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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过了一个星期,我丈夫不仅仅坚持他的决定,他还用一种非常明确、不留余地的语气重申了他的决定。

开始,他每天都会回家里,总是在同一个时刻,在下午四点钟左右。他会和两个孩子待一会儿,和詹尼聊天,陪伊拉丽亚玩耍,他们仨有时会带着奥托出去。奥托是我们家的狼狗,性格特别温顺。他们一起去公园里遛狗,让狗去追抛出去的网球和棍子。

我假装在厨房里忙碌,但其实很焦急地等待着马里奥过来找我,告诉我他有什么意图,他有没有想清楚,有没有理出头绪。他迟早都会过来,但他很不情愿,而且在我面前,他看起来越来越不自在。我在无法入睡的夜里,睁着眼睛想出了一个应对的方法:我要用通情达理的语气、温柔的态度,还会夹杂着愉快的话语,营造出家庭生活的舒适场景。马里奥摇了摇头,说我太善良了。我很感动,我会拥抱他,试图去吻他。但他抽身而出,强调说他回来只是为了和我谈谈,想让我明白,我和什么样的人一起生活了十五年。他给我讲了他童年一些残酷的回忆,青春期经历的糟糕体验,刚进入成年阶段的不安折腾。他只是想说自己的坏话,无论我说什么,想让他停止这种自我诋毁,都无法说服他。他用尽一切手段就是想让我觉得,他就是他说的那种人:一个什么都做不好的男人,无法产生真正的感情,很平庸,甚至影响了他的职业。

我很认真地听他说话,心平气和,没有问他任何问题,也没有给他下最后通牒。我只是想尽量说服他,他可以信任我。但我不得不承认,在这种表象之下,我内心一股股涌起的痛苦和怒火让我很害怕。一天夜里,我想起来在我的童年时期那不勒斯一个黑暗、可怕的形象,那是个曾经高大健壮、精力旺盛的女人,她和我们住在同一栋楼里,就在马志尼广场后面。她去买菜时,总是会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穿过拥挤的巷子。她拎着各种蔬菜、水果、面包,三个孩子会拽着她的裙子,或扯着装满东西的包,她会用愉快、简洁的话管教几个孩子。如果她看见我在楼道里玩儿,会停下来把大包小包放在台阶上,从口袋里摸出一些糖果来,分给我和一起玩耍的小伙伴,还有她的三个孩子。她看起来虽然辛苦,但很愉快,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好闻的气味,是新布料的味道。她丈夫是个来自阿布鲁佐的男人,一头红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是个商业代理,经常开着车子来往于那不勒斯和阿奎拉之间。关于她丈夫,我只记得他特别爱出汗,脸很红,就像得了什么皮肤病。有时候,他会和几个孩子在阳台上玩儿,会用羔皮纸做一些彩色的旗子。他妻子愉快地大喊:快来吃饭吧。他们才会停下来,回屋里去。后来他们的关系出了问题,经常大喊大叫,半夜把我从梦中吵醒,好像有人在锯房子上的石头,像胡同里有锯齿。那是持续时间很长的号叫和哭声,会传到广场那里,一直传到棕榈树长长的、拱形的枝叶间,那些叶子也因为害怕而瑟瑟发抖。那个男人爱上了佩斯卡拉的一个女人,离开了家,没有人再见过他。我们的女邻居每天夜里都在痛哭,我躺在床上,听见她哭得很大声,那是一种痛哭的呻吟,会穿过墙壁,让我很害怕。我母亲在和几个帮工聊起这女人的遭遇,她们一边裁剪布料、缝衣服,一边闲聊。她们说呀说,剪呀剪,缝呀缝。我在她们干活的桌子底下,拿着那些别针、粉笔玩。我嘴里重复着听到的话,那些充满忧伤、让人感到威胁的话:如果连你的男人都留不住的话,那你就失去了一切。那是女人讲述的故事:感情结束了,女人还爱着男人,但她已经彻底失去了那个男人的爱,这种情况下,她就什么也没有了。那个女人失去一切,甚至是名字(也许她叫艾米莉亚),所有人都叫她“弃妇”。我们小孩子在提起她时,也开始这样叫她,那个弃妇在哭,弃妇在叫喊,弃妇在受罪。那个爱出汗,长着红头发和一双邪恶的绿眼睛的男人离开了,她要活不下去了。她手里拿着一块潮湿的手帕,告诉所有人丈夫不要她了,把她从记忆里、从心里彻底抹去了。她用手攥着手帕,诅咒她丈夫。他像吃饱的动物一样,向沃美罗山方向逃走了。那种昭然的痛苦,很快让我很反感,我当时只有八岁,我为她感到羞耻。她不再管几个孩子,身上再也没有好闻的味道。她身体变得干巴巴的,从楼上下来时,动作很僵硬。她也失去浑圆的乳房、腰身和大腿,宽阔的脸庞上那明媚愉快的微笑也没有了。她瘦成了皮包骨头,眼睛深陷在紫黑色的眼眶里,手指像潮湿的蜘蛛网。有一次我母亲感叹说:可怜的弃妇,她已经瘦得像条腌鳀鱼了。从那天开始,我每天都看着她从大门里出去,不再拎买菜的袋子,她步子踉踉跄跄,目光空洞。我想看到她变成一条蓝灰色的鱼,会有什么新特征,我想看到她腿上和手臂上闪烁的盐粒。

正是因为这段记忆,我在马里奥面前,一直表现得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但过了一段时间,面对他那些夸大其词的故事,童年、青少年饱受的痛苦和折磨,我不知道对他说什么了。在大约十天的时间里,我发现他来照顾孩子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内心的怨恨越积越多,我后来怀疑他在说谎。我处心积虑,向他展示了一个深情女人的宽容和美德,来应对他任何幽暗的时刻、他的精神危机;我想,他也处心积虑,想让我讨厌他,迫使我说出这句话:“你走吧,你太恶心了,我受不了你了。”

我的怀疑很快变成了确信,他想帮助我接受我们要分开的现实。他希望我告诉他:“你说得对,我们该结束了。”即使是那种时候,我的反应也很得体、克制。我依然小心翼翼地向前探索,就像应对日常生活中的意外一样。我内心不安的唯一表现,就是经常会手忙脚乱,我内心越是不安,越是拿不稳手上的东西。

有两个星期,我从来都没有问他一些问题,就是我一下子想到、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问题。只有在无法忍受他的谎言时,我才决定逼问他,把他逼到墙角。我做了一锅肉丸拌面酱,那是他特别喜欢的。我把土豆削皮、切好了放在烤箱里,做迷迭香烤土豆。但我没有一点做饭的心思,没有任何乐趣。我开罐头时割了手,红酒瓶子从手中滑落,红酒和玻璃溅得到处都是,也溅到了白色的墙壁上。我去拿抹布,动作过于激烈,装糖的瓶子掉在了地上,糖洒下的一刹那很漫长,我听见糖粒像雨一样落在厨房的大理石地板上,落在洒在地上的红酒上。我感觉非常疲惫,就抛下了眼前的烂摊子去睡觉了,试图忘记一切,忘记两个孩子,那时才上午十一点钟。我醒来时,作为被遗弃的妻子的处境,逐渐地回到了我的脑海里。我决定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了。我木然地起身,把厨房收拾好,去学校里接了孩子,然后等着他出于对孩子的爱出现。

他是晚上来的,我觉得他心情很不错,和我寒暄了几句之后,他钻到了詹尼和伊拉丽亚的房间里,一直待到他们睡着。他从房里出来,正想抽身而去,我强迫他和我一起吃晚饭。我把我做好的肉丸酱放在他眼前,还有迷迭香烤土豆,我在热腾腾的面条上浇了厚厚一层深红色的肉丸酱。我希望他在那盘面里看到:如果离开了,他就再也见不到、吃不到,或者说摸不到、闻不到那些东西了,再也不会有人给他做这盘面。但我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他还没有开始吃,我就问:

“你爱上别的女人了吗?”

他露出一个微笑,毫不尴尬地否认了,表现得很坦然,好像我提出这样不合时宜的问题让他很惊异。但我不相信他的回答,我很了解他,他在说谎时通常就是这种表现。任何直截了当的问题都会让他不安。我又重申了我的问题:

“你是不是真有了别的女人?她是谁,我认识吗?”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我第一次抬高了声音,我说我有权知道。我对他说:

“你不能让我还抱有希望,而你已经做了决定。”

这时他很烦躁地低下了头,用手向我示意,让我声音小一点。现在他显然有些担心,可能是担心两个孩子会醒来。我积累在内心的怨恨都在翻滚,有很多话都要脱口而出,我已经不再考虑有些话该不该说。

“我不想压低声音,”我一字一句地说,“他们应该知道你都对我做了什么。”

他盯着眼前的盘子,看着我的脸说:

“是的,我有别的女人了。”

这时他异常用力地用叉子叉起很多面条塞到嘴里,似乎要让自己不要再说了,不要冒更多风险。最主要的事情他已经说了,他已经决定说了。我只感觉胸口一阵剧痛,已经感觉不到其他东西。我意识到,对于正在发生的事,我无法做出反应。

他开始用通常的方式,咀嚼嘴里的面条,但突然间,他嘴里发出“咔嚓”一声,他停下咀嚼,呻吟了一声,叉子落在了盘子上。他把嘴里的东西吐在了手心里:面条、面酱还有血,那真的是血,红色的血。

我木然地看着他沾了血的嘴,就像在看投影机放出的影像。他眼睛瞪得很大,他用餐巾擦了擦手,把手指放在嘴里,从里面取出了一块玻璃。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气急败坏地把那块玻璃放在我眼皮底下,带着一种出乎我预料的仇恨说: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这就是你对付我的方法?”

他猛地站了起来,推开椅子,把椅子抬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就好像让它彻底固定在地板上。他说我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女人,根本就不理解他,说我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理解他。可能,因为他的耐心,也许是怯懦,让我们一起生活了那么长时间。但现在他受够了,他叫喊着说,我让他感到害怕,在面条里放玻璃,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简直是疯了。他甩门离开了,根本就没有考虑两个孩子在睡觉。 d8SCX7BQCRh0udRwdNk8w7ErEa2HYPAYrUfvU2Xu0RENTdQw+WoQ77I1Q/kvDa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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