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怎么成的角儿啊?得挨多少打啊?我什么时候能成角儿啊?”
电视里播放着电影《霸王别姬》的经典片段,于梦希窝在懒人沙发上,脸颊泛红,一副醉醺醺的样子。
小癞子的台词太具有共情力,以至于刚说出口,于梦希的眼眶就湿了。她抬起屁股,伸手费力地去够茶几上的酒杯,晃晃荡荡地,一不留神没抓好,杯子倾倒,酒洒了一身。
看样子她已经完全醉了。
人在喝多的时候,会像陷进了一个旋涡,直直地被往下拽。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再爬起来,她索性把酒杯往旁边一扔,抹了抹还未干的嘴角,倒头大睡。
这已经是于梦希第三个月没有戏拍了,如果这个月底前她还接不到戏,下个季度的房租就要张口问家里要。
问妈妈要倒还好,妈妈以前是文工团叫得上名字的演员,后来跟梦希爸爸结婚,生了孩子,就做了全职太太。演员算是她未竟的梦想,所以她一直很支持女儿。
只是梦希爸爸就不太好说话了,曾经是人民教师的他,当年为了阻拦着文化课成绩还不错的女儿参加艺考,没少跟老婆吵架。
但吵归吵,这个家还是听梦希妈妈的,他顶多每次喝多了,拿这事出来唠叨一番:“我早就说让闺女读个正经大学,你非要她去做演员,你看她现在吃的苦还少吗?那以后看不见的苦还多着呢!”
当然,梦希妈妈也不是好惹的,虽然对手是个能说会道的语文老师,但她也不会让自己落下埋怨:“我说了多少次,是希希自己想做演员的,你这个当爹的到底了不了解你女儿啊?她跟你说过她喜欢做什么吗?提起过她喜欢哪部电影吗?你知道她的梦想是什么吗?你以前在学校举着课本念叨,现在回了家喝酒絮叨,除了嘴上说,你还会什么?!”
于梦希也很奇怪,明明他们双方都是为了她好,可每次吵架都会朝着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去。像这样用“我悔不当初”和“你一无所知”来攻击彼此的场面,于梦希已经见怪不怪了。所以她没戏拍的时候也不在家住,而是在北京租了个单间,虽然条件差了些,但至少耳根子清静。
于梦希一直是这种喜欢逃避的人,从来不主动表达自己的情绪和诉求,这对于演员来说是非常被动的。
何况她并不是标准意义上做演员的料——她的五官偏冷,让人觉得很有距离感。以前上学的时候,每当学校有剧组来选新人演员,甜美型的、御姐型的、特型的,她都不属于,因此她总是被忽略的那一个。要不是交往了很多年的经纪人小白努力帮她接些淘宝模特拍摄的活儿,她早就风餐露宿了。
说到当模特,她倒是挺吃香的,基本上只要发过去资料卡,就有客户想选用她。但她其实心有不甘,要知道,从小就有演员梦的她,一直希望自己有天能走上戛纳金棕榈奖的红地毯,而这些机械化的平面拍摄,显然是乏味无趣的工作。
这一年北京的冬天非常冷,于梦希跟着经纪人辗转于各大Casting(选角)公司试镜,有历史剧,有现代剧,就连从前不纳入考虑的校园甜宠剧,她也去试镜了。
每次试镜,于梦希都做了充足的准备,哪怕是很小的角色,她都会提前研究透这个角色的特点。
但因为近年来影视行业不景气,大角色基本上都被出品方提前预定了,小角色也多多少少被关系户拿走了,所以她去试的戏还没有一个要她。
有一天,她得到了一个自己非常喜欢的角色的试镜机会,要扮演的角色是一位很有才华的舞蹈家,戏份很重。为了这个角色,她专门跑到舞蹈学校采风,在家里也一直模仿和钻研角色的人物特点。
试镜当天,她在准备室里足足等了四个小时,所有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演员都试完,最后一个才轮到她。
可一进到房间,制片人在低头刷着手机,导演和编剧在讨论着晚上吃什么,完全没有人注意到她,或者说,完全没有人在意她。
副导演在一旁站着,用眼色示意她再等一等。
大概又过了几分钟,导演结束了和编剧的说笑。他转过头,瞥到于梦希,才反应过来还有旁人在,于是问:“这位是……”
“刘导,张老师那个角色,下午平台那边不是已经定了那谁吗,我就没让其他演员再进来试这个角色。但她等了挺久的,经纪人也一直说想让她见见您,我就带进来了。”
导演这才知道,有个寂寂无名的小演员等了一下午,此刻被告知角色已定,正满眼惆怅地看着他。
“哦哦,不好意思啊,我以为面试结束了,没注意到你进来。怎么称呼?”还是刘导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见到这么有名的导演对自己如此尊重,于梦希更慌了,结结巴巴地介绍自己:“刘导,我……我叫于梦希,1998年生……”
“条件不错。”刘导边看着于梦希的资料边说着,“这样,我先去趟洗手间,见了一下午演员还没去过,见谅啊!你稍微准备一下,回来我们试试第一场戏。”
于梦希方才进屋的紧张全被刘导此刻的温柔化解,而导演起身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更是给了她不少信心。
果然,导演回房间落座后,她呈现了很好的表演,自然、准确、高级,让在场所有人都眼前一亮。
试镜结束后,导演特意留下她,让她多聊了聊对这个角色的理解。于梦希心中暗喜,想着也许还有戏。
副导演送于梦希走的时候,跟接她进来时态度全然不同,说话也客气了不少,这更让于梦希觉得自己离成功近了一步。
“小白,你说,我会不会凭实力赢过关系户,拿下这个角色?”一只脚才迈出公司大门,她就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了。
“嘘,小点声!”经纪人赶紧在嘴边竖起食指,神秘兮兮地小声道,“是有戏!你没听副导演说嘛,你是和导演聊得最久的一个女演员!”
这一晚,于梦希决定犒劳自己和小白,吃顿好的。
她们找了家地道的老北京铜锅涮肉,两个人点了好几盘肉,一桌子菜。
鲜嫩的羊肉卷下锅几秒,捞起来时时间刚好,配上麻酱,再蘸一点爆香的辣椒油,那叫一个美味!此情此景怎么能少得了喝上一杯,于梦希和小白一人叫了两瓶啤酒。才一瓶下肚,于梦希的话就开始多起来。
“小白,靠实力去接近自己的梦想,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这种感觉,真爽!”于梦希说这话时,抹了把鼻子,强忍着鼻腔里的酸涩。
小白很少见到于梦希这么感性的一面,她也难掩自己的情绪:“希希,你真挺不容易的,坚持下去,我赌你以后一定能大红!”
“大红!”两个人约定完,高高兴兴地干了一杯。
那一晚,还没完全从角色里走出来的于梦希喝醉了,好像已经拿到了这个角色一样,她兴奋地用舞蹈家的状态和小白比画着,眼里闪着很亮的光。
于梦希演技很好,态度也端正,就是运气差了点。
和以往每一次试镜的结果一样,那个舞蹈家的角色,她又落选了。
小白给她发信息时,特意强调了不用放在心上,反正在影视圈待久了,这样的事也就见怪不怪了。
可对于梦希来说,这一次的打击格外大。连导演都不能左右出品方的意见,在这个行业里,没有背景的她是不是彻底没机会了?
不想让自己沉浸在伤感里,她一口气接了好几个淘宝模特拍摄的活儿,每天把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的,以此来麻痹自己。
而她也和小白达成了共识,为了保护演员的信念感,近期不再去试镜了。
此后的生活就像一潭死水,于梦希在没戏拍—接拍淘宝模特工作—没戏拍的焦虑中无限循环着每一天,直到鲁义的出现,才打破了这份平静。
于梦希是在一次KTV的聚会上认识鲁义的,他和她以往见过的所有制片人都不一样,他没有那么能玩、能喝,也不张口就是给角色、谈项目,甚至在光怪陆离的射灯下,不仔细看,很难发现这个戴着眼镜长相平平的人。
但就是这份沉着和内敛,让整日焦虑的于梦希格外好奇。她在朋友小米的怂恿下,坐到了鲁义身边,朝他伸出手。旁边的小米也赶紧介绍说:“鲁义哥,这是我闺蜜于梦希,电影学院毕业的,带给你认识一下。”
于梦希的忽然到来让鲁义有些意外:“哦哦,你好,鲁义。”男人半起身伸出双手回握。
他的声音很低,很有磁性,带给人一股莫名的沉稳和安全感。
鲁义并没有过多介绍关于自己的事情,多半是小米替他讲的。关于他的一切都可以说是完美,名校研究生毕业,从金融圈成功跳到影视行业,是某大平台制作人,还有两个很可爱的孩子……
听到“有两个孩子”的时候,于梦希不禁抬了下眼皮,看向鲁义的神色忽而黯淡了些。不过旁人并没有注意,毕竟KTV里人声鼎沸、光影斑斓,谁会在意一个毫不起眼的于梦希呢。
整个晚上鲁义和于梦希聊得很开心,他很少见到像于梦希这样不攀附他的女演员。在聊到关于几种演技的区别时,于梦希还倔里倔气地和他争论起来。单纯的女孩较起真儿来,竟丝毫不让人觉得讨厌,反倒有些可爱。
“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家了。以后有机会再约。”二人聊得正开心,鲁义看了眼表,十一点一刻,他带着一副非常不好意思却让人本能想原谅的表情说道。
“当然,我扫您。”于梦希赶紧掏出手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懂表演、有文化,还这么顾家,他应该就是大家口中的完美男人吧。除了大学谈了三年的那个男友之外,于梦希还是第一次遇到让自己这么有好感的人,还被对方加了微信。
可转念一想,再完美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鲁义是有家室的人,自己连追求的资格都没有。
鲁义走后,小米看懂了于梦希的失落,她一脸坏笑地冲于梦希使眼色:“怎么样,喜欢吗?人类高质量男性,姐妹拿下他!”
于梦希赶忙捂住小米的嘴:“胡说什么呢?人家有老婆有孩子,这种话别乱说,传出去多不好!”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见压根儿没有人注意她们,这才放下心来。
“如果你和他在一起,说不准还有大戏拍呢!”小米拍了下于梦希的大腿,一脸不解地说。
“不要,以后这话别乱说了。”于梦希十分痛快地灌了一口酒,“走吧,这屋子憋得慌,我请客吃夜宵。”
春节前,北京一片热闹景象,大街小巷灯火通明。擎天的高楼里,尽是年底加班的上班族,这和除夕夜之后冷清的景象全然不同。
于梦希是很不喜欢回家过年的,尤其这两年父母感情不好,回到家总要看他们两个吵上几番,耳朵都听得生茧了。
可这一年,是个例外。
坐了三个多小时的飞机,于梦希拖着疲惫的身子才打开家门,嗅觉立刻就被家乡菜唤醒了。浓香的腊肉和腊肠全都熏好了,餐桌上鸡鸭鱼肉摆得满满的,梦希妈妈还在厨房里忙活着最后一道汤。
于梦希忍不住从盘子里“顺”了口回锅肉,一脸满足地冲向客厅。
穿过走廊,于梦希看到客厅里坐着的除了老于,还多了一个男人。
他不像老于那样精瘦,而是身材微微发福,还有些黑。简单聊过才知道,爸妈这些年已经没有太多的感情,又因为老于总是耍酒疯,梦希妈妈实在忍不了,就选择了离婚,并在年底改嫁给了这位从贵州专门过来看望梦希的李叔叔。
不像前几年回家吃饭那样,要么父母冷战,气氛十分冷寂,要么父母一直拌嘴,吵得不可开交,今年的年夜饭可以说出奇地和睦。四个人都在配合着,演绎“幸福年关”。
“妈,老汉儿,我敬你们一杯哈。”于梦希先端起酒杯,“这两年一直在外面漂,也没顾得上你们,是我这个做女儿的失职。过年咯,给你们问个好,祝你们新的一年都开开心心、健健康康的。我干了!”
白酒的辛辣从舌根沁入喉咙,但她没表现出丝毫不适,当年那个偷喝爸爸酒盅里的白酒,喝完后对着嘴巴使劲扇风的小女孩,已然长大了。她不动声色的外表下,有一颗复杂而强大的心。
“李叔叔,也敬您一杯!大老远专程过来看我,肯定很辛苦。”于梦希边说边又倒满一小盅酒,“我妈是个细腻的人,有时候我都觉得她比我更像个娃儿,以后就麻烦你咯,一定帮我照顾好她。”
李叔叔有些错愕,之前他一直听说于梦希是个不怎么跟父母交流的孩子,父母一给她打电话就会被嫌烦,可今天见着的她,识大体、懂礼貌,做事“润物细无声”。
整顿饭吃下来气氛都很和谐,于梦希已经很久没有在家享受这样的宁静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竟觉得父母分开也挺好的。
梦希妈妈的手艺还是那么绝,水煮鱼香嫩而不腻,辣子鸡干而不柴,还没等到十二点钟声敲响,四个人就已经吃饱喝足了。
“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就先回去,明天晚上再过来包饺子。”梦希妈妈从厨房走出来,往身上抹了抹手上的水,指着餐桌说,“盘子、碗我都洗好了,这几个装花生米的没得事,就放这,明天还能吃。希希你扶你老汉儿回去睡吧,我看他眼睛都有点直了。”
“明天再来喝!”老于目送梦希妈妈和老李到门口,也不起身,而是双手捶胸,得意地喊了一嗓子,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晓得了,你们快回去吧,莫理他,到酒店了和我说一声。”于梦希语气有些不耐烦,她从小就不喜欢父亲喝多的样子,好像能喝酒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似的。
送走妈妈和李叔叔,于梦希回到厨房刚想帮老于倒杯水,就被他叫住了。
“幺儿,再喝一杯哈,我们爷俩摆个龙门阵!”老于从凳子上站起来,脚下已经有些不稳了。方才在李叔叔面前强装的那口气一旦泄掉,酒意便如千军万马奔涌而来。
“摆什么嘛,你都喝成这个样子了,快,我扶你回去躺下,有啥子话明天再讲。”于梦希两只手架在父亲的腋下,想把他从桌子旁挪开。
“再喝一杯,就一杯!”老于说话的时候已经有些大舌头了,身体也越发沉重。
“明天……明天我陪你多喝一杯,要得不?”于梦希轻轻拍着老于的胸脯,温柔地哄他道。
“那不得行!我跟你讲……”老于抬起胳膊,一时没把握好平衡,一个趔趄就坐在了地上。
也没顾上摔这一下疼不疼,他嘴里开始念叨,于梦希听不太清:“你妈她……”
“哎呀,起来嘛,地上冰!搞快点,我没劲抬你的。”于梦希吓了一跳,赶紧俯身使劲撑着父亲的胳膊,她的头发在额前散开一片。
老于嘴上说着胡话,手腕一发力,挣开了于梦希,却重重地磕到桌子上,他捂着手,屈膝号叫着:“哎哟……”
“老汉儿,你莫要闹了,要得不?”于梦希有些着急了,“赶快起来嘛!”
诸如此类的酒后表演,堪称于梦希的噩梦。以前她都是躲在房间里,戴着耳机,把外面这一团糟交给妈妈去处理,可眼下只有自己,她显得手足无措。
不管梦希怎么劝,老于都不听,折腾了好一会儿,他躺在地上眼看着要睡死过去。
“哇”的一声,于梦希哭了出来。
这几个小时佯装的懂事、乖巧和冷静,都在这一刻被击溃。连同着过去一年试镜的失败、与父母相处的失败、孤身一人在北京的失败,统统席卷而来。她一个人兀自哭着,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人的一生中总会有那么几个至暗时刻,是你无法用语言形容,无法用行动化解,无法用假笑掩盖的。你明明已经很努力、很克制地想要避开这个雷区,可在父母面前还是显得苍白无力。无论是哪一方选择了坦诚相待,都会立刻把另一方内心最真实的情绪刺激出来,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就在这一瞬间。
……
第二天天没亮,老于被渴醒了。他从沙发上慢慢坐起来,又缓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他双眼迷离地扫视了一下家里,却发现已经空空如也。他拿起面前放着的那封写得歪歪斜斜的信,恍惚地读了起来:
爸,原谅我没能多陪你几天。
不知道是对你和妈妈突然离婚的不适,还是因为自己的生活一团糟,不想面对你们和其他亲戚,又或者是不想面对醉酒的你,总之,我很没出息地逃跑了。
和以往每次你们为我的事情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我躲回房间把头缩进被窝戴上耳机看电影一样,我又一次很懦弱地选择了逃避。
我知道,你一个人挺孤单的,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因为自私一点地讲,我过得也挺难的。
一个人在北京,接不到戏,赚不到钱,好几次我都想放弃了,但一想到小时候我妈神情笃定地说我能成角儿的样子,还有你想都没想就直接否定的样子,我都想再坚持一下。
所以我拼命地跑组,见导演,等机会……
这些年来,我一直是你和妈妈争论不休的焦点,想必你们分开和我也有很大关系,这个结,我得靠自己解开。成功也好,失败也罢,我都要亲自找出个答案来。
你知道我的,认死理儿,脾气也倔,所以我再给自己一年的时间,要是还没混出个名堂来,我就回成都陪你养老。
我还记得上次你托关系给我找的那培训学校的工作呢,活少钱多,要是演员真做不下去了,我就去试试,也挺好的。所以,你不要担心我,也别过来找我啦,我会好好的。
哎呀,好久没写信了,也组织不好自己的语言,估计又要被你骂了。
不出意外我现在已经快到北京啦,你照顾好自己,少喝点酒。
希望我能很快成为你和妈妈的骄傲。
希希
老于看着这封信,涕泗横流。
第一次做父母,很多人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相处,该怎么支持他们的梦想,该给他们何种陪伴,又该怎么化解孩子心中的伤痕。这是一门艺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无师自通。
老于只是像大多数父母那样,默默地给梦希卡上转了一笔生活费,然后放下手机点燃了一支烟,把复杂的心绪都写在愁眉里。
“回家后,发现北京真的是美食荒漠。”
于梦希在朋友圈发了这么一条动态,配图是回家吃的年夜饭和自己这几天叫的外卖的对比,以及一张很可爱的嘟嘴照,定位显示在北京。
“所以是回家了还是没回?”微信对话框里,一个很久没联系的头像上亮起了个小红点。
于梦希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复鲁义,总感觉太久没联系,说什么都很尴尬:“回了,又走了,哈哈。”
“晚上出来吃饭?我和几个演员和制片人朋友。别老一个人在家里闷着了!”鲁义的语气已经不似当初见面那样见外了,但还是一样温柔。
他怎么突然约她吃饭了?
于梦希揉搓着自己的头发,在家里走来走去。
“就喊了你哦,别叫别人了,晚上我送你回家。晚上六点半,新城门口西餐厅见。”
看到这几行字的时候,于梦希的脑子嗡了一声,像轰隆而过一列火车。她赶紧给小米拨了电话,嘴上一直念叨着:“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小米没接于梦希的电话,这让她更抓狂了,在家里开启暴走模式。
“先不急回复,先不急回复。”于梦希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机丢在一边,决定在小米回复自己之前,先做点别的事转移一下注意力。
所有衣服被于梦希按照颜色挂得整整齐齐,零碎的摆件、生活用品全都被收纳进透明的工具盒里,已经落灰的花瓶被擦得锃亮。
一下午过去,家里焕然一新。
于梦希累出了一身汗,可也初见成效,家里看上去舒服多了。站在进门处做了最后一轮“视察”,于梦希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情大好。
“叮叮……”电话响了,是一个北京的陌生号码。
“喂?”于梦希冲过去,赶忙接起来。
“忙什么呢,都不回我信息?”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像鲁义,但因为没确定,于梦希又不敢贸然称呼。
“啊,我,你……”于梦希边敷衍边打开微信对话记录,查找之前鲁义留过的电话号码。
“好啊,不仅不回信息,连电话都不存,今晚必须自罚三杯啊。”
这样说,那是鲁义没错了。
于梦希没有存电话号码的习惯,何况对方是一个在酒局上认识的已婚男子。
“啊我错了,忘存了!”于梦希回起话来很紧张,喉咙都有些发干。
“哈哈,逗你的,快点收拾收拾出门吧,地址发你了。晚点见!”还没等于梦希答应,鲁义就挂断了电话。
这时候,小米也“适时”地打来了电话:“怎么说啊,人家大制片人想见你,你都不见啊?”
于梦希这才知道,鲁义提前跟小米嘱咐过了,今晚一定要把她喊出来。
“可我觉得很奇怪啊,我们就见过一面,也不熟,而且今晚那么多人,我肯定会瞬间‘社死’的!要不你陪我一起去吧,好不好?”于梦希坐在懒人沙发上,噘着嘴一脸哭相。
“我在厦门呢,你忘了?哎呀,你放心吧,鲁义肯定会照顾你的!”小米的话听起来倒很真挚,“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不要折腾,赶紧洗个澡化个漂亮的妆,出门,晓得伐?”
“哎呀,烦死了,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于梦希翻了个身,整个头埋在沙发里。
架不住鲁义的热情,思考再三,她答应出门。
对鲁义越是不能动心,就越是不能用心,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她洗了个澡,简单吹了下头发,素颜出门了。
“你来了!”一看到于梦希,鲁义朝她招了招手,示意他旁边的位子是给她留的。
今晚是鲁义组的局,他坐在最中间的位置。于梦希站在门口,眼看着要绕过那么多人走到最中间,瞬间觉得更尴尬了。
倒是鲁义显得很自在,他的眼神从于梦希进门起,就再也没从她身上挪开过。
清新的素颜,白皙的皮肤,和第一晚见面时一样,于梦希给人一种很特别的印象。
她像只慌张的小鹿,拘谨地落座后,注意到了在场的有好几个人在打量她。
这个饭局上,有演员、制片人,还有一些做金融的投资人,每个男人都带来不同的女性“朋友”。
于梦希大学是学表演的,学得最好的一门课就是人物观察,很明显,这些人并不是男女朋友关系,但也不是一般朋友关系。
这让于梦希觉得很不舒服,全程都表现得十分拘谨。
“想吃个虾吗?我剥给你。”鲁义对于梦希的态度像变了个人似的,与他之前极具边界感全然不同。
“等下吃完我要回去了,都是你的朋友,我好不自在。”于梦希摇了摇头,小声对鲁义说。
“等下要去唱歌,你也去吧!”他环视一圈,没人注意到他俩在低语,“过年在家这几天都憋坏了,大家好不容易出来透口气,你别扫兴行不行?”
“我不是扫兴,我是觉得哪里怪怪的。”于梦希今晚已经不止一次这样暗示鲁义了。
“别管那么多了,晚上去坐一会儿,可以早点走。”说着,鲁义手里的虾已经剥好了。
那一晚于梦希被彻底灌醉了,她是怎么坐上鲁义车的,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到了酒店,虽然按照约定开的是双人间,可鲁义还是想强迫自己做什么。
努力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的她,狠狠地在鲁义胳膊上咬了一排牙印。见她态度如此坚决,鲁义只好就此作罢,倒头睡去。
“你经常这样吗?”于梦希第二天酒还没醒,晕头转向地问道。
“哪样?”鲁义倒清醒,这会儿已经在梳头发整理衣服,准备去上班了。
“在外面喝酒,然后……和女孩过夜。”于梦希抓了抓被角,有些不好意思。
“第一,我没和你发生什么;第二,你是第一个让我这样的女孩。”鲁义的语气有些不快,现在的他和昨天的他判若两人,说话感觉很冷漠。
“我去上班了。”鲁义见于梦希没有反应,不再多说,甩下一句冷冰冰的话就出门了。
那天以后,鲁义有段时间没联系于梦希,反倒是于梦希心里一直想着他。
第一次见面,他是邻家好男人,自己无法企及,却莫名对他有好感。
第二次见面,他是对她暧昧不清的人,忽然而来的热情让她想努力保持距离。
在那以后,他是褪去热忱变得冷淡的人。究竟是他对自己失去了兴趣,还是自己的行为令他伤心了?
于梦希心里像过电影一样想着,忽然,她打了个寒战:“鲁义是有妇之夫,自己居然琢磨起他来,还在这胡思乱想,实在太过分了!”
于梦希甩甩脑袋,在网上下单了瑜伽课,想让自己充实起来,赶快忘了这段小插曲。可没想到,这段插曲并没有很快结束,反倒没多久就有了后续。
两个人再一次遇见,是在共同好友的朋友圈里。于梦希给一位男生朋友留言,鲁义回复了她。
这个名字好似离自己生活好远了,怎么又突然出现了?
于梦希盯着手机屏幕愣了半天。
“最近好吗?”于梦希还没想好怎么回复鲁义的评论,就直接收到鲁义的信息。
“挺好的。”她佯装冷静地回复着,心却在怦怦直跳。
“晚上一起吃饭吧,我在你学校门口那家烤肉店订了位子,六点,就我们俩。”鲁义到底是制片人,说话做事都有一股莫名的威压和极强的控制欲。
“好。”令鲁义感到诧异的是,从前那个优柔寡断的于梦希,这一次几乎没犹豫就答应了。
她不仅轻松地答应了,还精心化了妆,选了漂亮的衣服。她想努力接近鲁义,探究清楚他想做什么,以及了解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那天晚上两个人聊了很多关于文学和电影的话题,气氛轻松而愉快。
鲁义送于梦希回家的时候,提出想上去坐坐。
于梦希心想鲁义终于还是忍不住了,那就索性配合他演出戏。如果等下到家后,对方提出过分的要求,那她就一次性把话说清楚,当面揭穿渣男!
但没想到,刚到家坐下来,鲁义就借着酒劲哭了起来。
照鲁义所说,他很痛苦。从见到于梦希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与内心那个道德感极强的自己做斗争,到底是要稳定的婚姻生活,还是听从自己的内心,他无从抉择。
他还说,第一次见面那天,他整夜没睡,脑海里想的除了自己并不成功的婚姻,就是和于梦希相谈甚欢的画面。
他提醒自己,可能就是一时动心,千万要克制,不要刻意创造机会见面。
直到有天他无意间发现自己妻子出轨,两个人现在准备协议离婚。
那天晚上鲁义和于梦希聊了很多,关于于梦希的工作,关于鲁义和他老婆的过去,关于他们两个人的未来……
虽然于梦希并没有同意鲁义要发生关系的请求,却也被他含情脉脉的一面所打动,又心疼他的遭遇,两个人搂在一起,热吻了片刻。
那天之后,于梦希和鲁义便以“男女朋友关系”相处了,就连小米都很难相信,责任感那么强的鲁义和道德感这么强的于梦希居然这么快就在一起了。
他们像普通情侣那样,一起看电影,一起去吃好吃的。鲁义出差的时候会带上于梦希,于梦希和妈妈打视频电话的时候,偶尔也会让“男朋友”出镜。
然而,这份甜蜜没有持续很久。于梦希发现,这两个月,鲁义带自己去的场合,多数是一些兄弟哥们儿在的酒局。他们会叫很多女孩来玩,但都不带自己的另一半。鲁义没有像以前说的那样,将她以他的女友的身份推荐给熟识的平台和导演。于梦希总感觉他在规避某种风险。
就连她几次催促鲁义办理离婚手续,鲁义也都以诸如“快了”“在办理中”作为回答,他和妻子谈判的聊天记录也不愿意拿出来。离婚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于梦希不禁心生怀疑。
“会不会我只是他无数婚外情对象中的一个,他厌倦了或者我忍不了了,我们的关系就结束了?”于梦希不止一次向小米哭诉,这种暗不见光的日子太难过了。
小米看着瘦削了一圈的闺蜜,实在于心不忍,就给她出了个主意,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不如用孩子拴住他。
那段时间于梦希的整个脑子都是乱的,她每天都活在自我安慰和自我怀疑中,痛苦不堪。虽然明知这不是一个好办法,但她最终还是照做了。
原以为这个办法能让自己轻松一些,可她在“骗”过鲁义之后,整个人陷入一个新的深渊。
如果真的怀上了孩子,该怎么告诉鲁义这个事情?鲁义是会生气还是会开心呢?如果鲁义还是没办法离婚,让自己先把孩子打掉,又该怎么办呢……
带着这副痛苦面具生活,于梦希变得很狼狈。
生理反应来得很快,没多久,她就先是吃不下饭,然后开始出现呕吐的症状。
于梦希盯着电视柜,抽屉里锁着的是她两周前买的验孕棒,现在即将用它来验证心里那个猜想。
她颤抖着身子爬到电视柜旁,打开抽屉从药盒里拿出验孕棒,身上、头上全是汗。
不过,一连试了两次,都没有出现怀孕的表征。
反复确认后,于梦希钻进被子里,发疯似的号啕大哭。
哭是庆幸,庆幸自己没有怀上孩子,被爱情冲昏头脑犯下的错,如今适时收手还来得及;哭也是不幸,以子逼婚是她能光明正大和鲁义在一起的最后筹码,没有了孩子,像往常一样苟且下去,自己还能撑多久呢?
事情已经进展到这一步了,为了能尽快验明鲁义是否真心,她制作了一个假的验孕结果,想看一下鲁义的反应。不出意料地,鲁义先是好言相劝让她打掉孩子,在遭到于梦希的拒绝后,他又以死相逼。
两个人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于梦希这才看清楚鲁义的真面目,他同她见过的许多男人一样,不过是多披了一层伪善的外衣罢了。
那段时间于梦希把自己关了起来,不出门工作,鲁义怎么找她她都不见。她白天在床上躺着,两眼放空,心也空空,晚上熬夜刷视频,靠酒精入眠。她不是没去医院看过心理医生,只是诊断书上写的“中度抑郁”,让梦希感到更绝望。
她想走出来,可是,一边是无尽的深渊,另一边是无涯的苦海。
接到小白视频的时候,老于已经比上一次跟她视频的时候瘦了一圈。
“叔叔,你怎么又瘦了,最近身体不舒服吗?”这几年,小白跟于梦希关系最亲近,所以自然而然对老于也很关心。
“没,就是戒烟戒酒了,胃口不适应,体重就往下掉嘛。”
小白看着视频里的老于,他看起来真是老了很多,眼角、额角的纹路越发清晰。
“行,您还是得多注意身体。”客套话说完,小白直奔主题,“我今天找您,还是为了梦希的事。她这段时间不是心情不好嘛,不进组,也不见人,身边人都很担心她。我觉得能让她尽快恢复的办法,就是工作。您说多巧,之前她试过一部戏,导演很喜欢她,但是平台没看中。结果那部戏红了,导演现在是S级(S级指文化市场出品的电视剧的特殊待遇,包括制作预算和演员水平等;S:电视剧电影高级版本),很有话语权,今天他联系我了,说有个很重要的角色想让梦希去试试呢!”小白说这话的语气喜忧参半。
“你觉得,她现在能拍吗?”老于读懂了小白的担忧,也不禁迟疑了起来。
“叔叔,我觉得她必须要去,哪怕再难,也要去工作,去见人,去跟社会产生联系。她现在整天在家里瘫着,再这样下去,整个人就废了。”小白思虑再三,还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行,我来想办法。”老于应了下来。
这部戏是平台今年最看重的项目,已经在上海开拍了,可平台指定的女二号表现得一直不如人意。刘导很耐心地帮她调整状态,但最终效果不如人意。他本着为作品负责的态度,和平台商议换人重拍。
于梦希飞去见刘导的机票是老于买的,据说她要试镜的角色很多人抢着不要片酬都想来。老于还特地多转了一万块到梦希的卡上,嘱咐闺女不要辜负导演,要是能演,就好好买个礼物感谢导演的赏识。
不同于以往每一次试镜,这一次的角色,是一人分饰三重人格的精神病人。
刘导见到面无血色的于梦希的第一眼,就认定了这是他要的感觉。他开玩笑地说:“今天就把合同签了,直接演,你现在就挺在状态的,我怕你回去后‘好了’就记不住这种状态了。”
被认可的于梦希努力克服情绪问题,酣畅淋漓地在片场诠释起角色来。在曾经自己最热爱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坐标,于梦希好像活过来了,她决定振作起来,忘掉过去的种种,重新开始。
在剧组的四个月时间里,于梦希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感觉,不用被人骂骂咧咧催着赶工作,有充分的空间去表达自己对角色的理解,有充足的时间去休息去体验。
“于梦希靠实力替换掉某流量小花”,这一消息很快就在圈内传开了,以至于戏还没杀青,于梦希手里就已经握着两个找上门来的剧本,只要她点头,立刻能签合同。
然而事业刚刚起步的于梦希并没有第一时间飞到北京见导演,而是买了回老家的机票,想去看看老于和妈妈。
当初老于打了好几通电话,于梦希才勉强答应飞去上海见导演的。在这些好言相劝的说辞里,有一条最打动于梦希,那便是:“倘若你能试镜成功,我就戒酒,爱护自己身体,并且正式和你妈妈认真认个错,把这些年对她的愧疚都说清楚。”
于梦希高高兴兴地在网上买了各种礼品、营养品,想好好和家人分享现在自己的状态,也终于可以大声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找到了那个“答案”。
可刚进家门,她就意识到不对。
陈旧的家里堆了很多东西,地上、桌上全是杂物。除此之外,原本很清静的家里,还多了很多亲戚,大家见了她都没太多的热情。
穿过人群,于梦希看见小姑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心里一下就慌了。她腿有些发软,抱着小姑悄声问:“怎么了?”
小姑哑然,她转过头,不想让梦希看见她脸上的眼泪,只用手指了指老于卧室的方向,示意梦希赶紧去看看。
床上的老于已经瘦得皮包骨。
老于先是因为突发脑梗进了医院,又在全面检查时查出已是胃癌晚期,现在已经在做保守治疗了。从发病到如今的样子,才短短不过三个月光景。
于梦希扑通一下跪在老于的床前,眼泪像泄洪似的,一颗颗重重地砸在床单上,晕染出绝望的花来。她泣不成声,把头埋得很深,嘴里一直念叨着:“爸,我演了大戏,日子刚好一些,你可千万不要离开我,求求你好起来……”
床上的老于昨夜病情突然恶化,原本还能撑住一口气,和女儿好好道个别,如今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任梦希怎么哭怎么喊,都不曾有一刻动容。
老于走后,于梦希的事业一点点好转,大红大紫倒没有,但总归不再窘迫,可以跟随自己的心去挑选角色和剧本了。
年过30,她已经习惯了有戏拍的时候就出去工作,没戏拍的时候就在家里做做瑜伽和冥想。现在的她从容、沉稳,珍视自己内心的力量。
她养了只小狗,还把家从北京搬回了成都。
于梦希在成都住的小区叫金棕榈,名字和她一直梦寐以求的戛纳金棕榈奖有关。说来,这套房子还是老于交的首付。
老于去世后,给梦希留了一套房和一封信。
宝贝女儿:
好像一辈子,我都没这么叫过你,但现在好怕再不叫这辈子都叫不了了。
你正在拍一个大导演的戏,听小白说,你很努力,真好!老爸也在努力,努力一点点恢复,争取能撑到你从剧组回来。
你别怪他们不告诉你啊,你混了这么多年,都没完完整整拍过一部大戏,要是我命够硬,咱爷俩都能挺过去,你也给爸演个好作品,让我能到处吹吹牛!要是我没撑住,你也别赶回来看我半死不活的样子,没啥用,也不好看。
我不愿你瞧见我的最后一面,是那个样子的。
希希,爸爸平常对你关心甚少,但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很优秀的孩子,不管是读书,还是后来工作,你坚定、有方法,最重要的是你很善良,善良的人就一定能遇上很多贵人,你看你现在就是。
说到这,你就当我倚老卖老地对你说教,可不许烦!
当初你跟那个已婚的制片人在一起,我是飞去了北京的,但我始终没敢把你叫到面前来。小白说以我的脾气,肯定要一个耳光打过去。
我去找了鲁义,也找了你所谓的好朋友小米。我一把年纪了还要求他们两个毛孩子,劝他们不要再在这条路上害你。希希啊,你是一个多么正直、有责任感的孩子,以后可千万不能再犯这样的错!
我知道对于爱情,咱们两代人看法不同,但基本原则还是要守住的。还有,你别老想着我和你妈分开的事,那年过年你离家出走后,我就把酒戒了,也找你妈坦诚地聊了一次,虽然她还是没回心转意,但也算是对过往释怀了。
我们俩现在好着呢,每周都打电话。真的,前两天她刚看完我回去。
我这人吧,一辈子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却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和丈夫。你艺考那年,家里缺钱,我去跟学校申请加班费,想着多盯几个晚自习,能让咱家的经济状况宽松些。
谁知道教学主任提出要跟我合办课外补习班,以此赚些外快。被我拒绝后,他便一路给我穿小鞋,直到找机会辞退我,我才染上了爱喝酒这臭毛病。
嗨,你说这人老了,倒学起你们小孩子那一套,撒起娇了。要不是怕我走了以后,在女儿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多少年了我都不愿提。
你妈挺理解我的,前阵子我跟她把话说开了,两个加起来过百岁的老家伙,还抱在一起哭起来了。所以等你长大了、老了,自然就能懂我们,爱情和婚姻本是一码事,两个人之间有根线,牵着,就连在一起:就算断了,也不是绳的问题。两个人如果能在这世界上继续安好地活着,咱就不纠结这绳断不断的事了,都过去了。
我倒是希望,你能尽快找到那个愿意一直牵着你的人,俩人往前好好走。但丑话说在前头啊,要是哪天这线断了,你也得像现在一样,挺起腰板、鼓足勇气往前走,遇到再大的困难都要好好活着。
希希,我从前老想,要是我女儿在北京过得不开心,干脆回来算喽。你喜欢演戏,咱就在这边找个话剧团,老爸当你的观众,我那退休群里就有好几十人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给你捧场去。
你说想去戛纳,那得多努力往上爬,才能去看一眼高处的风景?哦,说到这,我攒了一辈子钱,才勉勉强强给你凑个首付。金棕榈那套房,是用我这老房子做的抵押,我交代你小姑了,走了以后都帮你处理好。以后你累了、倦了,不想拍了,就回家来,站在窗边往外看。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
希希,话说回来,老爸还是担心你在演艺圈受欺负。以后老爸走了,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明辨是非,守好底线。
你得记着,一个人在世,不是为了追求名声、金钱、威望来的,而是要追求内心实实在在的快乐。你的感受,比一切都重要。
一个人尽管每天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但他的内心空虚、焦虑、不健康,又有什么用呢?我宁愿你是个朝九晚五的普通上班族,至少你的心安定、踏实,你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意义。
希希,老爸这一生走完了,你这一生才刚刚开始,好好把握你的人生,让它尽量精彩、漂亮、丰富。以后的路虽然你要一个人走了,但不要怕,你在的地方,是家,在家,就有老爸。
如果再碰到过不去的坎儿,你就在心里想想老爸,我会在天上感应到,帮助你走出难关的。
愿你能平安、自在。照顾好自己和妈妈。
爱你的老爸
又是一年春天。
街边的树争着冒出了绿芽,阳光毫不吝啬地穿过云雾洒下来,送小孙女上学的老奶奶手里拿着书包,踩着滑板的男孩潇洒地从她们身边掠过。
这些都是一个活明白的女人抱着双臂,站在金棕榈那一整面落地窗前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