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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脉静深的四时烟火

程乐松

烟火气的人间,总应该是喧闹的,四时流转之间的悲欢过处,自无一刻静歇。然而,一个悠久文化传统层累的历史深度和经验厚度,会让人相信,所有奔逸汹涌的表象之下定然有静水流深的沉潜,烟火纷繁的日常必自有井然致密的观念纹理。

沉浸于持续喧闹与当下悲欢的人们根本不及省察日用,不知背后的历史与文化,更遑论从浩如烟海、真伪难辨的典籍和传说中细致摸索、不断探究?典籍里的中国与烟火气的神州,这两个看似毫不相及的世界,实际上却是中国文化的一体两面。不能让我们从烟火气的溯源中看到绵延的文化精神,那么典籍就没了活力;相应的,典籍的阅读中如果不能与习焉不察的文化礼俗产生共鸣,那么烟火就缺了灵魂。尴尬的是,在一个职业学术大行其道的时代,烟火与典籍的距离成了学术生产的合法性基础。以俯身而就的方式,让典籍与礼俗在时空、庙宇和礼俗中相互激活,才是这个时代需要的文化姿态。娓娓道来之间的恍然,方能在四时人间,仰望历史的深邃。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我们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疏离我们置身其中的文化传统和精神世界。更为严重的危机是,绝大多数身处这一文化传统中的人们对于切断文化脐带的精神后果缺乏起码的认识,也就没有任何的焦虑。对于一个文明共同体而言,与文化传统割裂带来的效应是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显现出来的,以数个代际为时间跨度,才可以看到传统缺失带来的深刻危机——我们即使能保持温情,也难以沿着自己的生活世界溯源而上,感受自身文化的深沉脉动。从这个意义上讲,大多数远离职业学术生涯的阅读者真正需要的并不是学院式的繁琐和精准,而是带着历史的温情和文化的敬意上下贯通的讲述。

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本书,正是以俯就俗世的方式仰望文化。从典籍的潜脉静深到庙宇的四时烟火,不着痕迹地贯通一体,精致却不失格局,严整而不乏谐趣。

这本书的作者李松涛博士是我多年挚友,也是最为重要的学术对话者之一。1999年,彼时我和松涛兄一起开始就读硕士,所不同者,他是自香港申请而来就学于隋唐史名家,而我则是从本校升入硕士班,开始学习“怪力乱神”的道教。北大于他是生疏的,于我是再熟悉不过的。有趣的是,着意于西方哲学阅读的我面对传统中国的信仰世界和文化体系时,颇感踯躅;与我相反,大学就读于香港中文大学经济系的松涛兄则似乎对传统中国情有独钟,浸淫多年之下对乙部诸典颇为熟悉。我们是通过踢球相识的,出身足球世家的松涛兄司职右后卫,队友们常调侃他除了俊朗的长相和颀长的身量之外,在足球场上的整体表现都是“有辱门风”的。毕竟混迹于北京大学人文学科硕士博士生组成的业余队,堪堪混得半场主力,与其祖亚洲球王惠堂公的确落差太大了,被队友群嘲,也是松涛兄“咎”由自取。

交往日深,才知道松涛兄的“家学”并不止足球,更有一份对中国文化与历史的认同和热爱。只有对自己的文化传统和历史血脉保持着一份始终不变的温情,一个人在精神意义上才是其来有自的,才能以回向宗渊的方式自立吾理,面对生活。我们都是读着宾四先生(1895—1990)的《国史大纲》,才意识到这种温情并非一个人面向自身文化的责任,而是伟大的文化传统赐予我们的最宝贵财富。

松涛兄在硕士阶段就直接转为博士项目,跟随王小甫教授,研究唐前期的政治文化,其中颇涉政治思想史的内容。他也是孔颖达的热情粉丝,《五经正义》成为那段时间他最常提及的著作。自彼时起,他一直坚持不懈地常读甲部经典《左氏春秋》,正因为此,我这个一直在中国哲学和思想史门口徘徊的半吊子可以时不时成为他读书之后吐槽和评论的听众。他总不满文史割裂、经思两判的学界风气,更是确信经义与注疏之中藏着中国政治文化的所有密码。我在硕士毕业之后就来到松涛兄的母校香港中文大学就读博士,前后三年,时常能来探望的老友也就松涛一人了。松涛兄也是唯一可以带着我穷逛香港的“本地导游”,旺角的煲仔饭算是我们两个学生的顶奢配置了,唯一一次突破天际的奢侈是在维多利亚公园旁边、也是他家附近的一个茶餐厅喝早茶。就学轨迹在两个大学完美交叉,在学术兴趣上高度重合,使得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时常一起谈论学术与学风,探讨问题。我一直沉浸于中国哲学和信仰观念中,与松涛兄严格史学家法和细密甲部之学风格完全不同,流于粗疏,失于猛断。因此,在我们的交谈中,很多针对思想历史和典籍结构的猛断都由我来负责,而松涛兄则是言必及甲乙部,每出必有自。多年以来,这样的奇妙反差,让我受益良多。

自其博士论文开始,松涛兄的写作就一直保持着这种门户严谨的史学家法,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本书可以说是他以独特的方式向现实“妥协”的成果。博士毕业之后,松涛兄定居台湾,从事着与职业学术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情,虽然颇为生计奔波于两岸之间,但却始终没有放下对历史文化和传统精神的关切。从两岸青年交流到动画长片的制作,这些事情的完成,在我眼中,应该还是得益于香港的务实精神给他的滋养。他爱读书,却不刻板,一心向学,却从不以文人民师自许。自己创立公司的时候都不忘借用一下班固和史迁的大名,读者们看到的这本书就是在“班马”传媒的工作中逐步积累起来的文稿。松涛兄致力于以新媒体的形式观察、记录和探究民俗、庙宇、节气之中的文化精神与历史脉络。这些看似时髦的具体工作,却是松涛兄展开深入典籍阅读的“自设之局”,每访一庙、每瞻一神、每见一俗,都溯源探底,从典籍出发,用神话、传说与典故激活所见所闻的文化底色,让这些日常的烟火一时灵动起来,甚至扬起了浪漫主义的气息。用严格的学术眼光看,这似乎是一种妥协和俯就,然而,作为多年老友,我却以为这种充满烟火气的学问恰是松涛兄追求的理想学问的样子。在他眼中,文化和历史必须是活的、有温度的。市井之中四时不辍的礼俗,乃至常年香烟缭绕的庙宇之中的神祇,才是这个文化中最具有韧性和生命力的部分。从这些看似流俗且浅近的日常中,却能直接感受到中国文化根底处的脉动。如果连对身边的庙宇、熟悉的神祇、热闹的习俗,乃至流行的传说都漠不关心,乃至懵然无知,就是对自己的文化传统的冒渎和轻视。

最近几年,我一直是松涛兄和他的团队细致工作的观察者,他会将从典籍中读到的神话传说和典故落实在对庙宇和礼俗的理解之中,时不时与我分享他在庙宇和祭祀活动中找到的绵长悠久的历史记忆和意义传承。这些具体的内容总是围绕着三种不同形态的生活现实:以二十四节气为基本线索的日常时间结构、以跨地域的庙宇和神祇信仰串联起来的信仰谱系、作为跨越时空的共同文化基础的祭祀与礼俗实践。质言之,松涛兄找到了独特的叙述结构,背后的观念支撑恰是对文明不同层次内容的独到理解。从庙宇、神祇和礼俗入手,一路上溯到政典与史籍,一方面体现了中国文化传统和历史观念中自成体系、贯通上下的独特能力,另一方面则是提示每一个身处其中而懵然无知的人,日常生活世界的每一个细节都其来有自,且体现了整个文明传统共享的文化记忆。地域、时间与具体礼俗的巨大跨度和纷繁多元,不仅不会影响中华文明的整体性和贯通性,反而解释了同一个文明结构和历史观念体系何以将如此丰富的文化和生活融贯起来。

私意以为,松涛兄嘱我作序,其用意大概有三:其一,便近。对于他在本书中涉及的神话与典籍、庙宇与神祇、节气与礼俗,我算是熟悉的,同时,我也完整见证了他的具体阅读和日常工作。从具体理解而言,算是便近的。其二,也是便近。松涛兄的大作兼具史家的严谨和作家的晓畅,既不像学术著作那样需要大家的开光,也不像畅销书那样需要明星的加持。因此序言在这个意义上的基本价值就是,从一本书的结构上而言,必须有。这种作为填充式的工作,最好就是甩给多年损友,只要不太离谱即可。其三,仍是便近。我自觉颇为擅长在史家的细密叙述基础上牵出一些空疏且看似合理的“解释”与“建构”,从而让松涛兄已经熟稔掌控却未及言明的观念和立场更直接地呈现出来。前两者是因为松涛兄的“怠惰”,只有最后一点是我可能拿出的贡献。因此,为了不负雅意,总要胡诌几句才好交差。

以儒家为主轴的中国历史叙说十分重视圣王传统,三皇五帝被视为宇宙天地之道与人类文明秩序之间的过渡与桥梁:仰观俯察而化成人文的历史叙事模式,使得日常生活与政治结构、治理方式都被视为亘古不变的天地常道的显现和落实。独特的历史意识和叙述模式更多地被运用在政治权力的合法性建构之中,一家一姓的政权都要尝试将自身的血亲谱系联结到先贤圣王,从而确立“承命于天”的权力根基。不妨说,在传统的历史叙述框架中,三皇五帝的“功能”除了建立文明秩序,就是为权力奠基。

与之相对,松涛兄尝试叙说的是另一个层次的鲜活历史,古代圣王作为共同的文化记忆和一系列意涵丰富的象征,如何塑造活跃于日常生活的习俗,进而如何通过这些礼俗划定了生活中的时空和日常秩序。这些象征成为生活世界的秩序支点和意义源泉,四时不辍的观念基础正是礼俗的展开,而礼俗的意义则系于神话人物联结的宇宙秩序与初民事迹。日常礼俗与信仰是始终活跃且最具韧性的,其根本原因在于我们处于一个文化共同体之中,分享着同一种文化记忆。文化的记忆——倚赖着几个支点和箭垛式的人物——成为凝聚文明、建立认同的根本。因此,以严肃且充满温情的视角展开共同文化记忆的探索与重述,是每一个时代读书人的责任,更是保证中华文明这个共同体绵延不绝的根本途径。松涛兄与我是同类人,始终念兹在兹者,不过是对中华文明传统再次复兴的期许和热望。宾四先生自承,问学一生,须臾不离者,就是为故国招魂。无形无质的文化,若显若隐的精神,却是直面当下生活世界的力量源泉。

松涛兄以读书为乐,甲乙为宗,丙丁为乐。我揣测,本书的另一个写作动机是为了劝人读书,并且示人以阅读传统典籍之南山捷径。六篇之体例,每篇都保持着严整的结构:从神话传说落实到文史典故,进而说明四时节气的意义源头,庙宇与神祇、祭祀与礼俗也就鲜明起来。看似刻板的排布,却展现了最具效率的阅读和理解之法。与学究式的研究完全不同,日常的文化阅读和意义理解一定要从不着痕迹的礼俗和信仰入手,以逸闻雅风为通衢,落脚在典籍史翰之中。从而,用日常的烟火激发坟典之籍的活力,以典籍的深沉建构四时烟火的意义。文明的活力在于最深沉者与最鲜活处的血脉联结和呼吸相通。松涛兄不仅指出了读书为学、学不离世的门径,更体现了一种难能可贵的文化态度。我记得松涛兄曾经和我分享过其祖惠堂公的联句,“书为天下英雄胆,善是人间富贵根”,言近而理深。惠堂公安置身心、从容于世的本领中,既有旷古绝今的球技,更有厚重绵长的文化。身心安然的精神底蕴,来自与悠远古雅的文化脉动之间的响应与共振。

多媒体、视频以及图文阅读席卷而来,势不可当,我们这一辈的读书人似乎成了书写和纸质阅读时代终结的见证者,也成了典籍时代的遗民。然而,松涛兄尝试让我们都相信,需要惋惜的不是告别皓首穷经之乐,而是因缺少阅读而疏离传统的现实;需要警惕的不是视频图文的爆炸,而是安然处身于对文化传统懵然无知的精神空洞之中。

在这一点上,我和松涛兄一样,有焦虑,更有无奈,然而真正不放弃的,仍是期许。让我们觉得始终可期的,不是浩如烟海的经书坟典,而是潜脉静深的四时烟火。

是为序!

2022.04.14 cWFg2RZveQ+oQOU66dDGUtxWdCzhpadB+L7iO9hVSbXep5v3AID1dQ4g4NK8fqK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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