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一片静谧的老旧住宅区。不远处有一条东西向的马路,路旁种满了银杏树。路中央夹着一条狭窄的分离带,两侧是人行道。马路一角坐落着一家便利店,红白相间的招牌看起来毫无新意,却给人舒适感。便利店旁是一片开阔的停车场。
停车场的角落里,四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练习合唱。他们一件乐器也没有,用人声模仿不同乐器的音色。时而是弦乐,像潮湿的双手抚过空气;时而是打击乐,穿过皮肤直击灵魂深处。
四个男人中间站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丰腴圆润,像只质地柔软的木桶。腹腔发出的声音在她体内回弹,形成一种兼具优美与狂野的独特音色。男人声部各不相同,高低音交融的和声悠悠跟随着女人的旋律。
此刻,我仿佛站在一条湍流中央,看不见的奔流涤荡着我的身心。
忽然,我面前的停车场无故出现了一个地洞,像是摘去井盖的下水道。探身一看,里面如同隧道深不见尽头。洞里挂着一架木梯,几个上身赤裸的男人正热火朝天地从洞底汲水,自下而上接力运送水桶。他们伴着劳作的节奏哼唱着歌谣,与合唱团的歌声重叠交织在一起。
这是什么情况?我揉揉眼睛,地洞不见了,还是从一开始地洞就不存在?
天色已晚,遥望夜空,几片薄云在天际绵延。
“小兄弟,你过来呀。”刚刚唱完歌的女人跟茫然伫立的我搭腔。不唱歌时,她的嘴看起来依然很大,脸颊丰满隆起,双眼如猫咪般细长,这张面庞令人感到温暖。
小兄弟,是说我吗?我指指自己,向对方表达疑惑。对方朝我点头,仿佛在说“除了你还有谁”。四个男人也微微点头。
“刚才那首歌怎么样?虽然还只是练习。”我刚走近,女人便假装拿着麦克风靠近我嘴边问道,活像电视台的采访记者。
“不错。”我只能苦笑,朝看不见的麦克风小声回应。
“我可不想听这种敷衍的回答。”女人拍拍我的肩膀,似乎并没有生气。
“没有敷衍,真的很感动。”我的话听起来更生硬了,“请问你们是什么样的关系?”
“同伴关系。”女人看看身边的男人们。四个男人体格健壮,身姿挺拔,五官虽有差异,看上去却像四兄弟。他们嘴角上扬,露出大方的微笑,既绅士又亲切,像是高级酒店的服务生。“这些孩子是我家附近一家意大利餐厅的服务生。我们都喜欢唱歌,在这里排练已经快一年了。其实还差一个人,他虽然是男人,但音域特别高,歌喉宛若天使。”
“天使的歌喉。”我不禁鹦鹉学舌,这说法像过时的广告。
四个男人莞尔微笑。
“我还以为是便利店在举办什么招揽客人的夜间活动。”
“才不是呢,我们是游击队。”珠圆玉润的女人狡黠一笑。他们明目张胆的样子显然不像游击队,但我还是决定闲话少说。也许她只是对“游击队”这个表达情有独钟,想要找机会说出口,况且“游击队合唱团”也别具风格。
我开始想象,他们潜伏在湿地或森林中,挖穴藏身,伺机出动,高声合唱。若被盯梢或遭遇敌人的前锋,他们立马就地隐遁。我仿佛听到他们中有人高喊:“不好!男高音中招了!男高音负伤了!”游击队合唱团神出鬼没,来去无踪,一定让敌人伤透了脑筋。
“我叫雁子,幸会。”
“我姓远藤。”
“名字叫什么?”雁子伸出食指指向我。
凭什么要把全名告诉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呢?可惜我不是态度强硬的人,说不出“要你管”这种话,只好含混地答道“二郎”。
“哦,原来是二郎真君。”
我不明白她口中的名字是什么意思,但又懒得问。
一阵脚步声从背后传来。我转身,发现一个身板宽阔的男人正从便利店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从穿着来看,他身穿很像水手服的便利店制服,清爽可爱,可能是便利店店员;而从年龄和气势来看,又可能是这家便利店的店长。男人很像我小时候喜欢的国外动画片角色——一身健美的肌肉,一张牛脸,两只臂膀粗壮得可怕,如果加上船锚的刺青就更像了。我猜男人是来清场的,像是要过来说“要唱去别的地方唱,别堵在我们的停车场”,想想就觉得后背发凉。
“不好意思啊。”男人发话了,他胸前的名牌上写着“店长金子”四个大字。我刚想说“我们马上就走”,金子店长开口道:“我现在还没法下班,今天不能参加练习了,有个兼职的人今天请假。”
“哎呀,这样啊,真遗憾。”丰满的雁子回应道,“小兄弟,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另外一个成员。”
“啊?”我看向金子店长,“他是合唱团成员?”
“是啊,他的声音很好听哦。”
“天使的歌喉?”我将信将疑。
“你好,我是天使。”金子店长表情严肃,向我鞠躬致意。他一头圆寸,五官深邃,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是远藤二郎。”不得已,我只能顺势介绍自己。
“新成员吗?”金子店长用粗壮的手指指向我。
“不是不是,”我连忙摆手,“我本来想去便利店,结果听到他们在唱歌。”
“是我的客人啊。热烈欢迎,请尽情消费。您来买什么?是避孕套,避孕套,还是……避孕套?”店长豪爽地大笑。
合唱团的男人们也开心地笑出声。我只能苦笑。专程搭好几站电车只为了来这家便利店买东西,未免有些疯狂。
一周前,边见姐拜托我去探望她家那个闭门不出的儿子。要说边见姐也是,我既不是专家也不是老师,对青少年的心理问题更没有研究,她居然敢找我帮忙。可想想自己也是,苦恼了整整三天,对着电话还是答应下来。
边见姐听到我的回复喜出望外,也许她深信蛰居的儿子可以马上重返光明,效果就像驱魔师赶跑恶魔那样立竿见影。
我必须解开这个天大的误会。意大利确实有官方认证的驱魔师,但他们和每周约见的心理咨询师没什么区别,并不是见到神父、让神父和恶魔对话、念咒语,恶魔就立即消失了。有时神父要花数十年才能宣告恶魔消失。
可我还是轻易地答应了边见姐。
“他已经蛰居两年了,半年前忽然加重了。”边见姐在电话里告诉我。
“加重之前还会去做心理咨询,是吗?”
“还会去便利店买零食和杂志,从家到店里步行大概只要五分钟。”
“嗯,这样啊。”
“蛰居族也有很多类型。有的孩子完全不出门,现在真人就是这种情况。还有的孩子能稍微外出买买东西。”
“真人为什么要去那家便利店?”
“这个我没有问过。真人好不容易才出趟门,要是我说了什么多余的话惹他生气就不好了。心理咨询师告诉我,便利店也好,别的地方也罢,只要他肯出门、能和外界有联系就好。我只能在一旁默默守护。没想到到头来,真人还是完全自我封闭了。”
因此,我才想先去一趟边见姐说的便利店,而且特意选在真人习惯外出的时间。这样,见到真人的时候,也许可以有一些共同话题,哪怕没有话题,也许也能找到一些参考。就是这时,我遇到了合唱团和店长。
我眺望着便利店停车场旁的坡道。爬上这条坡道,应该就是边见姐家所在的街区。
“啊,那个啊。”一旁的金子店长说。明明我什么都没说,他怎么知道我在看什么?后来我才发现,人行道旁摆着一只插着鲜花的小瓶子。金子店长似乎以为我在盯着花瓶。
“大概一年前,那里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
“已经过去一年了吗?还是十个月左右呢?时间过得真快。”雁子在一旁叹息。
“有谁去世了吗?”
“我们的一个店员。”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发出“哎呀”这种愚蠢的感慨。
“他半夜打完工,在回家的路上被撞了。人命真是一文不值。前一秒还在店里摆杂志,跟我说‘辛苦了,明天见’,下一秒就被车撞飞,当场死亡。”金子店长体格壮硕,又长着一张不好惹的脸,“人命一文不值”从他口中说出,竟带着一丝草菅人命的杀手气息。
“我们也经常遇到那个店员呢。虽然他不太亲切,可我们常想,那天如果我们在这里练歌,也许能救他。”雁子的话于事无补,四个合唱团成员双手抱在胸前,痛切地点头。
“那个店员多大岁数来着?脸看不出年纪。”
“估计三十出头吧,看起来很年轻,其实不小了。”
“他是个好员工吗?”意识到自己问出探究的问题,我不禁冒了一身冷汗。又来了,我又要落入别人的悲惨世界了。必须爬出这泥沼,否则很快会被无情吞噬。
“也不算是。”金子店长脱口而出,“那家伙做什么都半途而废,请假偷懒也无所顾忌,算不上什么优秀员工。他不是什么坏人,但也算不上好人。”
“你就算他是个好员工不行吗?”夸奖下意外身亡的店员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这世上没有百分百的好人,也没有百分百的坏人。”雁子张开大嘴说。腰板挺直的四个成员点头赞同。
我不由得想起了恶魔。“恶魔”恐怕是西欧文化独有的概念,它存在的前提是神祇是绝对完美、善良的,这样恶魔就是神祇的敌人,操纵世间罪恶,兴风作浪。但是仔细想来,善恶也没有这么简单,就算我效仿神父驱魔,也难免会为此思考。
“善恶杂糅,这才是人。”雁子说。
我深表赞同。比起相信一切坏事都是恶魔作祟,雁子的话更令人信服。我再次看向路旁的花瓶。夜色已深,我无法分辨花的颜色,但这朴素凛然的花朵包含了许多温情。这些花十分规整,像是路过的司机为这里而设的护身符。正因为这花朵,这名店员仍和这人世间保持着某种联系。
“如果没有那些花,这个人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本以为金子店长会抡起拳头把我打倒在地,然后骂我“你这家伙,对我的店员一无所知,凭什么在这里胡说八道”,而他只是应道:“也是。坟墓也有一样的功能。如果没有一个类似的物件,死去的人就会被忘却。大家回忆往昔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会感到迷糊,甚至怀疑是否真的有这个人。”
“是不是有个叫胡夫的法老来着?”雁子饶有兴趣地插话,“就是那个造了座巨型金字塔的人,还不是为了让大家记住自己。那坟墓又傻又大,别人想看不见都难,看到了就会想‘啊,以前有个叫胡夫的法老啊’,想忘也忘不掉。在居酒屋喝酒的时候也会抱怨‘哎,当初建塔时可让人吃了不少苦啊,太坏了’。这么说来说去大家才会记得这个人。”
“古埃及应该没有居酒屋吧。”
“二郎真君,别太注意这些细节。但如果古埃及有居酒屋,生鱼片一定放在金字塔型的盘子上。”
“哦……”
车道明明是干的,却被夜晚的黑暗浸透,仿佛淋过雨一般。茫茫湿气中,瓶子里的花朵单薄脆弱,我很害怕它枯萎凋零。那样一来,死去的店员又会何去何从?夜色中,花朵闪着微弱的光芒。
“那花是店长放的吗?”
“你觉得是我吗?”
和聚会上女孩子问的“你觉得我几岁”一样,他的反问也难以捉摸。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才会让对方满意,只好硬着头皮,好像说出的话是禁忌的咒语:“因为我觉得你很细心。”
在场的六人放声大笑。雁子拍着手说:“二郎真君好体贴啊。”
“放花的人不是我,但每周都有人来放。”
“是店员的家属吗?那起交通事故是怎么发生的呢?”
“当时是深更半夜,没有目击者,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据肇事者称,是那家伙自己忽然出现的。”金子店长撇了撇嘴。
“抓到肇事者了?”
“抓到了,不是所有肇事者都会逃逸。她是个中年妇女,那天工作到半夜,匆忙回家途中出的事。”
“真是可怜啊。”我漠然地说。
“你说谁?”
“什么意思?”我心想当然是死去的一方。
“肇事者也挺惨的。她有个女儿,患先天性疾病,一直在住院。本来就是单亲妈妈,因为事故还丢了工作,也够可怜的。”
受害者和加害者都很悲惨。一阵悲伤忽然袭来,揪紧我的胸口。在难以预料的时间和地点,这两个人的人生同时被无情摧毁。他们都在某个地方发出SOS求救信号。
“SOS?”雁子问道。
我这才发现自己竟无意识把想法说了出来,只好含糊其词地说:“没什么。”
到处都是在哭泣的人。人们都在发出SOS求救信号。可我只能堵上耳朵,因为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如果无力感是从天而降的一场大雨,那么我早已浑身湿透。
“要说那家伙也是,忽然出现在马路上不是找死吗?”尽管金子店长一直称呼他“那家伙”,却饱含深情。
“肇事者……”
“我听说那个女人和那家伙的父母达成了和解,没有被判刑。判决估计已经下来了。”
“啊,是她。”我忍不住出声,想起前几天在家庭餐厅遇见的那个被年轻男人逼着还钱的女人,忍受挖苦,只能低着头不作声。
“二郎真君,你认识她?”
“嗯,在一个奇妙的场合碰见过一次,样子真的很憔悴。”
“是吧。如果她说的是实话,那可是和天灾一样不可抗,能有什么办法呢?”金子店长说。
“对了,”我这才想起来的目的,“半年前,有个年轻人习惯在这时段来店里,你们有印象吗?”我说的便是真人。
虽然我看着店长,但这问题也抛给了雁子和其他四个合唱团成员。
他们皱起眉头,毕竟来便利店买东西的年轻人很多。于是我增加了一些描述,他们恍然大悟:“啊,你说真人啊。”
“对对对,真人。你们知道他吗?”
“他过去经常在这里听我们唱歌。”
“你们和他讲过话吗?”边见姐告诉过我,真人只跟家人交流。
“刚开始完全不讲话。”雁子噘起嘴,像在数落不懂礼貌的年轻人,“现在年轻人都那样,面无表情,只会呆站着。不过,他经常来听我们唱歌呢。还有,嗯……要不给你讲讲那件事?”
“哪件事?”
“Singing Well。”
“那又是什么?”发音听上去很像Wedding Bell,但我完全不明白。
“就是字面意思,唱歌的水井。据说在非洲的半沙漠地带,游牧民从井里打水时总会唱歌助兴。”
我蓦然想起刚才看到的场景。停车场地面上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洞,确实像一口水井,里面有一群工人模样的男人在用水桶汲水,再把水从洞底接力运到地面。
当然这些都不是真的,一切都是我的错觉或幻想。可那画面不就是他们说的Singing Well吗?
意大利朋友洛伦佐的话忽然闪过我的脑海:“二郎,你是不是能看到人们内心深处的风景?”
男人在水井里唱歌工作的景象,也许就是雁子内心深处的风景。
“我唱到兴头上时总会有这种感觉。好像看见好几个男人跳入井中用水桶汲水。真人听我这么说,好像很感兴趣。从那之后,我们就开始说话了。”
“真人主动说话?”
“他是个有趣的孩子呢。虽然光说不做,但知道的可不少。他外公好像是个记者,经常去国外工作,懂得很多。”
在我还小的时候,边见姐的父亲确实是一名自由记者,经常出国到处采访。我还听说,当时边见姐的父亲去采访伊斯兰士兵,边见姐跟着他穿越巴基斯坦边境,一个相关人士还对边见姐产生了情愫,让她很困扰。真人可能从他外公那里听了不少国外的故事。
“真人都讲了些什么?”
“马岛战争啦,圣方济各·沙勿略啦。”
“这都是什么?”
“还有安哥鲁莫亚王什么的。”
“诺查丹玛斯预言里的那个大王吗?”
“是啊,真人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预言没有成真。”“有点意思啊。”
“不过嘛,他净跟我讲什么西伯利亚神秘大爆炸啦,圣方济各·沙勿略的遗体在印度某教会神秘失踪啦,听得我头都大了。”
“嗯,要是我也会头大。”
“是吧。他还年轻,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知道跟别人讲这种话题会令对方困扰。他还说过‘为什么人类会感到羞耻’,听上去倒是很有意思。”
“为什么人类会感到羞耻?确实很哲学。”虽然这么说,但我根本不懂什么哲学。
“其实也没那么深奥。只是对青春期的孩子来说,羞耻感具有和死亡一样的冲击力,会让他开始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