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见姐比我大整整一轮,是我孩提时代憧憬的异性之一。而如今我眼前的边见姐已经四十大几,抱怨着一些老套的话题:“都说四十不惑,可其实满是疑惑”。不过,我也没有因此感到特别扫兴。
“四十不惑是孔子说自己吧。”我还是安慰她,“有人教过我,普通人要再加上这个年龄的一半,能六十不惑就不错了。”
“学校还教这种事?”她歪头问道,露出了双下巴。
“边见阿姨说的。”
“我妈?”
“前几天回老家,正好碰上边见阿姨,她来找我老妈聊家常。”两个年过花甲、满头银丝的女人坐在餐桌旁,边喝茶边说:“不愧是小孔,四十岁就能不惑,厉害啊。我们到六十岁再不惑就行啦。”什么……小孔?她们还叫孟子“小孟”。
“确实像我老妈说的。”
“我琢磨这么说其实也没错。虽说古代二十岁就成人了。”
“现在不也是吗?”
“是倒是,可现在二十岁的人里,不工作的多得是,要他们独立,恐怕不太现实。”
“嗯,说得也是。”
“二十岁的孩子,还不懂怎么为将来打算。也许三十岁再成人更合适吧。”
“这么说,父母要一直把孩子养到三十岁吗?”
“我觉得没问题。人到了三十岁,才能沉着冷静地思考万物。”
“啊,那我就放心一点了。”边见姐说。一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说“放心”,但很快我推测和她的儿子有关。“二郎,你妈妈看起来还很年轻呢。”
“老妈自从过了六十、经历了老爸去世,就像放飞了自我,什么都看开了,过上了随心所欲的生活,就像孙悟空摘下了头上那个环一样。”
“哦,紧箍圈。”
“那个环叫紧箍圈吗?”
“对啊,就叫紧箍圈,你不知道吗?”她露出一抹微笑。
边见姐早已嫁为人妇、改作他姓,我到底该如何称呼她,这成了一个问题。单论年龄不再称得上“姐”,如果称“边见阿姨”,我大概永世不得翻身,喊夫姓又显得太见外,姑且只能照旧称她“边见姐”了。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边见姐就结婚离开了故乡。那时的边见姐身材娇小苗条,拥有健康的小麦肤色,朝气蓬勃,明媚的眼眸里又漾着些许忧愁。正值青春期的我,觉得边见姐美得不可方物,把她视作梦中情人。
谁想二十二年后,我居然能和边见姐在家庭餐厅里相对而坐,而边见姐来找我,居然是为了她那成了蛰居族的儿子。
“大概半年前,真人还去做心理咨询,一个月两次。但有一天真人忽然说‘这样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就再也不去了。”
我环视四周,庆幸这家餐厅里没什么顾客。
“怎么了?”边见姐察觉到我的异样。
“没什么,只是我不太习惯来家庭餐厅。”
“哎,为什么?”
家庭餐厅里总会聚集各种各样的人。因为座位都离得很近,加上没什么嘈杂的背景音乐,我经常能从前后左右各个方位听到别人完整清晰的对话。我对此不大习惯,可以说是害怕。
听到那些无助的悲鸣、求助的对话,或是令人哀叹的消息,我就放心不下。这并非同情。每当发现有人遇到困难,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要想办法帮他”。不,比之更甚,“不帮他就是我的错”。我总是被囚禁在这样的想法里无法自拔。同时,又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席卷而来,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为自己的渺小与卑微懊恼。
所以,我不想走近那些能听见他人烦恼的场所。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单调尖锐的声音,触动了我的神经。
我把视线移向窗外。
好近!窗外车道的对面,救护车正闪着红色信号灯驶来。“呜——哇——呜——哇——”的鸣笛声像是根据这个拟声词设计的。
附近的车辆好似犯错的孩子,都挤到车道两侧,为救护车腾出空间。行人们纷纷驻足,望向救护车。
救护车鸣着笛,努力在夹道的车辆中穿行。
我真想把两侧的车拨开,好给救护车让出一条大路。过了一会儿,救护车缩着身子,终于穿过车辆之间的缝隙,驶向远方。
“你看救护车看得真入神。”我听到了边见姐的声音。
“某个地方……”我一时语塞。
“某个地方?”
“我在想,某个地方是不是有某个人,正哭喊着‘好痛啊,好痛啊’。”
“嗯?”
“好像是我幼儿园的时候吧,老妈这么对我说过。”
不知为何,那时的情景以鲜明的轮廓在我的脑海里回放。时值盛夏,蝉鸣在耳边回荡,脚下的路好像要渗出油来。我和母亲手牵手走在路上,好像是要去车站。
忽然,一辆救护车从旁边的车道上驶过。鸣笛惨厉的叫声让气温又升高了几度。幼小的我烦躁不堪地问:“救护车要去哪里啊?”
母亲立即回答了我:“此时此刻,某个地方,某个人,正在哭喊着‘好痛啊,好痛啊’。所以,救护车要赶去救这个人。”
一听母亲的回答,我立刻蹲了下来,想象某个人正捂着肚子或抱着脑袋哭泣,不由得感到悲伤。不过想来,母亲那时候还能说出那么细腻的话。现在呢,她已经把加餐和闲谈当作人生信仰,可以爽朗地笑着说“如果不吃甜食,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思”。人的成长真是不可思议。
“某个地方的某个人正在哭泣。确实是这样呢。”边见姐眺望着窗外,那神色仿佛要说“我就在哭泣呢”,“不过,能找到二郎来商量这件事,真是太好了。”
“等等,到底要商量什么?”我发现自己正一点一点卷进边见姐的烦恼旋涡里,惊恐万分。我总是这样,一不留神就陷入别人的烦恼中。
二郎总能吸引有困难的人——我在意大利留学的时候,邻居洛伦佐就这么评价我。我只好说“因为我做不到视而不见”。我承认这一点,也对洛伦佐说过自己不习惯人多的餐厅。他听后高兴地眯起双眼,摇着脑袋说“是吧是吧,二郎就是这样的人”。
我端正坐姿,以一副决斗的架势看向边见姐。
事情要从一周前我接到的一通电话说起。
“二郎,好久不见呀。”二十二年没有联系,为什么边见姐还能用如此熟络的语气打电话给我?边见姐不顾我的疑惑,继续说道:“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我从你妈妈那里听到了有关你的消息。”
“是想买家电吗?”我在车站前的家电量贩店工作,就认定边见姐是想问这方面的信息,想优惠点买一台大彩电,或是入手老型号的空调之类。
“家电?不是啦,才不是呢。我想和你商量的不是家电。”边见姐似乎有些犹豫,停顿了半晌终于说,“是蛰居族。”
“就是孩子待在家里不出门的蛰居族?”
“还有哪个蛰居族?”边见姐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却有气无力,“我家的真人,变成蛰居族了。”
我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才好。“已经多久了?”
“大概两年了。高中毕业,刚去职业学校没两天就……”
“这可不得了啊。”我选择了一个不痛不痒的回答。如果再这样认真听下去,恐怕我就会掉进边见姐的烦恼泥沼里。我低下头,拼命盯着残留在地毯上的零食碎屑,心想这里可要好好打扫才行。
“我快受不了了,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这可不得了啊。”我像机器人似的重复。
“前几天回老家,正好碰上你妈妈。”
“老妈和边见阿姨好像总是在一起呢。我回家的时候,也看见边见阿姨了。”
“不如住到一起算了。”
“干脆组成漫才搭档出道吧,组合就叫‘孔子孟子’什么的。”
边见姐没有笑,话筒那边沉默着。真是太尴尬了,好想立刻挂掉电话。
过了片刻,她终于开口:“二郎,帮帮我吧。”她的声音阴郁,充满了疲倦。
我拿着手机,脑海中想象着,二十多岁活泼美丽的边见姐跪倒在地面,微微叹息,不知所措。
所以现在,我和她面对面坐在了家庭餐厅。我心生悔意:要是当初在电话里拒绝掉就好了。
“话说回来,你竟然在做这样的工作,我真是大吃一惊呢。”边见姐抿了一口玻璃杯里的水。
我谨慎地回答她:“那个……我老妈和你都说了些什么?”
“上门服务的心理咨询师,不是吗?阿姨说,你会去蛰居族的家里,听他们说话,为他们治疗。”
“我只是一个家电量贩店店员,来买空调的人才是我的顾客。因为无法忍受炎热夏夜,推开了家电量贩店大门的,才是我要服务的人。而且,我也不上门。”
“可是,阿姨说……”
“老妈说的可能是……”到底要说几成实话,为此我又苦恼起来,“她说的不是我的工作。”虽然这么说,我也找不到更好的词来描述。老妈说的,既不是我的工作,也不是我的兴趣,更不是我的义务。我只好模棱两可地说:“是我的副业。”
我想起了洛伦佐的话——你要把这里学到的东西带回去,拯救更多人哦。
“心理咨询师是副业?”
“我不是医生,也不算是咨询师。总之,我不懂怎么治疗蛰居族。”
边见姐的表情渐渐僵硬,蒙上了一层憔悴的阴影。我吓了一跳,仿佛看到她的身体逐渐脱水,手脚皲裂,最后分崩离析。
“那……二郎的副业具体是做什么呢?”
“具体做什么吗?”我思索着该如何回答。如果我全盘托出,边见姐说不定会感到惊讶、警惕,甚至蔑视我。因为迄今为止,知道这件事的人大都如此,就连委托我“工作”的人也一样。咒骂我“疑神疑鬼的话还是留着糊弄自己吧”的,也大有人在。
但是,唯独今天,让边见姐惊讶、警惕、蔑视我,对我而言反而是件好事。希望她能尽早明白,我无法成为解救她的那道明光。
“你看过电影《驱魔人》吗?”
边见姐被我突然抛出的问题问得摸不着头脑。“《驱魔人》?是不是那个女孩被恶魔附身的故事?她家里的东西还会飞来飞去什么的……”
我想她是混淆了《驱魔人》和《鬼驱人》的剧情。
“那部电影里,少女和神父展开了一场殊死较量。卡拉斯神父,还有另外一个神父。”
“有吗?”边见姐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大概是真的忘了。
我不禁笑道:“边见姐,你这样就好像看了《哥斯拉》却不记得里面有大怪兽。”
“真的有神父吗?我记得那部电影里有一大群蝗虫来侵袭,大家拿着东西来回驱赶,不是吗?”
“你为什么会记得第二部的剧情?”
“那又怎么了?都是电影嘛。”
“嗯,不过,驱魔这回事是真的,现实生活中的确有驱魔师。”
“那不过是古老的仪式吧。”
“在意大利,正式的驱魔师约有三百五十人。他们是得到天主教承认的。”
“这是哪个时代的故事?”
“现在。”
“哦?”
“眼下的二十一世纪,意大利每年有数千人寻求驱魔师的帮助。虽说如此,二十多年前,意大利还只有大概二十个驱魔师,现在数量可翻了几倍呢。”
边见姐只能在对面干眨眼。
在电影里,男主角卡拉斯神父也说过:“如果对驱魔感兴趣,最好还是回到十六世纪。”也就是说,电影里那个时代的人们比现在的人们更不相信驱魔。
边见姐沉默良久。如我所愿,我这番话的超自然色彩让她警惕起来。要不然她就是在打量我是不是患了妄想症。
我继续解释道:“简单来说,驱魔师的工作就是与被恶魔附身的人见面,然后驱除恶魔。”
“真的有恶魔吗?”
如果我说有,边见姐对我抱有的希望可能会破灭,正合我意。可我又不免沉思,对于这个问题,我自己也持怀疑态度。
“我去拿杯饮料。”边见姐起身离席。
驱魔师的故事一定让她很困惑。等她一回来,我就向她坦白“我的副业就是驱魔”。
在意大利时,虽然没有官方认定,我也做过实习驱魔师。回到日本后也受过委托,我和被附身的人见面,效仿一些驱魔仪式——我要这样告诉边见姐,好让她对我彻底死心,就大功告成了。
边见姐斟好一杯乌龙茶回来,我刚想说“我的副业就是驱魔”,边见姐率先开了口:“二郎,你其实在做驱魔师吧。”
这种感觉就好像,我刚要使出一个必杀技过肩摔,却意外地被对方先下手,绊了个狗啃泥。“呃,对,是的。”
“这倒也可以说是上门服务的心理咨询师呢。”
出乎我的意料,边见姐没有表现出一丝退却。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听上去是不是很奇怪?”这样试探着反问,也不会有什么效果,“不过,电影里卡拉斯神父也被人当作心理咨询师。”
“但是,你不是神父吧?说起来,你甚至不是天主教教徒吧?”
“对。我是地下作坊,只是照葫芦画瓢,学到些皮毛罢了。”
“意大利还有这种职业学校?哎,二郎,你去意大利不是为了学画画吗?”
“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位神父,正好他在做驱魔的工作。”我面露难色。
有一天洛伦佐忽闪着眼睛告诉我,他爸是个神父,会驱魔,问我有没有兴趣。
“可是日本也有被恶魔附身的人吗?我还以为恶魔只存在于西方宗教里。”
“边见姐说得对。要说在日本,还是狐妖更多。”日本人更熟悉狐狸附身的故事。“不过狐狸也好,恶魔也罢,说不定是一回事。”
“一回事?”
“恶魔和狐狸都会寄居在人类身上作恶。被附身的人,言行会变得不可理喻。‘鬼迷心窍’说的就是这个。其实,我见过好几个疑似被恶魔附身的人。”我想起那个对我破口大骂的少女,那个发疯般挥舞四肢的青年。“被恶魔附身的人身上会发生奇怪的事,比如声音像是换了个人啦,讲一些本人不可能知道的事情啦,忽然力大如牛啦,害怕十字架啦,易怒啦,等等。”
“那真是因为恶魔附身吗?很多没有被恶魔附身的人身上也会发生这种事。”边见姐说完,还在低声嘀咕。我仔细辨别,她好像在说“我儿子真人就是这样”。
“我们确实无法断定他们是不是真的被恶魔附身了。”
我又想起在意大利时,和洛伦佐的一段对话。洛伦佐放下咖啡杯,一只手撑住下巴,他那修长的脸上布满了邋遢的络腮胡子。用他自己的话形容——这姿势罪孽深重,能让女性为之疯狂。总之,他摆出这个姿势说:“有个神父每周驱魔五次,坚持了十三年,驱魔次数非常多了。但是你猜,至今为止,他觉得真正被恶魔附身的人有几个?”
“十三年吗?猜不到。”
“十个人。真正被恶魔附身的只有区区十个人。”
“天哪。”我万分惊诧。
“是吧,真正被恶魔附身的人其实很少。”
恰恰相反,让我惊诧的是,十三年来居然真的有十个人被恶魔附身。“总而言之,”我接着对边见姐说,“我只是个家电量贩店店员,除此之外,也做类似驱魔的事。可我压根儿不了解什么蛰居族、上门心理咨询师,所以……”我想告诉她,我一点忙都帮不上。
“你为什么要驱魔呢?做这个不挣钱吧。为什么偏要做这个呢?”
我险些说出心里话——因为我想普度众生。每当听到有人发出悲伤的嘶吼,看到有人伸出求救的双手,我都情不自禁地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我就是这种人。
洛伦佐看穿了我,他让我“用驱魔拯救苍生”,他的话才是恶魔在我耳边的低语和诱惑。
我经常想起看过的一册绘本,里面有这样一个场景:一艘快要沉海的船发出SOS求救,一架小小的直升机收到了信号,威风凛凛地说:“马上前去援救。”直升机从天空俯冲向大海的雄姿使我羡慕不已。无论是救援的能力、救援的信心,还是救援的情形,都令我羡慕。因为我自己做不到。
“我之所以联系你,是因为听说你在做上门心理咨询,我想起了一些事。”
边见姐讲起了往事,那些我初中时代鸡毛蒜皮的小事。
初中时,我有个拒绝上学的同年级同学,好像姓山田。我不清楚他拒绝上学的理由,只记得从第二学期开始,他一天也没来过学校。班主任家访了好几次,山田也没有好转的迹象。班主任本就是个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男人,没有什么教育的使命感和激情,他的家访也不会有什么效果。就这样,山田一直没来学校。
我和他产生联系,仅仅是因为我上学会经过他家。
有一次我路过他家时,听到他家里传来很响的声音,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这就是我悲剧的开始。
山田的妈妈刚好出门,我不小心和她四目相对,只好开口问:“还好吧?”没料到她忽然开始哇哇大哭。这样一来我更走不开了,只好说了声“我是山田的同学”,架着她走回山田家。
走到玄关,山田的妈妈瘫倒在地,在一旁的我连声问她有没有事。这时,我听到一阵慌乱下楼的脚步声,山田同学登场了。
只见他身形单薄,面色苍白。
发现我也在场,山田喊了我的名字:“远藤,你怎么在这里?”
这家伙多半是吵架的时候对他妈妈动了手。可他妈妈抽泣的样子也不免有些演戏的成分。真是没完没了。
要问我为什么在这里,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只是当时我不得不撒谎说“我是来看你的”。我提起了班主任。“老师觉得我家在这附近,就让我来看看你。”
山田露出了复杂的表情。有些不耐烦,也藏着些开心。可能他也盼望有人能来看看他吧。
“你看,不去学校怎么行。”山田的妈妈插嘴道,“你的朋友都特意来劝你了吧。”说教的语气让我怀疑她刚才是不是真的哭了。
“走开!别管我!”山田在玄关大喊大叫,与其说是说给我听,更像是说给他崩溃的妈妈听,“去学校有什么意义?一直待在家有什么错?我又没有招惹谁。上学又不一定能幸福,也有不去学校但很了不起的人啊。”
“对对,比如爱迪生。”我想起读过的名人传记,还傻傻地加了一句,“卑弥呼估计也没上过学。”
山田猛地向墙壁砸了一拳。咚的一声,整个房子似乎都在震动,走廊好像被他这一拳打得变了形,仔细一看才发现只是墙上挂着的小幅油画歪了。在学校里总是很老实的山田,原来还有这样一面。
我不由自主地盯着墙上的几处凹陷。山田则惊慌地把手藏到背后,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他内心深处潜藏的暴力。
真是太麻烦了,好想快点回家,于是我说:“那个,山田,我觉得你要是不想上学,不去也没什么大不了。虽说是义务教育,但这个义务不是孩子必须去上学的义务,而是家长送孩子去上学的义务。你的想法并没有错。”
山田的妈妈狠狠瞪向我,仿佛在说“难不成错的是我”。
我接着说:“只是,你这样其实也不开心吧。”
“什么?”
“要是不去学校能让你更开心,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你现在魂不守舍,脸色也不好。这就证明你其实过得一点也不好。我不觉得去学校就一定对,上学确实挺无聊。要是你不去上学,就努力让自己快乐地度过每一天吧。”
我也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倾吐当时心里的想法而已,说完我就立马回家了。
“我是这么听说的啦。”不知什么时候,边见姐的杯子里换上了碳酸饮料,我一点都没注意到。
“等等,你怎么知道的?”边见姐为什么会知道我在山田家说的话。
“因为山田妈妈和我妈关系很好呀。”
“边见阿姨是不是和全世界的人都能扯上关系?”
“全世界就太夸张了。”边见姐笑起来的样子已经有了中年妇女的气息。
关于边见姐的美好青涩的年少回忆就这么破灭了,我感到很失落,以至于很想对她说“请把我的边见姐还给我”。
“我觉得你能有那样的想法,真的很棒。当时还和我妈讨论,以后你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呢。”
“哎,成不了什么厉害的大人。”
“你不是在画画吗?二郎以前就很擅长画画呢。”
“现在是很不像样吧?”
“哎?”
我无法解释。不惜跑去意大利学画,现在却做着毫不相关的空调销售工作。我也会落寞地问自己到底怎么了。
“刚才关于救护车那番话就很棒。你的感受真是丰富细腻,所以我觉得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对了,你知道我叔叔吗?”
叔叔?边见姐的叔叔?突然被这么一问,我找不到半点线索,更没心情翻他们的家谱。
“就是我爸爸的弟弟。他靠炒股为生,明明有很多钱,却小气得要命。吝啬、贪婪,守财奴一个!”
“边见姐的叔叔是守财奴?”
“之前是税务师。说是退休了,可还在找赚大钱的门路。他在信州有一栋别墅,在冲绳的度假酒店里也有一套房。”
“他一定知道很多偷税漏税的办法。”
“他那样子,绝对在外面当逃税顾问什么的,一看就知道。不过他很疼我和真人。多亏他,连真人都很了解股票。”
“哦,逃税顾问……”
“可是,那种人一点都不感性,所以都六十岁了还是单身。”
“就算六十岁还单身,只要他开心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啊,你看看。”边见姐的脸色明亮起来。
“看什么?”
“你总能宽容地看待问题。我就想让真人和你这样的人见见面。”
“我只是个惹人讨厌、磨磨叽叽的人而已,而且多愁善感。”
“所以还是单身?”边见姐说道。
就好像明知道没礼貌,还硬要穿鞋走进别人家里一样。光芒四射的年轻边见姐绝不会说这种话。脑海中的另一个我激昂发声。
“我很天真的,你这么说我会很受伤。”
边见姐笑出了声,却仍然是那种有气无力的样子。“有时间来我家见见真人吧。”还没等我回答,边见姐就翻开记事本,写下住址和电话号码递给我,“或许……真人也被恶魔附身了。真人去心理咨询室的时候,还能和我说说话,可是半年前开始,就一直宅在自己房间了。”
“恶魔……”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既不能轻易地说真人或许是被附身了,也不能假笑着说真人才不会被附身呢。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修女乔安娜》这部小说。
十七世纪初,法国一个叫卢丹的地方发生了修女被恶魔附身的事件。《修女乔安娜》就改编自这一真实事件。从事驱魔之后,我才读了这部小说,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前去驱魔的神父的独白。神父思索着说:“如果她没有被恶魔附身呢?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
我只觉得被恶魔附身很恐怖,但神父却认为她做了这么多恐怖的事,如果没有被恶魔附身才更可怕。
顺着神父的话一想,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确实,如果因为恶魔附身做出种种蠢事,那还有救,因为我们知道他们发疯的原因。
儿子之所以宅在家里是因为“恶魔附身”——只有做出这样的判断,边见姐才能感到一丝轻松。才不是“母亲教育问题”“孩子性格问题”或是“亲情问题”,要怪就怪“该死的恶魔”。
边见姐的手机忽然响起单调乏味的铃声,她急忙拿起手机离席。回来后,边见姐道歉说必须要回去工作了,递给我结账需要的现金,走出了店门。
虽然边见姐走得很急,离开的时候还是认真地对我说:“我真诚地恳求你,一定要来看看真人。那孩子可能正流着泪说‘好痛好痛’呢。”
能不能不要这么讲?我对这种话真的没有抵抗力。留在家庭餐厅的我只想叹气。
没过多久,我起身准备离开。刚走到收银台前,提醒店员结账的呼叫铃就自动响起,可店员许久没有现身。我没什么事,所以并不着急,呆呆地站在原地,只在为到底该怎么回应边见姐而苦恼。
我环视家庭餐厅。工作日的下午,并没有携家带口来就餐的顾客,只有一个凝视笔记本电脑的西装男,两个手舞足蹈聊天的女人。店门附近面对面坐着一对男女。
女人看上去有四十多岁,男人只有二十多岁。他们看起来不像母子,也绝不像一对不顾年龄差距走到一起的恋人。女人瑟缩着肩膀,显然是在害怕。
男人穿着一件惹人注目的鲤鱼图案衬衫,头发过肩,长相虽然帅气,可看起来不像光明正大的人,隐约可以听见他嘴里吐出“喂”“老太婆”之类的字眼。
我反应过来,这个女人可能遭到了勒索。心跳疯狂加速。下午三点刚过,一间家庭餐厅里,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正被一个年轻男人恶狠狠地瞪着。这幕场景刺在我的心头。
为什么我总是留意这些事情呢?
内心深处,我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多管闲事!
我总是担心别人,这让自己受尽折磨。虽然讨厌这样,但也确实习惯了。毕竟已经和这种性格磨合多年,未来无疑也要一起生存,所以只能跟它和解,凑合忍耐下去。
明明可以假装没看见,我还是离开收银台,向那对男女所在的餐桌走去。
“佐藤小姐?”我信口胡诌了一个姓氏。
原本低着头的女人猛然抬头,男人扬起眉毛看向我,表情充满攻击性。我马上后悔了:“哎呀,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我努力让自己的道歉看起来天衣无缝,继续问道,“你是齐藤小姐吧?你怎么了,为什么一直低着头,身体不舒服吗?”我简直就是典型的多管闲事。
年轻男人瞪着我,不客气地说:“关你什么事?”
女人的脸在震颤,她望着我却什么都不说。
“我只是在拜托她快点还钱而已。”
“还钱?”我嘀咕道。头发花白的女人迅速低下头,没有否认。看来男人说的是真的。“您在做放贷之类的工作吗?”
“对啊,不行吗?”年轻男人气势汹汹。
我连忙摇头。这个人恐怕是放非法高利贷的,我完全可以回答他“就是不行”。看着这个一筹莫展的女人,我同时思考着两件事:第一,无论如何我都想帮她摆脱困境;第二,凭一己之力我什么也帮不了,不如趁早放弃。
“喂,听好了。”年轻人鼓起鼻孔,得意扬扬地提高音量,“这个老太婆是杀人犯。不知道吧,她可不是一般人。”
“啊?”我的视线移向被他指着鼻子的女人。印象中的杀人犯可了不得,都拿着刀枪滥杀无辜,和眼前这个身材瘦小、疲惫萎靡、弱不禁风的女人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
也许,人不可貌相?
“她开车把人撞死啦。有阵子了吧,半年还是一年前来着?就是她,把一个大叔给杀啦。”
女人露出苦恼的神色,眼睛通红,身体发抖。
“喂,说话啊,是不是把人家给撞死啦?我就纳闷,撞死人居然没有判刑?这个杀人犯还能不知廉耻地在外面乱逛,缓期执行的判决也太便宜你了。是刚下的判决吧?我看还是重新判一下比较好吧!”
我又看了女人一眼。她表情阴沉,脸上乌云密布,不见一丝所谓的不知廉耻。即使没被判刑,她背负的罪恶感已经快要将她摧毁。
女人的嘴巴一张一合,活像年轻人衬衫上的鲤鱼,想要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撞死了人,被炒了鱿鱼,没钱过活,来找我们借钱。现在才来说还不上,这不行吧?喂,大叔,是吧?”故意让她难堪,年轻人大概感觉很爽,“所以说啊……”
“什么?”
“我是好心教育这个老太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又不是老师,还得教这个。”
“你没有教师资格证吧?”
“我只是在替别人教育她而已。”
“替谁?”
“被她撞死的大叔啊。”
年轻人故意强调“撞死”两个字,女人哀戚地蜷缩成一团。
虽然是交通事故,可这个女人到底夺走了一条人命,又因此没了工作,为债务所苦。可能她的生活本就不太宽裕。
自作自受——如果能这样草草做出判断,我就可以获得解放。
女人满脸沮丧,喃喃自语:“都是我不好。”
“喂,听到了吗?她自己都承认啦。不过话说回来,大叔你是怎么回事?干吗来跟我们搭话?你算老几?”
“我算老几?”我转身看到店员已经回到了收银台,“我算是……顾客吧。”
“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年轻人的手指关节咯咯作响。
中年女人没有直视我,唯唯诺诺地点点头,像在暗示我别再管了。
这不是你的错,全是恶魔的错。要怪就怪恶魔吧。
我多想这么告诉她。
收到SOS的我,又一次什么忙都没帮上,只能悻悻离开。
所以,我讨厌家庭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