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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匠

访谈时间:2018年2月10日下午

访谈地点:婺城区白龙桥镇桃源移民新村邹桂有家

访谈人:苏战辉

口述人:邹桂有

整理人:苏易

图2—1 邹桂有,2018年2月10日摄于邹桂有家

口述人简介:

邹桂有,男,1947年生,原岭上乡邵家源村人,初中文化程度。曾在生产队担任记工员和经济保管员,同时兼任会计。22岁开始,利用空余时间和姨夫学打石料,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50年前,我16岁。当时家里十分困难,我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他们没人照顾,于是我只好从汤溪中学辍学回生产队赚工分。19岁那年,我想参军,体验也合格了,连军装都领了回来,可在这节骨眼上,我娘又临盆了。生下弟弟后,她就中风了,瘫倒在床上。我父亲又是一个酒糊涂 ,有酒喝就什么事都不管。所以我只得放下军装,年纪轻轻就挑起了家里的重担。

在家待了几年后,我看见身边有人学手艺能赚钱,心里很羡慕。于是,我就和家人提出要出去学门手艺,我娘坚决反对。其实我也理解,家里几张嘴都等着吃饭,我要是走了,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我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我虽然初中还没毕业,但当时在村里也算是个识字的人,所以也会有人请我去帮忙算账。有一次,有人看我算盘打得不灵活,就笑话我说还比不上一个“劳动生” 。虽然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我却记在心里,暗暗下决心要学习拨算盘,在家苦练几周后,我便把算盘打得得心应手,加减乘除都不在话下,后来我还因此当上了小队会计,一干就是十几年。

我22岁那年,村里要造大会堂,来了许多工匠,我也被派到工地上当帮手。做了一段时间后,有个木匠看我人机灵,力气又大,有意收我为徒。我一听可高兴了,立马回家和家人商量,我娘听了之后又极力反对。我想自己年纪不小了,一旦错过这个机会,之后再学艺就困难了。我就和娘怄气,提出要分家自己过。当时分家不能光靠嘴巴说说,要请娘舅来做中间人。娘舅请来后,他考虑到我家的实际情况,也反对我自立门户。那天我姨夫也来了,他是名石匠,在黄岩孔村石宕 里给人打石料,一听我在为学手艺闹分家,连忙打圆场说,不如你跟着我去石宕里打石头,一天有几元的收入。于是在场的几个人一起和我娘协商,最后她终于答应下来。就这样,我就跟着姨夫学当石匠了。

跟姨夫打石料,也要当三个月的学徒,而且不计工资,只管吃饭。当时在石宕的工作主要是打石猪槽 、石门楣 、石门槛、石柱础等。这些活都不用雕刻,学起来倒也很快。当时每打一副柱础1元、一只猪槽3元、一个门槛8元。三个月后,我一天就能打出十几只柱础了。钱虽然赚到了,但如果我整天都在石宕里打石料,就赚不足生产队的工分,到了年末,粮食就称不回来。所以我每在生产队做工十天,就请一天假去打石料,这样的话,我从石宕里挣回来的收入,就够补贴家用了。

后来,因为我有点文化,所以被推选为生产队的记工员和经济保管员,同时兼任会计。这样一来,我每年有些工分补贴,也就不需要再用打石料的钱来买工分了。我这个人,做事认真,为人正直。队里账目都由我经手核算,我却从来没有揩过公家的一分钱。比如生产队里要卖出一批杉木,木头没有统一的价格,每一根估个价就能成交。我在一旁一边记账一边收钱,收来的钱就随手往口袋里一塞,完全没有人监督。说实话,要是这时候搞点小动作,截留个10元20元的,也不会有人知道。但我从来没动过这个歪念头。当时我老婆想买双尼龙袜,3.5元一双,想了好几年,结果却一直拖到三年后,我靠打石料挣了一点钱,才把袜子买回来。大家知道这件事后,都笑话我,说会计兼经济保管员连买袜子的钱都没有。他们的意思我懂,就是说我人太傻,不知道揩公家的油。但正因为我正直,大家才会信任我,才会选我去做这些。

图2—2 石宕,2019年4月1日摄于岭上乡安门岭村

图2—3 石柱础,2018年2月13日摄于罗埠镇塘头郑村

我这人比较耿直,记得刚记工分那年,来了“四清”运动,上面查账目,看我记的账一目了然,每一笔都写得清清楚楚。待运动结束后,我却坚持要辞职,主要是因为给我的工分补贴取消了。一年之后,上面领导多次找我谈话,同意恢复工分补贴,我这才答应复职。

“文革”时期形势又开始紧张起来,到外挣副业,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脚”。不能光明正大地到石宕里打石料后,我就暗地里选了一个隐蔽的山头找石料自己干。上山取石料很辛苦,天没亮就得出门了,我老婆趁队里社员吃中饭前半个小时,悄悄上山给我送饭。等天完全黑了,我再偷偷地溜回家。

我这样做,村里人不是不知道,他们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要是石料不够,就得自己放炮取石料。我先用钢钎 和锤子往岩石上打一个孔眼,打到一定的深度后再塞入炸药,点燃放炮。当时对炸药管理没有现在这么严格,只要有认识的人就能搞到导火线、雷管和炸药。

上山放炮还是有点规矩的,放炮前要摆上猪肉、豆腐、米饭和酒。再烧一副黄表纸,点上三炷香拜一下山神土地 。叩拜的时候,要说:“土地公公,我给你烧香来了,请您接收。”只要敬了山神土地,再放炮就安全了。记得有一次,有人向我订了一副门楣。我便和叔伯哥哥 两个人一起上山取石料,我们往岩石里打了一个很深的孔,大约五六米的样子。因时间匆忙,就没有拜山神土地。等到傍晚,我把炸药雷管装进洞里,准备点火放炮。结果点了几次火,导火线都烧得焦黄,却怎么都点不着。我感到很奇怪,但眼看天色已晚,只能收工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又重新上山,这次我带了猪肉、豆腐、饭和酒,拿着香毕恭毕敬地对天地敬了一番,然后再次点火。本来我还担心导火线放在外面一整夜会受潮,结果没想到,刚一点上它就着了。我立马跑到山下的隐蔽地方,可等了十几分钟,按理来说炸药早该爆炸了,结果却没听到任何声响。我的叔伯哥哥是个急性子,等得不耐烦,几次要上前去探个究竟。我怕有意外,要他再等一等。后来我自己也等不住了,想着这种点火不着的事以前也发生过,于是就小心翼翼地往洞眼靠近。走到洞孔前一看,一整条导火索都烧没了,洞孔里似乎隐隐约约往外冒出一缕青烟,这证明火还没有灭,我连忙再次往后撤退。结果又等了几分钟,还是没有动静。我心想刚才是不是看花眼了呢?只得又过去检查。这次我捡起一根树枝往洞孔里一拨弄,这下可不得了,洞孔中霎时蹿出一股青烟。不好!我转身就跑,结果人还没跑出一丈远,只听身后发出一声“轰”的巨响,我顿时被震倒在地。

后来我就完全失去了知觉,是叔伯哥哥把我背到山下,见我只是被震昏,身子并无大碍,就把我放在一个小水坑边,用清水反复擦洗我的全身。几小时之后,我才完全苏醒过来,但整个身子还是软绵绵的,双腿根本无法站立,耳朵也是过了一个星期左右才恢复听觉。这次幸好是放大炮,威力不大,只把岩石炸出一条长缝,我才有幸捡回了一条命。有了这次可怕的经历,我之后对放炮就有一种惧怕感了。

话又说回来,打石料虽然工作辛苦,又很危险,但石匠这个行当,还是比较受人尊敬的。有人家造新房,要是这房子的柱础、门楣是我打的,为了表示客气,主人家在挂栋梁 这天会专门邀请我去吃饭,而且还会让我坐在中堂的首位。

我在附近一带的石宕里都干过活,我们这边的话,要属黄麻山村乌石宕的岩石质地最好,算得上是上等的石料,打出来的石门槛、石门楣几百年之后也不会被风化掉,遇上再寒冷的天,也不会冻裂。

我25岁结婚,26岁有了孩子,27岁那年的正月初七,我还去江西打过石料。为什么要去江西?因为那里石匠少,石料又都是现成的,容易赚钱。我在那里干了几年才回来。

每次在石宕里打石料,我都十分注意身体,会带上两只防尘口罩。可能是因为接触粉尘的时间过长,后来总觉得少气薄力 ,我到医院一检查,才知道自己患上了严重的矽肺病。

图2—4 石头制品,2019年10月6日摄于汤溪镇城南路 KHu2w53L8KGCx2HfWGpTYlR0x2urtTWaABsQTcnJCfub0u+5wbDXfbQ7/UlcwfY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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