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环境与组织管理的复杂程度是紧随着经济发展的步伐而不断加剧的。为了对抗因为不断增加的组织的复杂性及其熵增属性带来的无序与混乱,当今的组织管理与商业逻辑都是建立在不断致力于推出更为专业化与精细化的秩序与规则之上的。
如果我们深入研究一下当今各大主流的管理思想就会发现,从 20 世纪50 年代开始西方进入了一个爆发期,一长串鼎鼎大名的管理大师从这个时候开始密集登场,并在随后的数十年间将西方管理思想无论是在丰富程度还是在专业细分上都推向了一个个高峰。这并不奇怪,因为管理思想的活跃程度,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世界经济迎来的高速发展的黄金时期是完全匹配的。时间进入 20 世纪 90 年代后期,随着互联网、大数据及人工智能等新技术的出现,各类新的管理思想再次迎来了大爆发。
但如果我们认真梳理各主要的管理流派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的发展并进行溯源,将会有一些有趣的发现。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是,现代西方管理思想起源时的出发点,在今天仍然对我们管理与日常组织行为的方方面面产生着巨大的影响,这不得不令人称奇,并值得我们思考为何如此。
关于当今主流的管理思想,可能有两个没有想到,也是大家之前没有给予足够重视的地方。
虽然早在 18 世纪爆发第一次工业革命,亚当·斯密于 1776 年出版的《国富论》 奠定了现代经济学的基础,但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组织结构直到 20世纪初期方才初现端倪。按照一般规律而言,管理对象的出现,总是要早于相应的管理思想的出现。
1900 年,柯达公司和拜耳公司成立。在那个时间点,后世意义上的大规模工业化生产尚未产生。1903 年,第一架飞机完成试飞,福特汽车公司也在同一年成立。仅仅花费了十余年时间,在 1917 年,福特汽车公司即成功交付第 100 万辆福特汽车;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1914—1918 年),参战各国就生产制造了共计 18.19 万架飞机并送上战场。20 世纪初期,真正开启了大规模工业生产的狂飙时代。
大规模的工业化生产是历史上首次出现的新鲜事物,它必然会催生与之相符的现代化管理思想。事实上,法国工程师亨利·法约尔被普遍认为是提出现代管理理论的第一人。他在 1916 年发表的《工业管理与一般管理》 一书中,提出了著名的 14 条“管理的一般原则”。其中,包含了大量的一直沿用至今的基本管理概念,包括“劳动分工”“职权和职责”“个人利益服从于整体利益”“等级链”“团队精神”等。在法约尔之后,随着大型机构发展的突飞猛进,各类现代管理思想也纷至沓来。
在今天,无论是在各大商业管理类课堂教学中,还是在企业为管理层提供的各类管理培训中,泰勒与他的科学管理都不会占据一个重要席位。毕竟,在人们的印象中,科学管理就是一个关于工业时代优化生产效率的流水线管理理论,它既过时老套,听起来也并不复杂深奥的样子,使得人们缺少深入探究的兴趣。事实上,在过去的 20 多年中笔者也是持有这样想法的人群中的一员。直到笔者开始着手研究现代管理思想的核心特征及其演变时,才发现人们大大低估了科学管理对当今管理思想影响之深远。
弗雷德里克·温斯洛·泰勒于 1856 年出生于美国费城的一个富裕家庭。在他成长及受教育期间,正是美国东海岸的工业发展迅速上升期,当时的钢铁业和机械加工制造业蓬勃发展。泰勒最广为人知的,是他提出的“科学管理”理论。他精力充沛,涉猎极广,对众多领域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泰勒是个发明家,他一辈子申请了 40 多项专利,其中很多的专利对后世产生了巨大影响,很大程度上推动了大规模生产技术的出现及应用,比如他所发明的“泰勒—怀特金属工具处理法”“磨球法”“动力锤”等。
泰勒也是个运动家。他靠自己强大的意志力和有别于对手的创造力,曾赢得 1881 年的美国网球公开赛双打冠军。之后,他又开始以极大的热情投入高尔夫球运动中去。
在泰勒投身运动时,就展现出了与他人迥然有异的思维方式。泰勒似乎对通过改良运动器具本身来提高运动成绩的兴趣更大一些。例如,他曾经专门给自己设计了形状像勺子的网球拍,设计了取得专利的草坪网球网,发明创造出高尔夫球运动中的一种“Y”形推杆,重新设计了特制棒头的超长球杆,等等。
当然,泰勒最为重要的身份,依然是因在现代管理理论方面做出了重大贡献而被认可为管理理论家。泰勒于 1911 年发表了《科学管理原理》 ,系统阐述了他对于科学工作方法、组织方式、标准化管理、效率的追求和提升等各方面的看法,并提出了他的理论根基。
我们无须去重新翻阅和学习出版于 100 多年前的《科学管理原理》。但需要指出的一点是,以下我们列出的当今主流管理思想的四大核心根基,是完全发轫并建立在科学管理的基本原则之上的。
泰勒天生就是一名优化师。他的一生都在追求所有的事情“有一种最佳方法”。寻找最佳方法,是泰勒兴趣广泛的一生在各领域中都致力于践行的最为核心的一项原则,是他提出的科学管理理论的基石。
事实上,如果追根溯源,这种思考和解决问题的方式,和起源于 17 世纪的欧洲,并在随后数百年内深刻影响了世界科学发展进程的“还原论”是同出一辙的。在还原论思想中有一个很经典的比喻,它将事物比喻为一个钟表,如果要弄清楚钟表的构造和运行规律,那就必须把它拆卸、分解开来,还原到它最基本的组成单元,才能把想知道的问题弄清楚。还原论是物理学和数学相结合的产物,所以它会运用物理的视角和数学的方法,将物质对象进行层层解析和分解,从分子到原子,再到电子和夸克,并用数学的方式来表达其内在的组合和变化规律。
这种思考和解决问题的模式对今天的管理有着极为深刻的影响。比如,我们一直都提倡的工作分析法,就是科学管理中的分析原则的极佳体现,它完美再现了泰勒将工作内容拆解成一个个动作,再对每个动作进行仔细观察以寻求最佳完成方式的思路与逻辑。
对于复杂的组织与流程类问题,人们习惯依赖的问题分析模式也同样如此。当人们发现组织运行不畅,或流程效率出现问题时,会着手致力于采用放大镜分析的手段,逐一检视构成组织的每一个组成成分的职责、定位、分工、协作关系、工作条件与标准化产出、关键指标的完成情况,等等,尝试从尽可能微观化的角度发现问题。这就好比现代西方医学从细胞生物学的角度来解释所有疾病的成因,且治疗手段也是从此入手。
分析与还原论对当今社会的影响之深超乎了我们的想象。这种对问题和事物进行逐层解构,通过呈现事物最本源状态来寻求解决方案的思路,不仅仅体现在管理理论的发展上,还体现在了社会科学发展的方方面面,并已经渗透到我们的日常。
在分析问题的基础上,泰勒认为一切都是可以被标准化的。在他的眼中,只要建立严格的、规范的、可测量的管理标准,使用明确的工作流程,就会充满秩序之美,并且一定会产生最优的结果。所以,标准化与追求秩序,是科学管理的第二大贡献。
事实上,在泰勒之后的管理学家们,把标准化这个管理原则又往前大大推进了好几步。曾几何时,在中国大量的企业和工厂的墙壁上,都挂着 5S管理的标语。5S管理的内核,就是高度的标准化,它会要求企业的职场环境、成本控制、按时交付、安全生产等各方面,都严格按照最佳定义的标准执行。科学管理的这一原则相信,如果过程与每一个环节是科学和符合秩序之美的,那么结果一定是好的。
在今天,标准化这一原则是如此地普及。无论是你走进一家连锁餐厅的后厨,碰到餐厅的厨师长,或是来到一家大型超市的安保经理办公室,又或是进入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仓储中心的计划调度经理的办公室,你应该都能在他们的办公桌上发现一本印着各自公司Logo的标准化操作手册。
应当看到,这一原则在当今的管理界得到了广泛的应用。企业要求对每一个岗位必须撰写岗位说明书、对工作方法则提出标准化工作流程(Standard of Business, SOB)的概念。当你作为项目经理在企业内部横向推动一个协作项目时,你可能会碰到的频率最高的问题之一就是:“你所做的符合公司的SOB吗?”人们不一定会挑战你所做的工作的合理性,但一定会关注你所做的是否符合公司制定的标准。因为他们相信,这些SOB是公司花费了巨大的资源,经过了无数专家反复验证之后的最佳流程,它就应当成为所有人开展工作的依据和指南。
泰勒在世时因为他提出的科学管理而受到极大尊重的最重要原因,应归功于他在效率论上的显著成就。大量的工厂因为采用了他的效率理论,生产效率均获得了惊人的提升。这一成果,让科学管理成为那个年代的“圣经”。西方诸国纷纷邀请泰勒前往演讲,传播他的管理思想。
历史学家罗伯特·卡尼吉尔写道:“到了 20 世纪 20 年代,似乎现代社会都整体拜倒在一个统治性的理念脚下:浪费是可耻的,效率是最高利益。”泰勒的理论在当时有着宗教般的影响力,推动了整个社会对效率的关注。
不过,效率这一原则的提出,让泰勒在世的时候也受到了极大的争议。有的管理学家批判泰勒的科学管理过于强调效率,而完全忽视了管理中人的作用和价值。直到 20 世纪 60 年代,麻省理工学院教授道格拉斯·麦格雷戈提出了著名的“X”理论和“Y”理论。其中,“Y”理论认为人是可以自我激励、自我控制的,如果给予员工更好的尊重,管理者就可以获得更好的工作成果,这与代表泰勒方法的“X”理论相对立。
但批评泰勒的人似乎没有注意到,“效率”在事实上已经成为当今所有企业共同追求的终极目标。难道在今天,还有企业会说它并不关注如何通过合理投入,来获得一个最佳产出的这一逻辑吗?资产回报率(Return On Equity,ROE)和投资回报率(Return On Investment,ROI)这类效率指标,一直都是当今公认的衡量企业是否优秀的最重要的指标。从这个角度而言,泰勒的科学管理对今天最重要的影响就在于此。泰勒第一次如此清晰和鲜明地定义了,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应当是紧紧围绕如何提高效率。只不过,在泰勒时代,他是通过对工作流程的不断分解和优化,精确定义每一个工人的每一个动作,定义每一个职场人士完成每一个任务的步骤,来达到提升效率的目标。而在今天,我们能够拥有的管理手段和技术手段会更多,我们有强大的计算机和网络,我们有更加好用的项目管理工具和手段,我们甚至开始拥有超级计算机和人工智能,这些,都能不断帮助我们提高效率。但我们要知道,企业应追求效率这个管理理念,是泰勒最先明确定义并推动起来的。
我们今天都非常熟悉彼得·德鲁克的名言——如果你不能衡量它,就不能管理它(If you can’t measure it, you can’t manage it)。我们相信,今天所有的企业,都在进行绩效考核和绩效管理。“考核”,在某些特定情形下,几乎成了管理的代名词。但少有人知道,第一次在商业组织中提出考核概念的人,是泰勒。
在最早的工厂里,是泰勒定义了管理者的职责,并明确指出,“衡量”应当是管理者最为核心的工作内容。泰勒要求,管理者应当是个监督者,他是记录员、报告员,负责收集与决策相关的信息,由此定义出了一个致力于监督、测量和观察的全新的工作角色。管理者基于收集到的信息,对工作流程的执行情况进行判断,对工人的工作成果进行判断,反馈可供改善和优化提升的信息,这是科学管理赋予管理者的职责。从这个意义上讲,它和我们今天在MBA课堂里所讨论的企业绩效管理也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了。
管理理论发展百年以来,考核的理论或许已经升级多次,无数新的方法和工具在不停涌现。从彼得·德鲁克的目标管理到罗伯特·卡普兰的平衡计分卡,从KPI到OKR,考核的逻辑或许会变,但考核在管理上的本源意义却一直没有改变,考核的基本要素也从来没有改变过,只不过是考核过程中所使用的管理工具和方法的复杂程度在不断攀升而已。
也许是因为时代过于久远,也许是因为人们在提到泰勒的科学管理时总容易仅将其贡献跟流水线生产工艺的改良关联在一起,但从以上对泰勒科学管理的四个管理要素的分析可以看到,我们似乎严重低估了科学管理对现代社会的影响力。从经济体系,到政府运作体系,到社会生活,到我们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不自觉而遵循的各种潜意识逻辑和理念,科学管理是无处不在的。在很多情形下,科学管理是如同空气一般的存在。后世绝大多数的管理思想,或多或少,都会带着科学管理的影子。
我们就拿现如今每个人都无比熟悉的“组织”作为一个列举的对象。因为社会生产力的高度发展,当今社会组织的演进已经到了一个极其庞大的程度,关于组织管理的各种理论也是极其丰富的。不过,无论这些组织身处哪个行业,或者跨出了经济的范畴,来到军事、政府治理与城市运营、社会公益与民间组织等领域,如果你认真观察所有不同类型组织的组织架构,你会发现一些惊人的共性特征。
这些特征包括,组织首先会强调分工。这种分工,一般都会到组织的最小单位,我们在今天会称之为“岗位”。清晰地定义每一个岗位的职责、责任、权力的大小,以及它的工作边界,已经成了组织管理的第一要义。对照科学管理的原则,你会发现“分工”正好体现了其要求每一个任务应当由最合适的人,以最合适的方式完成这一要义。
其次,所有的组织都会强调专业领域的划分,会制定出层级分明的架构,在大型组织中会嵌套进去一层层更小的组织单元,进而明确每个组织单元的功能与界限,以及它应当如何与其他单元进行协作和配合。
如果我们以一种宏观的方式来观察,你会发现几乎所有的组织设计者,都倾向于把它设计成一个类似于超级精密运转的复杂机器。这个机器由不同的部件组成,每个部件都有精心设计的独有功能,它们按照设定的规则与程序有条不紊地啮合在一起,共同完成一个更为复杂、高级和宏大的目标。如果我们发现机器不太能有效运转,那么我们就会以解构的方式来分析其各个部件,观察部件是否存在磨损或设计不良,观察部件之间的咬合和传动是否存在缺陷和不足,如果发现问题,那我们就着手修改和完善。我们设计一个组织的思路,基本上就是还原论思路的延续,它与泰勒的科学管理的思维方式,是高度一致的。
与人沟通,我们喜欢听人说“第一……第二……第三……”,如果对方不这样,我们就会失去耐心,会“关闭”自己的耳朵,或者干脆打断对方:“喂喂,你的结构呢?你的逻辑呢?”关于有效沟通的界定,你会有一个强烈的判断。这种科学思维方式,甚至可能是你不自知的。
这样看来,科学管理是深入我们工作与生活的每一个细节的。对越是善于思维的专业人员来讲,越可能是如此,因为我们的思维方式被训练如此。我们已经被训练为习惯于用各种方法论去“分析”与“解构”一切,尝试去判断,去发现问题,去抓住规律和解决问题,去发现秩序之美。
彼得·德鲁克认为,在论及对现代思想的影响程度而言,泰勒要比卡尔·马克思来得更大一些。后世的很多管理学者和评论家都持有类似观点。
不能否认,科学管理成了现代管理学最重要的思想来源和根基之一。虽然在之后的百年之中大量的争奇斗艳的管理思想开始涌现,但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衡量,科学管理中强调的还原论、标准化、效率优先、考核,一直都是各个管理流派努力遵循的基准与原则。
那么,这样有什么不好吗?会带来什么问题吗?
其实,最大的问题,在于今天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环境在变。世界正在从一个稳定的、有秩序的社会,变为充满越来越多不确定性的、模糊的世界。在一个正在越来越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中,科学管理的根基和边界,都在受到极大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