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一次我在附近Zabars购物，那是一个周末下午，初夏的气节阳光迷人，纽约人全都跑上大街，Zabars里面人头攒动。我正在挑选奶酪，突然耳边隐约飘来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第三乐章激动人心的节奏，这声音由远而近，感觉越来越响，最后盖过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眼前的景象和我感官的图像重叠交错，感官的图像是几十年前上海昏暗小屋里面一群青年，眼前的景象却是纽约人周末的随意和笑脸。我在货架和人群之间穿梭，渐渐清晰的画面，是当年物资贫乏的上海和关门聚听的音乐。两个图像现实差距之大，贝多芬的音乐和今天轻松搞笑的人生以及物资丰富的消费享乐格格不入，相比之下，好像贝多芬更加合适当年物资贫瘠的环境和精神亢奋的我们。我在拥挤的市场里面环顾四周，音乐穿越时空，慢慢蔓延伸展，一笔一画勾勒自己独特的音响环境。

“文革”期间，古典音乐是封资修的糟粕，加上“文革”初期扫荡，社会上留下的唱片珍贵稀少。然而不知什么原因，就像当时书籍匮乏，却没阻止我们读书狂的如饥似渴，唱片难找，也没妨碍我们地下音乐的聚会热情。我家有个特大的电子管扩音器，而且携带自动换片的唱机，不知那个家伙当时怎能奇迹般地留存下来。我们一群朋友有时聚在合肥路楼下的大房间里听音乐。但是这样不大方便，朋友里面不乏玩电子管的业余爱好者，好友阿伟居然装了一套可以携带的扩大器音响，连带喇叭唱片，一辆自行车，就能装下地下音乐会的所有部件。我们经常躲在我的阁楼小屋通宵达旦，偶然会把这套音响搬到其他朋友家去。记得一次，我们一群哥们在后门万宜坊的王伟家聚餐，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午饭之后，又热又累，大家躺在桌下地上，唱机在放着哈恰图良（Aram Khachaturian）的芭蕾舞组曲 Gayane 。当时我们只知哈恰图良是个俄罗斯作曲家，因为唱片俄文版本，好不容易翻出一个大概，但是根本不知音乐来龙去脉。当时蒸腾的热浪和食物的气味搅在一起，留下一个强烈的气味记忆，没有想到当初毫无意识的感官印象，居然储存起来，以后通过感官突然归还给我。

多年以后我在纽约，一个偶然机会突然听到哈恰图良《加雅涅》里面扑面而来的《马刀舞曲》，我的感官先于我的脑子反应，瞬间，一股浓烈的气味，一阵强烈的感官冲击，占据了整个身体感知，好像身心被个突如其来的环境笼罩包围，我在淹没一切的气味里面，透过自己的嗅觉环顾四周，我看到夏日的骄阳透过钢窗玻璃，桌上残羹剩饭一片狼藉，阳光投在条纹地板上面，几个汗流浃背的青年。食物和汗酸的气味夹着闷热潮湿的气息，上海夏季炎热发酵的空气里面，是哈恰图良马刀“锵锵”的音响。

三十多年前我在旧金山，当时既没身份又没钱，为了读书，我在Polk街上一家中餐馆打工。每天工作紧张劳累不算，而且经常被老板和餐馆同事嘲弄虐待。一天傍晚，我从令人窒息的餐馆下班出来，街上完全两个景象，西下的阳光把现实和幻觉凝固在朦胧的暮色之间，我穿过马路，戴上自己小小的随身听，电台里面流出莫扎特的音乐，飘忽迷茫之间，眼泪莫名其妙从身体每个细胞里面拥挤出来——我永远不会忘掉那个瞬间，突如其来的情绪没有前因后果，没有痛苦悲伤，心如水镜一般清澈，人像空气一样轻盈。很多年来，我一直好奇，这种突如其来的天光来自何处？如果艺术还有一点蛛丝马迹的因果理由，也许就是因为艰难的人生现实和超然的神明之间，没有时空的距离和逻辑的界限，尽管它的面目总在天上，但是它的基因神奇，就是我们身心最为隐秘的自己。

几个月前，我乘高铁从上海去北京，当时为了讲座，我在车上寻找音乐范例，当列车驶入南京车站的时候，正好听到海顿F大调里的 Andante Cantabile（Serenade） ^[1] ，我抬头看到车窗外面高耸明亮的车站和对面站台崭新的流线型列车，可是我的面前，出现的却是当年农场满是尘土的草屋，荒原无边的蒿草丛中，倾斜独处的电线木杆和胡乱绑在上面的高音喇叭。

四十多年前，国内公开场合上还是很难听到西方音乐，当时有个加拿大室内乐团来访，曾经演过海顿这段音乐。我想，当年海丰农场的广播员一定是个乐迷，不时会把这段音乐偷偷塞进平时例行公事的广播里面。每当这段音乐由高音喇叭嘹亮地播放出来，顿时，整个海丰农场广袤贫瘠的原野，就会响彻这个毫无上下文的音响，在当时我们音响干枯的身心里面，刻下不可磨灭的印象。那时，只要知道广播要放这段音乐，我会马上躲进草棚院落，或者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沉浸在这片刻与当时环境毫不相关，可又躲在内心深处的音响环境。当时的我没有怨恨，也没苦恼，我静静感受，任凭揪心揪肺的音乐整我，尽管这段音乐只是海顿改编别人音乐的小品，但是不知怎么，每次听来都会莫名盈眶。

可是没有想到，和身处海丰贫瘠的荒原一样，当我乘坐的列车驶入南京车站，这段音乐出来，我的眼前居然又是一片迷茫模糊。音乐突然把我真空，甩出崭新锃亮的现实世界，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环境，四十多年的间距无影无踪，音乐抹去人世所有物性差距，就在同样一个瞬间，同样一个音响信息，同样一个心神交集，音乐穿越时空依然醒目，世界还在原处没变。

[1] 海顿：F大调弦乐四重奏，Hob.

III No.17, Op.3 No.5—“Serenade”小夜曲—罗曼·霍夫施泰特作曲，约瑟夫·海顿改编—2. Andante cantabile. Hj1rykaU4C5TCyIOJgtwuFwPh6ChYhriB0RSrrafI+nDxr6uBMeQH9SBmJDZ3z8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