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平常的非常

创意的艺术是解构平常的非常，创意不是追求普遍真理，而是寻求普遍真理之外的破绽空隙。创意打开平台视野，打破不断回归的平衡，争取更加广泛的机缘途径。创意就像无意之中切割苹果，每个切面都不尽相同，但是每个不同又是万变不离其宗。

艺术创作摸索不可言喻的具体个别，通过一个物象，艺术家试探自己不可捉摸的意图。这个过程苦甜酸辣曲径通幽，说不出的滋味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幸运的话，还能在王国维的灯火里面看到一点领悟，不幸的话，为日后的继续垫脚，或者打典重新开始。艺术作品只是过程之中的痕迹暂时，它带着风风火火的印记和浩浩荡荡的轮廓，它留下美丽的躯壳和点点滴滴的前因后果，最后灯火阑珊之处闪烁发生。

艺术是破绽的主动和被动的发生，创意是个磁场的环境，也是一个飘忽游移颠簸流离的过程。创意是个女人，若无其事引“狼”入室，勾得主动自己发生。正是因为这种不知不觉的主动和追求探索的被动，就是因为持之不懈的追求和云雨之中的莫名，生命不期就此诞生。艺术家只是磁场里的一个因素，艺术作品也是磁场之中的暂时。艺术的物象意味无穷，那是因为艺术作品超越了艺术作品的物象具体，艺术作品是艺术创意不可言喻的具象化身。艺术的创意是个捉摸不定的不期发生，如果硬要建立人为学术理论标准，结果一定不免弄巧成拙。

如果说图腾和仪式是最早的原始艺术，那么古人篝火边的舞蹈，以及民间的娱乐游戏和今天美术馆的“高级”艺术没有高下之分，更进一步来说，视觉形式的创意和思维概念的创意之间没有本质区别。从历史宏观的角度，艺术线性发展进步的理论没有确凿依据。人性创意的本能不甘寂寞，平衡静止之中必有悸动不齐，平常自然之中总有不寻常的奇特因素。这种本能就像走路的脚步，动态是跨出不平衡的一步，动态的延续在于不断打破平衡的不平衡，然而，动态的延续也是不断回归还要继续打破的平衡——这就是生命创意的本能。

我们在考古的学术领域，挖掘古人的原始艺术，我们把生活中的创意本能划入民间艺术范畴。正统的主流艺术通过自己的视角猎奇，用自己的理念旁观民间艺术，通过学术的角度解释我们古人。现代艺术不免主题主观先行，结果牵强附会自圆其说，不免导致学术工业的形成。如果“学术”也是一种创意，那倒真的很有意思，可是要给人类创意本能定论概括，就事论事的学术研究很难避免隔靴抓痒之不及。创意是自发的生命，自然的真实和艺术的真实，两者之间，既相连相关又自存自在。创意的艺术是生命的状态，是人性内在的必须。它和时髦的理论概念以及“进步”的社会思想意识没有太大关系。创意的艺术不断寻找平常之中的非常和非常之中的平常，这种动态趋势容易被人看成一种社会进步的革新，然而，创意没有那么复杂，它是生命不可遏制的物性本能，是生命最为根本的动态基因，是打破平衡的步伐和回归，中文“动静”这两字惟妙惟肖地描绘了这个简单的动态过程。动态不定就是进步，进步不定就是动态。

艺术创意的范围要比通常的理解更为广泛平常，也更为具体微末。“前卫”的艺术和“传统”的艺术，从创意的角度，没有本质区别。从社会学的角度，新颖时尚的创意往往带有艰难出世的痕迹和不顾一切的锋利脆弱，而这种让它打破“常规”的绝对倾向，也有可能魔变成为一种专制和强暴。关键的问题还是回到讨论的前提：创意的艺术是变化不定的状态，不是等级的档次，也不是社会的进步和翻天覆地的革命。

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从大理石里看到《奴隶》挣扎的造型，所以他从大理石里挖出生命的形态。相比之下，杜尚（Duchamp）的创意正好相反，他在现成的玻璃瓶里，发现具体内容以外的观念和角度。他让巴黎的药剂师放掉安瓿 里的血清，封闭之后带回美国。他在瓶上补贴“生理血清”（Serum Physiologique）的标记，并且命名为“巴黎的空气”（ Air de Paris /50cc of Paris Air ）。类似他的《大玻璃》（ Large Glass ），杜尚玩弄文字概念游戏，50毫升容量是有意的误解错记。不管《巴黎的空气》是否也有封闭女性拟人化的孤独和性意识，杜尚的艺术关注错位的环境和偷换概念的寓意，他的作品并不关心传统的审美标准，而是利用视觉的物象，支离物象的不同角度，破开认可的不同可能。

米开朗琪罗看到大理石中的生命，杜尚看到玻璃器皿里面不同概念的角度，尽管两个艺术家的时空完全不同，艺术概念和艺术风格更没关系，但从原始的创意角度，两位艺术家都从常人并不在意的平常之中看出独特非常的不同。

80年代初，我和几个朋友去陕北山区“收集”民间艺术。当时的切身体验，让我看到自以为是的“收集”可笑幼稚。“民间”艺术的内涵远远超出我们搜求民间艺术的期望。事实上，不是我们去收集，而是我们被震撼。面对铺天盖地的巨大能量，我们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份。陕北山寨里的秧歌裹着弥漫的尘土，那是不可遏制的生命和蒸腾跋扈的气场。当年“收集”的民间艺术，多年动荡生活之后，今天几乎荡然无存，可是我的人生艺术观念由此改变，也给我对艺术整体的认识，提供了一个必不可少的原始版本。

原始文化和民间艺术可以是主流艺术之外的特色新奇，保护原住民文化和民间艺术确实重要，然而，我从人类文明内在生存基因的角度：原始文化和民间艺术是衔接今天城市文明的精神福音，是我们找回人性原始冲动的关键，而原始冲动的本能，就是创意最为根本的因素。幸好今天我们还有残存的土著仪式和民间艺术可寻，它给现代都市生活的我们，提供了原始的物性人生，它在我们身体某个角落不断敲打提醒：我们依然还是血肉模糊的动物生命。

就我自己而言，我不能单靠知识信息度日，更不习惯在媒体图片里感受思维。我去大都会博物馆，有时间一定会去非洲馆清洗自己，尽管那里也是人为的展览环境，但是至少面对实物具体，身体可以自己体验感悟。面对物性具体的宏观，自我被它震慑，自己徒然不见，更不要说什么是“艺术”概念，就是作品具体的时空也被超越。看毕加索的“非洲艺术”，我们感觉艺术家的创意和角度，在原始非洲艺术面前，我们忘却的是今天所谓的艺术。我不知道是毕加索打开了非洲艺术之门，还是原始的非洲艺术给毕加索提供了一条绝境之中的“出路”。原始的土著艺术，把我们带回人性最为本质的物性精神，它给今天的我们，提供了原始创意的角度和人类生存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