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之圆木

访谈时间：2018年2月8日晚上

访谈地点：汤溪镇汤溪村王果生家

访谈人：苏战辉

口述人：王果生

整理人：苏易

口述人简介：

王果生，男，1953年生，汤溪镇汤溪村人，小学文化程度。年轻时以箍桶为业，后卖过水果打过零工，现在一家企业里打工，空余时间仍会接一些修木桶的活。

我20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一次火灾，全部财产化为乌有。那时我有两个哥哥已经结婚，但是还没有分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每天中午每人只能吃一碗饭。我年轻，饭量大，常常吃不饱，为了摆脱这种困境，我总想寻找一条出路，维持生计。有一次我去挖水坑，赚了十几块钱，回来之后就用这个钱买了三条香烟，跑去当时的岭上公社美坑大队，投师刘顺银，跟他学箍桶。学艺三年，第一年不计工资，只管饭吃，第二年有了工资，但每天也就几毛钱，到了第三年我每天就能赚一块六了，这个收入已经很接近师傅了。当时箍桶，一天的工钱是一块八，木匠和泥水工要比箍桶稍微低一些，大概是一块六，篾匠最少，是一块二毛五。刚学艺的时候是很苦的，每天早上刚听到鸡叫就要出门，晚上听到狗叫才收工。最初，都是由师傅取好木料，我只需要用斧头把木料劈出粗略的形状，其余精细的活都由师傅来做。这样日复一日地劈木头，直到斧头用得得心应手，师傅才放手让我去做，如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再由他修改。到了第三年，凡是师傅能做的活，我都能独立完成了。如果师傅要外出办事，我也能独当一面，比如有次，有户人家要我做一个杀猪时用来接血的腰子桶 ，外加一只带把的水桶 ，我花了一天就完成了。

三年满师那天，我拿了一只馒头篮去谢师。师傅回赠我一只长推刨和几只小刨。长推刨是我们箍桶手艺人最重要的工具，手艺再好没了它也寸步难行。以前不是有一台戏叫《九斤姑娘》吗？里面有一场就是讲这九斤姑娘的爸爸把长推刨落在家里，结果什么活都做不成。

满师之后，有个和我要好的木匠，介绍我到汤溪峙垅酒厂去箍桶。酒厂里有各种各样的桶，我做了一段时间，后来活儿少了，又有人介绍我到西北角的莲塘、泽口、大洋畈和毛家等村去箍桶，我最远到过兰溪那边。木匠做的活分“大木”“中木”“小木”和“圆木”四种，箍桶属于“圆木”。虽然有些做“大木”（造房子）、“小木”（做家具）的师傅也会做“圆木”的活，但这毕竟不是他们的专长，所以做出来的桶就有区别。同样做一个镬盖 ，虽然看起来一样，用起来就不同了，他们做出来的镬盖往往会漏气。这里面的关键就在这长推刨上。我们箍的桶，每一块板都要用长推刨刨过，这样刨出来的木板，都有一定的弧度，两头合缝后，两板之间会有头发丝般的空隙。使用时，蒸气一冒出来，木板一膨胀，中间的空隙就消失了。而不用长推刨刨出来的木板，虽然看起来很合缝，但使用的时候，木板两头会翘起来。所以说，没有这丝空隙，水桶反而容易漏水。

除了这些，我们做“圆木”的还得会另外一套功夫，那就是雕刻。挈盘 、肉桶 等器具的把手和盖子上都要雕上图案，这样看起来才精美大气。挈盘是用来装菜的，肉桶（过去也叫挈盒）是用来装肉的，做这两种桶都要用樟木。它们的提手，弯弯的如大梁一般，我要顺着木头的弧度，雕出一些花草，这样看去更有立体感。肉桶有个木盖，一般会在上面雕一些蝙蝠的图案，寓意着五谷丰登。这都是些精细活，可惜的是，我的师傅只会简单雕刻，所以这门手艺我也没学好。我的师爷是百善村人，叫丁海林，在厚大源一带箍桶，名气很大。有一段时间，师傅身体不好，我就跟师爷一起做活，他雕刻的图案活灵活现，十分精美。但因为他年纪大了，雕刻的图案也渐渐简化，最后改为只雕七张叶子。

我们箍桶，一般都是一天做一个桶。别以为小桶要比大桶好做，其实花费的精力差不多。过去有人这样唱：“饭甑 两头空，大小都一工。”

箍新媳妇桶 ，一般要箍五个，哪五个呢？大脚桶 、细脚桶儿、尿桶 、细尿桶儿 、还有带把的水桶，过去生孩子时，要用大脚桶装“红男汤水” 。早年如果是富裕人家，连挈盘、肉桶、徛桶 、面桶 、大掠桶 这些都要算在嫁妆里头，再加上一个米升 ，共有十一件。做新媳妇桶起工这天，主人家会先请我们吃糕饼、鸡蛋和茶，还会给一个红包，红包的数目是一天的工钱。吃了东西，收了红包，然后再上工。如果按五个桶来算，新媳妇桶一般要做四天。箍细尿桶儿这天又会额外给一个红包，5角到1元钱不等，现在听起来很少，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那时候油条和大饼每根只要3分钱呢！也有一些人家，他们虽然知道这些规矩，但是手头紧，实在拿不出钱，能混过去就混过去，给红包本来也就是图个开心，我也不会难为他们，没有红包也一样给他们做。

我们箍桶的，每天手不离斧，什么活都用斧头完成。除此之外，木板之间的拼合要用到竹楔。别看这小小的竹楔，里面也大有学问，得在桐油或菜籽油里沸煮过，这样放在桶板间，上百年都不会变形，也不容易腐烂。几年后，拆开木板一看，那竹楔的颜色还是红彤彤的。

桶的外面都有一个起固定作用的箍，它能防止木桶散架。山外的人都喜欢用铁丝来固定，但山里人就用竹篾。这细长的竹篾也是我们用斧头剖开，削好的。竹篾箍有两种，一种叫双花箍，你用手掰开，会有两朵花的图案，我们汤溪话里也叫“九束头”，一般用在饭甑、徛桶上。另一种叫单花箍，掰开只有一朵花的图案，一般用在豆腐桶 、大脚桶、尿桶上。篾箍其实比铁丝更牢固，为什么呢？因为一到冬天，热胀冷缩，水桶一收紧，铁箍就容易掉下来，而篾箍会跟着木桶一起热胀冷缩，自然就更牢固了。篾箍还有一个好处，它更养桶，不容易损坏木板。现在的人都忽略这些细节了，为图方便，连饭甑上的箍都用铁丝了。

我们上别人家里做桶，收工早的话，也会主动帮东家修理些坏了的东西。出门在外，百人有百心 ，时间久了也总会碰到一些不如意的事。有一次我到一个地方做活，做好之后主动帮他家修一只水桶，我把木板拆开，发现木板的底部已经腐烂，必须要刨掉一部分才能保证之后不会漏水。装竹篾箍时，又要锯掉一点点才能安装进去。所以修好的水桶比之前足足矮了一两公分。男主人见了，一定要说水桶小了。我和他解释说一定要把坏的木板锯掉，不然还是会漏水，结果他却和我吵了起来。无奈之下，我把竹篾箍拆了下来，说今天的工钱我也不要了，这水桶你自己找人修理吧。装竹篾箍是技术活，不在行的人根本装不上，就算装上也会漏水。听到有人争吵，许多村民都围过来，都说我有道理。还好女主人通情达理，她说：“师傅，你别听我家男人的话，你重新装起来，工钱我给你。”听她这么一说，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又重新装好竹篾箍，再让她把水倒入水桶，当场试验，说如果漏水，那我今天的工钱也不要了。结果当然是滴水不漏，我不但拿到了工钱，最后主人家还留我吃了晚饭。

如果到外地箍桶，路太远，当天回不来，我就会在朋友家借宿，朋友家有什么桶坏了，我也会免费帮他修一下。以前没有电话，哪户人家需要箍桶，就会托人带口信，要我某天去哪个村里的谁谁谁家里做活。

单干后十来年，市场上的塑料制品多了起来，会箍桶这门手艺的人也慢慢少了。你想啊，一个塑料桶，花不了几块钱，用的时间久，就算坏了也可以马上丢了买新的，多方便。箍一个水桶，起码要花一天的时间，按每天300块的工钱来计算，还要加上买木板，刷油漆和伙食的钱，林林总总加起来总要有400元吧，不划算。不过哪怕是现在，每年还总有这么几个人请我去箍桶。这些年里我卖过水果、蔬菜，现在在一家企业里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