心——反对人的异化,要人支配物,使物与人相协调、相统一。对待器物,从总体上看,庄子也是持重道抑器的态度;但也并不是全盘否定,而是既不抛弃物,又不为物所支配。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翁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庄子·天地》)

《天地》篇中的这段子贡与丈人的对话几乎成了庄子哲学中反技术的代表篇章。但是,庄子虽然反对机械,可又并非完全赞同丈人的做法,将所有的机械一概摒之,而是认为只要是顺应自然、保持本性,不为外物所役,不为机械所累,做到“技进乎道”,使“技”与“道”达到某种沟通,那么一味的反对利用机械反而成了一种“刻意”的行为。因此,保持人的本心而做到不“失性”,才是真正的顺应自然。

庄子像

“机心”乃是对人的天然本心的一种异化,因此,庄子反对的是人因为机械而生机心,由此失去本心。机械作为人工之物,本身是对自然的一种改变;为顺应机械而改变人自身,在庄子看来就是对人一种“改变”。在改变自然的同时,改变了人自身,当这种改变是以机械为依傍和目的的时候,那么,人的内心也就违背了;而这正是庄子所警惕的。

役物而不为物所役,是对人的根本关注。因而,役物,也就成为破解庄子所论述的“道器”关系的关键。

在道与器的关系上,虽然庄子认为道是本而技是末,但道和技却是可以相通的。《庄子·天地》中有这样一段:

《庄子》书影 清光绪刊本

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 (《庄子·天地》)

可见,技与道是可以互通的,道的本质是“无为而无不为”,并不想有意做成什么事,也没有为之而刻意努力,但它却自然而然的,完全合乎规律地生出了天地万物。“技”作为一种艺术活动,它的创作本身就应该是自由的,其自由性是合乎道生天地万物的自然规则的。做到“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也就是“技进乎道”。庄子用寓言的形式对这种合乎道的自由创造境界,做了生动形象的描绘。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也。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庄子·养生主》)

在这则“庖丁解牛”的故事中,庖丁讲了他的实践过程。开始时,所看见的都是整只牛。三年后,就再也看不到整只牛了,牛和他的对立消解了,他获得了自由。解牛时完全不用看,全凭心领神会,不必使用感官而凭借精神活动,解牛动作处处顺着牛本来的结构,符合自然之理。十九年间他所宰杀的牛逾千头,而刀刃好像刚从磨刀石上磨出来的一样。这种自由,是合规律和合目的性的统一,是真正的自由。

“技”,就是单纯的技术性的活动,以实用为目的。“道”,相对就是审美的境界,超越了审美的境界,超越了实用的目的。“道”是“技”的升华。

“技进乎道”,是指通过或者借助“技”并以此作为途径,可以抵达“道”高度自由的境地。在这一字面意思的背后,既有对“技”的充分肯定,更有对“技”的充分认识。所谓认识,就是只有当超越于“技”、能够驾驭“技”——役物驭技的时候,“技”才是抵达“道”的途径。除“庖丁解牛”外,“佝偻者承蜩”“津人操舟若神”“吕梁丈夫蹈水”等等都是“技进乎道”的具体形象的展示。

真正的“技之至者”,在于能够认识自然,并顺应自然。这里所说的顺应,不是完全被动的顺从,而是以最少的人为因素、最少的人工力量,最大限度地利用自然,并获取最大的效益。这种设计造物在外表看来便是人工痕迹少而天然成分多。这大抵就是老子所说的“大巧若拙”。

龙凤虎纹绣(局部) 刺绣 战国 湖北江陵马山出土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老子·第四十五章》)

最完善的却好像缺损,它的作用不巧;最丰满的却好像空虚,它的作用无穷。最笔直的好似弯曲,最灵巧的好似笨拙,最会辩论的好似口钝。

大巧若拙,所谓“若拙”是像拙而不是拙。这种不留痕迹的技巧,是一种观念,更是一种境界。

可以看出,道家的造物观是超功利的,不为世俗功利的实用价值,不受外物所支配。器物的创造,既要通过工匠的努力,又要顺应自然,浑然天成。没有人为造作的痕迹,也没有任何违背规律的人为的东西,顺从自然天性,发挥物的天然的本性,使物尽其用。这种合目的与合规律的高度统一,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巧夺天工”“鬼斧神工”等等。

这就是道家的“无为而无不为”原则下的造物观。由此而形成的返璞归真、清静无为、顺应自然为指向的设计观,对中国设计思想界贡献巨大,影响深远。

如果说墨子论述的是“技”本身;那么,道家给出的则是“技”的审美标准。这一基立在审美上的标准,乃是“技”的终极指向。在其后的历史进程中,这一指向成为造物设计的根本引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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