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占丰一眼瞄到魏书记桌上的名单,脑子里没来由地突然激灵了一下,梁吾周嘱托他的事一下子跳上心头。
这是一份市委组织部送来的市级领导班子后备干部名单。卞占丰看得很清楚,在梁吾周和张嘉缑的名字前头,不知是谁用红笔画了两个“△”号。
卞占丰自然而然地想到老纯峰的病情。市委书记魏东专程从北京赶回来,也是为的这件事。身为市委常委、宣传部长的老纯峰肝癌晚期,手术后在医院躺了半年多,眼下已是弥留状态。今天下午,省委常委、宣传部长穆天剑特地从省城来到A市中心医院代表省委探望老纯峰。得到通知后,正在中央党校中青年干部进修班学习的魏东匆匆乘飞机回来。穆天剑虽然远在省城,却能明里暗里有力地掌控着A市的大局。这主要缘于A市是他的“龙兴之地”,二十年前,他是A市市长。当时的市委书记是一位参加过南疆自卫反击战的转业军官,正师级干部,在战场上是员骁将,却在官场上摆布不了比他年轻十多岁的少壮派市长,两人的政争以市委书记被一纸贬书谪迁、继而辞官而去告终。穆天剑如愿当上了市委书记,而那位性情火暴的军人书记的去向则成为A市政坛上一个不解之谜。穆天剑在A市市委书记任上干了十年,魏东接的是他的班,而在担任市长和市委书记之前,魏东也干过老纯峰的角色,所以于私于公这两个人都很熟悉。但现在穆天剑的身份是省委常委、宣传部长,那么这次来,除了表达慰问、处理善后外,肯定会涉及市委宣传部长的后继人选问题。给魏东当了多年秘书,卞占丰养成了高度的政治敏感。在一瞬间,他就产生了这么多的联想。
魏东刚才陪着穆天剑动身去医院时,吩咐卞占丰留在市委给他找一些关于全市近几年经济发展情况特别是各企事业单位贯彻市党代会提出的经济隆起战略取得成效的材料,准备带回北京用于结业论文的写作。卞占丰分别给市委宣传部、市经贸委、市发展和改革局等相关部门打了招呼,叫他们务必在明天午后3点前将材料送到市委办公厅。市委宣传部主持工作的副部长李听梵一直在医院里忙活着,综合处的处长接的电话,答应马上向李听梵部长报告。卞占丰不耐烦地说,这是魏书记急等着用的材料,你们手头有什么尽管送来就是了,还用请示报告干什么?!对方连说是是是,马上就办马上就办。
官大一品压死人。各行都有各行的行规,在机关里,这就是规矩。卞占丰暗想,难怪梁吾周费尽心机地要在仕途上再上一个台阶,在人之上就是比在人之下威风得多。自己的级别并没有刚才这位综合处的处长高,可他对自己却唯唯诺诺,百依百顺,他当然是把自己当成了市委书记的影子。市委书记比他大出岂止一品!
魏东的办公室是一套三进间,除去最外间的小会议室,还有一个专供与下级谈话的屋子,最里面才是他处理公务的地方。魏东是一个不太喜欢与部下交流的人,平时很少出屋,常委会多是在那间小会议室里召开,为此,办公厅特地配置了录音录像设备摆在那里以备不时之需;有时兼着市委副书记名头的市长王日普有事过来,两人就在那个专供谈话用的房间里商量事情。卞占丰跟随魏东几年了,看不出来他有什么特殊的嗜好,房间摆设也很简单,除了宽大的转椅后面那面党旗外,再就是文件柜上方挂着的一帧书法比较吸引人的目光了。书法被精心装裱过,镶在一面玻璃框中,上面是四个洒脱的颜体字:“无执无失。”卞占丰第一眼看到它时,没明白其中的涵义,虽然他是文科出身,对这句话也感到有些陌生。后来暗地里查了查资料,知道这是出自《道德经》中的一句名言,老子的原文是:“无执,故无失。”意思是,手中不拿东西,也就不会丢失东西。引申开来,就是告诫人们,不执守某种观念或主张,也就不会在这种观念或主张上遭遇失败;同时,因为手中不固定地拿一件东西,所以随时可以拿起任何东西。魏东显然对这句饱含辩证法原理的名言有很深的感悟,一次,在全市抓党风促廉政的干部大会上讲话时,他引用老子这句话,教育党员领导干部要懂得“取”与“舍”的关系,以“无执”达到“无失”,不要进了监狱才弄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执”与“失”,说得很动情,也感动了许多人。
从省城过来,穆天剑并没有急着去医院,而是先来到魏东的办公室,两人关起门来在那个专门用于谈话的房间里单独交谈了一个小时。虽然卞占丰猜到他们所谈的内容会与桌上这份名单有关,但是里面的细节他当然无从得知。
穆天剑开门见山地问起老纯峰的身后之事。丧仪的筹备实际上办公厅和宣传部早就在悄悄张罗了,该按什么规格什么规模办等一些具体事宜也有一定之规,并不需要花费太多精力,关键是接班人选问题。穆天剑特意强调,临动身时,省委书记王景林专门叮嘱过他,要他与A市市委商量出个初步意见,争取尽快上报省委组织部。如果在A市内部产生不了,则由省委做通盘考虑,这就意味着有可能从兄弟市地或省直派一个人过来任宣传部长。魏东当然不同意由外部派人,当即表态完全可以从本市解决。这也在穆天剑意料之中,哪个地方哪个部门哪个单位也不愿意压着自己的干部不提,让出板凳来给外人坐。
“市委几年前就着手进行定向培养,确定了两个后备人选,并且已经在省委组织部备案。”魏东说着,把手里标着“机密”字样的市级领导班子后备干部名单递给穆天剑过目。“纯峰同志住院以来,宣传部的工作一直是李听梵同志在主持。”
“哦。”穆天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梵下来有两年了吧?我记得她是团省委选派的后备干部。”
“是的,您说得很对。”
“干得怎么样?”穆天剑笑问。
“工作嘛,倒是没的说。群众威望呢,也不错。”魏东字斟句酌地说,“但是我却不想让她来接这个位子。毕竟嫩了点。”
穆天剑大笑起来:“你这个同志啊,还是没有魄力。忘记咱们总设计师的话了?胆子再大一些,步子再快一些,思想再解放一些嘛!嫩一点有什么不好的,谁不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再说,A市市委班子里,还真缺少这么一个女干部呢!”他拍拍魏东的肩膀,“当然啦,我这也是个人意见,只能供你参考。这两个后备人选,各自的条件也不错,最后的主意还是要你们自己拿,市委拿出方案来,特别是你的意见,我想省委会充分尊重的,我看这件事不宜过于草率,还是要考虑周全一些。”
“穆部长说得对。”
离开市委大楼,穆天剑在魏东的陪同下赶往医院看望老纯峰。
市中心医院的高干病房里,上上下下都在围着特一床病人忙碌着。老纯峰被安排在特护房间。穆天剑走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旖旎而妙曼的身姿正俯在病床前给病人揩脸。这是个年轻女人,从背影上看不过三十来岁,个头约在一米六五上下,一头秀发直直地披下来,在抵及肩头处微微烫了一圈碎花卷,腰肢纤细,两臂嫩白,周身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听到有人招呼自己,她转过身来。
“听梵,穆部长专程来看望纯峰同志。”魏东介绍道。
李听梵握住穆天剑伸过去的手,轻声说:“谢谢穆部长,穆部长辛苦了。”
穆天剑点点头,走到床前,看着全身插满了管子、鼻子上戴着呼吸面罩、被癌细胞啃噬得几乎脱相而且毫无知觉的老纯峰,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许久,他半弯下腰,托起病人一只青筋毕露的手,轻轻摩挲一气,小心地放进被子里。在这个过程中,他一句话也没说,但悲伤、沉痛的心情溢于言表。
医院院长、高干病房主任和特护部护士长等人都等在房间外面。魏东陪伴穆天剑在院长诸人引领下来到会诊室,坐下后,病房主任详细介绍了老纯峰的病情,并打开看片灯箱,给省市领导观看了各种检查片子。
“依你们看,病人还能维持多长时间?”穆天剑开门见山地问。
院长和主任互相望了望,迟疑地说:“省医大的专家刚刚走,他们认为,病人已经属于病入膏肓了,很不乐观。”
穆天剑相信医院的判断,但仍要求他们尽最大努力延长病人的生命,并尽量使之减少痛苦。然后穆天剑打听老纯峰的家属在哪里,听说正在另一个房间里休息,便提出过去看一看。
一行人出了会诊室。这时,穆天剑才抽出空与李听梵说上话。
“听梵,听说你这几天一直在医院里陪护老部长,受累了!也要注意身体哦,可不能两个部长都倒下啊!”
李听梵这段时间确实累得不轻,但鸭蛋圆的脸庞依旧很有光泽,两只弯月一样的眼睛仍是水汪汪的,听到穆天剑的夸奖,她的脸上泛起两片浅浅的红晕,优雅中透出几分妩媚。
“谢谢穆部长关心,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老部长的夫人身体不好,我在这里,能给她宽宽心。”李听梵得体地说。
“是啊,这个时候,可要给家属更多一点安慰。”穆天剑扭头对魏东说,“你们研究一下,纯峰同志干了三十多年宣传工作,资格很老,贡献很大,善后事宜,要考虑周全一些。”
“穆部长放心,我们一定按您的意见办。”
魏东谦恭地允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