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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渔梁

寿宴过后,方乃文就要返回军队。

临走前一天,他突然来找祝青青说话。

两个人在西花厅里聊了半天,过后,方廷玉问祝青青:“我爹跟你说了什么?”

祝青青摇头:“你爹不让我告诉你。”

方廷玉负气:“谁稀罕!”

民国二十年夏天,祝青青和方廷玉的人生都迎来了重大转折。

除去莫名成了未婚夫妻,祝青青还成了斗山街老铺海棠掌柜的学徒,方廷玉也被县中录取了。

奶奶送了方廷玉一辆他梦寐以求的自行车,作为他考入县中的奖赏。

祝青青也搬了新房间,从下人房,搬到了空置已久的西厢房。

西厢从来多故事,崔莺莺就是在西厢等张生——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祝青青坐在西厢房的床上,抬头看见床幔,鹅黄色,绣了流云暗纹,摸上去凉凉的滑不留手,是缎子。

和她在老家的床幔几乎一模一样。

还记得那个不眠的夜里,在戏台上,她对方廷玉说起过,她在老家的床幔是鹅黄色有暗纹的缎子。

这个混不吝的小霸王,老是这样,不经意间暴露出一点柔软心肠。

祝青青靠着床头,阖上眼睛微微笑了。

一大清早,祝青青刚穿好衣服,正在洗脸,就听见门外铃声大作。

铃铃铃,铃铃铃,像催命符。

匆匆擦一把脸,推开门,就看见方廷玉正骑着他的新自行车满院子绕圈,卖弄车技,边绕边按铃,他穿着崭新的县中校服,笔挺的白色中山装和帽子,衬出少年郎单薄笔直的肩线,他不肯老实系扣子,最上面两颗敞开着,不像要去读书,倒像要去打架。

今天是他开学第一天,也是祝青青去老铺当学徒的第一天。

方廷玉笑嘻嘻的:“走啊,顺路送你去老铺。”

祝青青犹豫:“我还没早饭呢。”

方廷玉车尾一甩,停在她面前:“我也没吃,我们出去吃,我知道有一家摊子蟹壳黄做的特别地道。”

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出了方家大门,祝青青坐在后座上,贪婪而好奇地打量着街景,她太久没有出过方家大宅了,即使进方家前,流离失所为生计所困,她也从没好好地逛过这座南方小城。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清晨的风和阳光都还凉浸浸的,手臂露在袖管外,起了一层小小的鸡皮疙瘩。

初夏时节,树木蓊郁,满目翠绿,风吹树影动,哗哗间摇落一地碎金。徽城多水,河道纵横,青石板下绿水潺潺流过,不急不缓,响动如铃。

石板路不平,车轮滚过青石板,发出格拉拉的声响,混杂在清晨复杂的人声里——脚步声、卖菜的叫卖声、早点铺子的吆喝声,过路牛马的响鼻声……

人间烟火,分外动听。

他们中途在方廷玉说的那家早餐铺子吃了蟹壳黄,老板是黄山人,蟹壳黄做的果然地道,结账时,方廷玉又让老板拿纸包了几个,递给祝青青:“给海棠姐,她也喜欢吃。”

县中离老铺有一段距离,方廷玉先送祝青青去老铺。

老铺在斗山街上,门上悬挂着匾额“文心堂”。

在这条人来人往满地商铺的老街上,“文心堂”门脸不大,但一眼就可以看出百年老铺的气韵,刷的原本朱红的漆,吸饱了时光,变的微黑,色泽越发厚腻。店门敞开着,金晃晃的阳光照进去,有人正站在柜台后拨弄算盘。

方廷玉停车,拉起祝青青的手进门:“海棠姐,我给你送徒弟来了。”

老铺掌柜海棠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一张俏丽的鹅蛋脸,笑眯眯的,让人看着就心生亲近,她放下算盘走出来:“哟,这就是我们的新孙少奶奶啊?长得真漂亮。”

祝青青乖巧地问候她:“海棠姐,我叫祝青青,以后还要请您多关照。”

方廷玉余光瞟她一眼——这两面派的丫头,又在人前装乖了。

祝青青只装没看到。

把祝青青托付给海棠姐,方廷玉转身出门,去县中上学。

走出门,又扭过头来,嘱咐祝青青:“等下午放了学,我来接你一起回家。”

方廷玉走后,海棠扑哧一笑:“你们小两口挺恩爱啊。”

祝青青撇嘴:“才不是。”

革命同志,一起做戏,战友情罢了。

海棠又道:“听老太太说,你还是廷玉的老师。”

“嗯,算吧,教他写写大字读读诗什么的。”

“哟,可真不容易。你不知道,廷玉这孩子可皮,最讨厌什么诗词歌赋。先前老太太给他找过好几个老师,都被他欺负跑了。就只有一个纪先生,廷玉和他相处的倒还算融洽,可惜后来老太太发现,这纪先生私底下教他功夫,老太太一生气,就把纪先生赶走了。”

祝青青微微一笑:“其实,他也老气我,小纨绔子弟,被老太太宠坏了。”

海棠正色道:“廷玉可不是纨绔子弟,他呀,是嘴硬心软。”

“我过去是老太太的丫鬟,你也知道二老爷那德行,略见个平头正脸的就动手动脚。有一年,方家请人唱堂会,二老爷堵住我要占我便宜,给廷玉瞧见了,直接拿起戏班子的剑要砍二老爷,一路追到戏台上。”

祝青青蓦地想起那一天,寿宴时,西花厅里,二老爷动手动脚时,方廷玉怀抱着剑一出现,二老爷立刻灰溜溜地跑了。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前缘。

她忍不住微微一笑。

“那时候他才十岁呢。后来这件事传遍了全城,人人都只知道方家小少爷是个敢拿剑砍叔叔的混世魔王,但没人知道,他是为了保护一个丫鬟的清白。”

“廷玉这孩子,向来是做的多说的少,心明眼亮的人才能真认得他呢。”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可别辜负这一百年才修来的缘分。”

祝青青在老铺里待了一整天,听海棠讲方家的生意,也听她讲方家的旧事。

黄昏时候,方廷玉来了。

他双手握着车把,铃铛眼儿里还插了一个糖老虎,做的精巧细致威风凛凛,被夕阳照的黄澄澄金灿灿,方廷玉拔下糖老虎递给祝青青:“校门口卖的,给你。”

糖老虎做好有一段时间了,夏天天热,已经有些化开,祝青青小心翼翼地接来,不让糖稀黏到手指。

跟海棠姐说了再见,方廷玉载着祝青青回家去。

坐在车座上,边吃糖老虎,边向方廷玉汇报今天的所学:“也没讲什么,主要讲老太爷学徒时候的事儿,讲他怎么聪明伶俐得到老板的喜欢,又么胆大心细受到客人的赏识……”

黄昏风徐徐,暗香轻浮动,她吃着糖人儿说话,听起来连声音都甜丝丝的。

身后,老铺渐渐远了。

祝青青突然发现,这不是回家的路:“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找人牙子,把你卖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廷玉终于停住车。

眼前是一条繁华街道,乍看与“文心堂”所在的斗山街疏无区别,店铺林立,红灯高挂,人声喧哗,满是人间烟火气,祝青青好奇地问:“怎么,这里也有你家的铺子?”

方廷玉摇头:“往里走。”

推着车走进街道,祝青青打量着两侧的店铺,有酒店、客栈、卖点心的、卖文房四宝的、杂货铺子……走了好久,终于走到街道尽头。

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广阔的水泽,无边地向四方延伸着,在薄暮凉风雨夕阳余晖里,水波潋滟,如泛金沙。一条石板路延伸进水中,江岸边停泊着无数大小船只,尽管已经是入夜掌灯时分,这里却依旧人流如织。

方廷玉伸个懒腰:“到啦,就是这儿。”

他扭头看祝青青:“你这么想做生意,就该来看看我们徽州生意人的圣地。这里叫渔梁码头,自古以来,我们徽州男儿都是从这里出发,下新安江,去杭州,去上海,漂泊到天涯海角去谋生。”

祝青青没有答话,她的视线被岸边一对正执手相看泪眼的年轻男女吸引住了。

方廷玉觉察到,解释说:“我们这里多山少田,土地贫瘠,靠种地养活不了多少人。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去到外地谋生。有一句老话,叫,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还有一句话说,一世夫妻三年半。说的是徽州男人十三四岁就下了新安江,一生漂泊在外,而他们的妻子就会留在家乡侍奉双亲。等男人老了,终于回乡了,他的妻子也已经老了,更或者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一世夫妻三年半。说是有一辈子的夫妻名分,但满打满算,这一生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三年半罢了。”

那一双小夫妻的眼泪看的人心酸,祝青青不忍卒看,把视线转向茫茫的新安江面,轻声念:“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方廷玉笑:“又念诗,祝博学,你怎么什么时候都能想起首诗来?”

鬓发被江风吹乱,祝青青伸手把碎发掖到耳后,歪头看方廷玉:“诗可以言志,也可以言情啊。春花秋月,平平仄仄,你不觉得单是韵律就很美吗?倒是你,为什么那么讨厌诗?”

方廷玉撇嘴:“说不上讨厌,觉得无用罢了。既挽不住中国的大厦将倾,也抵挡不了外国人的洋枪洋炮。比起春花秋月的诗人,中国现在更需要的,是浴血杀敌的战士。”

祝青青笑眯眯地回答:“可是,古诗里也不只是春花秋月,还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和龙城飞将啊。战士死在沙场,故事却借着诗词流传到后世,今天的士兵,夜里抬头看见一轮明月,只要他知道那句秦时明月汉时关,就能在一瞬间触摸到千年前飞将军李广的弓箭……这感觉也很美,不是吗?”

方廷玉夸张地抖一抖肩膀:“美就没觉得,吓人是真的。”

祝青青含笑:“你是诗读的太少,还不解其味。”

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斗着嘴,突然,听到一声凄凉悠长的喊:“安徽省徽州府歙县子孙张氏继先魂归故里,掌灯照路啦。”

循声望去,只见一艘船泊在岸边,几个穿黑衣的人正抬着一口漆黑的棺材下船来,一个穿白色麻布孝服的人,左手提着白灯笼,右手摇着招魂铃。

灯笼散发出惨然的光,招魂铃发出凄清的铃铃声,伴随着凄凉的引路声,棺材渐行渐远,隐没在夜色中。

方廷玉这才轻声说:“徽州男儿,外出行商,客死异乡是常有的事。我们徽州人,女儿能和丈夫长相厮守是福气,男儿能死在家乡是运气。”

祝青青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她兀自呢喃:“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离乡万里,音书难寄,这男人客死异乡的时候,他的妻子恐怕还不知道吧,恐怕还在一笔一划地给他写家书,在家书里嘱咐他,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夜色彻底暗下来,方廷玉对着茫茫的江边长吐一口气,半开玩笑地说:“不知道我将来会死在哪里呢。”

没有回答,只有荻花瑟瑟、江风呜咽。

每天早晨,方廷玉骑车载祝青青去老铺做学徒,自己再去县中读书;周末,方廷玉不上学,祝青青也不去做学徒,用老太太的话说,这天是“修身养性”的日子,两个人就待在绣楼书房里,祝青青监督方廷玉写大字读唐诗。

自从进了县中,方廷玉每天都眉飞色舞的。

“修身养性”日,常常是,祝青青讲诗词,不如他讲学校多。

他讲学校里的课程,除了国文,数学、物理、化学、地理都是他喜欢的科目,比较头痛的是外语,他的舌头总是不听话,念不准那些要卷舌头的英文。

祝青青便伸手跟他要英文课本。

她选一篇课文念给他听。

是一首诗。

Bright star, would I were stedfast as thou art

Not in lone splendour hung aloft the night

And watching, with eternal lids apart

Like nature's patient, sleepless Eremite

她是北方人,说一口标准的北方官话,字正腔圆,念起英文来也十分动听,像钟表的滴答声,不急不缓,让人听了心里觉得宁静。

方廷玉问:“你怎么还会英文?”

祝青青把书合上:“有什么稀奇的,我会的东西多着呢。”

“你给我讲讲这首诗吧——你懂外国诗吗?”

“懂一点,这首诗很出名,诗人叫约翰·济慈。刚才那几句,翻译成中文是,灿烂的星,我祈求象你那样坚定——但我不愿意高悬夜空,独自辉映,并且永恒地睁着眼睛,象自然间耐心的、不眠的隐士。”

“背后有什么故事吗?”

“嗯,是济慈写给恋人的。”

“他们后来在一起了吗?”

“没有,恋人的母亲嫌济慈穷,拆散了他们,最后济慈死于肺结核,恋人在他们一起住过的城市,穿着黑衣为他守丧三年,一生都没有摘下他送给自己的求婚戒指。”

漫长的沉默,只听得见钟表的滴答声。

最后,是祝青青打破了沉默:“说这些干什么,本来是为教你发音啊。这次我读的慢一点,你仔细观察我的口型。”

她放慢了速度读,方廷玉盯着她的嘴巴看。

双唇水色,舌尖粉嫩,虎牙尖尖。

有的发音,需要卷起舌尖,银牙贝齿间一点水润粉红。

方廷玉跳起来:“突然想起来,今天还没去跟奶奶问安呢。”

一阵风地冲下了楼,留下祝青青一个人,在书房里蹙眉纳闷。

祝青青平时做学徒,晚上还要看闲书,有时候熬夜到三更,第二天教方廷玉读诗的时候就难免犯困,于是偷懒,布置方廷玉写大字,自己手撑着下巴打盹。

方廷玉偏使坏不让她睡。

他故意大声念诗,或者捉着她的辫梢搔她的鼻尖,祝青青便骂他。

她原本说一口北方官方,在徽州待的久了,也受吴语影响,口音变得绵软,困倦之下说出来的话越发娇嗲,不像骂人,倒像撒娇。

半撑着眼皮,困的不行,还要鼻音浓重地骂人,让方廷玉想起小时候熬猫——小猫越是想睡,他越要逗它,看小猫脚步踉跄地乱晃。

最后,祝青青半眯着眼睛讨饶:“少爷,别闹了,消停会吧,我真的好困。”

说着说着,索性不再强撑,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方廷玉也趴在桌子上,侧着头看了一会儿她睡觉,观察她兔子样翕动的鼻子,蝴蝶样震颤的睫毛,被呼吸轻轻掀动的刘海。

墙外面突然传来小贩的叫卖声:“脆桃软杏沙瓤瓜,龙眼杨桃甜李子!”

方廷玉站起来,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再回来的时候,捧着水晶缸,里面凉井水湃着各式水果。

一进书房门,就看见祝青青睡醒了,正半闭着眼睛伸懒腰。

方廷玉捞一个桃子,塞进她的嘴里,堵住了她的哈欠。

冰凉的桃子一激,祝青青彻底清醒了,她把桃子拿出来,放在一边不吃,伸手去水晶缸里捡软杏。

七月正是杏期,新摘的杏子又甜又软,带着一点微酸,十分生津,她一口气吃了四个杏,要拿第五个的时候,方廷玉眼疾手快,抱走水晶缸:“你没听过吗,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

祝青青可怜巴巴的:“我就再吃一个。”

方廷玉无奈,在水晶缸里挑了半天,拣一个最小的给她。

祝青青高高兴兴地吃杏,方廷玉问:“你喜欢吃杏?”

祝青青嗯一声:“杏伤胃,从小奶娘不许我多吃,家里也不买杏。但是邻居家有一棵杏树,结了果子会送我们。每年三月杏花一开,我就盼着它七月结果,每天倒数日子,那种期待的心情,能高兴整整四个月。”

方廷玉哧地笑:“瞧你那点出息。”

祝青青遗憾地说:“可惜你家没有杏树。”

方家花园里,有桂树有柳树,单单没有果树。

放学回来,方廷玉满脸沮丧,眉头紧皱。

祝青青问:“怎么了?在学校闯祸了?”

方廷玉哭丧着脸:“比这还糟糕,原来的国文老师走了,换了个新国文老师,你猜是谁?”

“谁?”

“小篮子他爹!”

祝青青眉毛一挑,哧地笑了。

小篮子的爹,岳清岳濯缨,老太太嘴里那个“岳家长辈里唯一的明白人”,那个,说再见到方廷玉就要打断他腿的人。

正所谓,冤家路窄。

方廷玉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来:“喏,他给我的,说是送给你的。”

祝青青接过书,是一本《孟子》。

翻开来,扉页上用钢笔题着字:赠小友青青。

落款是岳濯缨。

他有前清的秀才功名,又是个不惑之年的长者,却主动赠书给自己,还平等地称呼自己“小友”。

这个岳濯缨,可真有意思。

又过了两天,方廷玉放学回家来,神色又变了,变得比以前还神采飞扬,祝青青问他又怎么了,他神秘兮兮地竖起食指嘘一声:“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祝青青冷哼一声,把手里的英文课本一放:“那你找内人教你英文去吧。”

方廷玉涎着脸皮磨她:“别啊,咱们有婚约,你可不就是我内人吗?”

他插科打诨,到底还是没说自己的秘密。

这个秘密,祝青青是半个月后才知道的。

这天,方廷玉和祝青青刚回到家,在书房里补习着英文,老太太身边的丫鬟来叫,说老太太请孙少爷和青姑娘过去。

祝青青虽然和方廷玉有婚约在身,但到底还没过门,下人们都管她叫青姑娘,一个颇为暧昧的称呼。

一进客厅门,就看见老太太满面寒霜地坐在那里。

客厅里还有几个陌生人: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温文儒雅的中年人,一个满脸气急败坏的男人,和一个灰头土脸穿着县中校服、和方廷玉年纪相仿的男孩子。

祝青青心里咯噔一声,余光觑一眼方廷玉。

肯定是这小霸王又犯病了,在学校打人,被苦主找上门来了。

她猜的没错,方廷玉在学校打了同学,同学家长找到校长告状,现在校长带着苦主来方家要说法。

同学家长不依不饶地给老太太看儿子身上的伤,吵嚷了半天,老太太又是道歉赔偿,又是许诺好好教训方廷玉,对方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校长和苦主父子走后,老太太一声怒喝:“跪下!”

方廷玉听话地扑通跪下。

祝青青也跟着跪了下来。

老太太拍一下桌子:“我不问你为什么打人,今天就是要你明白,无论为什么,都不该打人。吃完晚饭,你和青青去池塘边跪着,不到三更不许起来。”

方廷玉抬起头来:“我一个人犯的错,您罚她干什么呀?大清都亡了,您怎么还搞连坐呢?”

老太太冷笑:“心疼啦?还记得定亲那天,我跟你约法三章说的什么吗?”

方廷玉气馁。

那天,他帮祝青青向奶奶请求,要奶奶答应祝青青做老铺学徒,奶奶提了三个要求:好好读书;乖乖学诗;不许打架。

这三条,如有违背,连祝青青也要跟着他一起受罚。

男子汉一诺千金,方廷玉不好意思再讨价还价。

但到底还是拖累了祝青青,方廷玉心里挺愧疚,祝青青倒并不在意这个。

吃过晚饭,俩人在后花园池塘碰面,选了棵枝条繁茂的柳树下,双双跪下来,捱三更,祝青青问方廷玉:“哎,你最近是不是在跟什么人学武术?”

方廷玉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下午我瞟了一眼那个人身上的伤,后脖颈那块淤青,像是西洋搏击术的招式,这可和你以前用的王八拳不一样。”

“你还懂西洋搏击术?祝博学,世界上有你不懂的东西吗?”

“一般一般啦,快告诉我,你是不是在跟人学武术?”

已经被问到这个地步,方廷玉也不再隐瞒:“是,在你之前,有一个教我学诗的纪先生,他是讲武堂出身,因为偷教我功夫被奶奶赶走了,没想到前段时间又在学校遇见了,他现在是我们的乐歌老师,我在偷跟他学武术——你也会西洋搏击术?”

祝青青摇头:“我爹不让我学,说已经够野了,再学这些有的没的怕会闯祸。”

方廷玉斜眼觑她:“你都闯过什么祸?”

祝青青抬眼望天,不回答。

方廷玉换话题:“你也不问我,为什么打那个同学?”

祝青青摇头:“有什么好问的,你又不是无事生非的人,他挨打,肯定是因为他该打。”

这句话像一壶热酒,顺着喉咙流下去,方廷玉从喉头到心里都暖洋洋的。

入夜的花园寂静,没有人声,只听见蝉鸣蛙鸣和流水声,月已到天心,有薄云轻遮,柔白月光洒在湖面上,荡出银光粼粼。

已经是夏末季节,湖里的荷花还未开败,有青蛙蹲在荷叶上面,一蹬腿,又跳远了,荷叶便轻轻一晃。

方廷玉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夜里花园的景色,因为罚跪乍一看到,心里莫名有点感动,他对祝青青说:“祝博学,念一首应景的诗吧。”

祝青青睨他:“现在知道诗词的好了?”

方廷玉嗤地笑:“咱们能不能有一回和舌尖上不带刺,和和气气地说话?”

祝青青看一眼荷塘,又看一眼月亮,沉吟道:“古人说,诗可言志词可抒情,念一首范成大的《车遥遥篇》吧。”

她清一清嗓子,念:“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方廷玉知道,那不过是一句诗,应景而已。

但即使半个世纪后,鬓已星星时,他仍旧记得,这一句诗从祝青青嘴里念出时,那一刻,他一颗心的悸动。

祝青青没有注意到他的内心震动,念完诗,她只是软绵绵地伸了个懒腰:“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再过一个月就是中秋了呢。”

到中秋,她进方家就满半年了。

她突然扭脸看方廷玉,表情郑重:“说起来,要多谢你和老太太。我去年中秋后,家破人亡往南方逃难,原以为从那之后,再也不会有一个安稳的中秋了。”

八月十五中秋节,是祝青青在方家过的第一个中秋。

方家过中秋,也和其他大户人间没什么两样。

满陇桂花雨的时节,家里厨娘就开始酿桂花酒,到中秋时刚好酿熟;管家也早订好了城里得月楼的月饼盒子。

徽州旧俗,中秋佳节,学生馈赠先生塘鱼以谢师恩,方廷玉也恶作剧地捞了池塘里一条巴掌大的红锦鲤送给祝青青,祝青青也不懂此地风俗,欢天喜地地找了只青花缸,盛满清水,把锦鲤养在里面,放到书房案头上。

中秋,女孩儿拜月乞巧,晚上,吃过月饼瓜果团圆饭,祝青青受岳汀兰邀请,去岳家和她一起拜月。

方廷玉忌惮岳濯缨,不敢进门,就在岳家院墙外无聊地等她出来。

祝青青出来后,他骑着自行车,带她去洪琴村看舞香龙,方家管家是洪琴村人,看完舞香龙时间晚了,回不去家,两个人就借住在管家家里……

总的来说,这个中秋过的有声有色,只有一个小小的波澜——

方家规矩,逢年节开祠堂祭祖,负责这件事的是二叔二婶,中秋前,二婶问奶奶:“今年祭祖,青姑娘算不算在内?”

奶奶沉思了片刻,说:“今年就不带她了。”

说到底,她和方廷玉之间只是个口头婚约,还算不上真正的方家人。

祝青青和方廷玉也没太在意这件事,他们年纪还太小,看不清这背后的深意——直到很久以后,因为这件祭祖的小事而掀起大波澜。

中秋之后,天气一天肃杀过一天,很快,单衣换夹袄,夹袄换棉袍。

叶子落光了,草木上霜了,外面天寒地冻,周末方廷玉也不再到处乱跑,乖乖地和祝青青待在书房里,写大字,读诗词。

脱离了丫鬟身份的祝青青,逐渐暴露出她那点书香门第大小姐的矜贵和造作来。

她在书房里焚香,香炉是宣德炉,方廷玉的父亲方乃文当年用过的,收在柜子里几十年了,又叫她翻了出来,香是从斗山街老铺拿来的苏合香。

冬日天寒,人穿的本来就厚,为挡风又不开窗,屋子里气闷,再一焚香,满屋子空气暖烘烘甜津津的,熏的方廷玉直想睡觉。

祝青青也不理他的抗议,只是递给他一杯茶:“喝杯茶,醒一下脑子就好了。”

茶也是从老铺拿的,有时是祁门红茶,有时是黄山毛峰,有时是本地产的老竹大方。

方廷玉跪坐在椅子上写大字,祝青青就坐在对面,拿一把小银刀小铜锤,撬茶饼,敲茶叶,茶叶焦黑,衬托的她手指越发白嫩,腕子上的红绳也越发鲜亮。

方廷玉问:“你爱喝茶?还真像个老夫子。”

他就不爱喝茶,只爱喝白水,就算喝茶,也不会像祝青青这样小杯细品,只会牛饮来解渴。

祝青青瞟他一眼:“不是,我爱喝咖啡。这些茶叶都是方家的生意,卖货的总要知道自家货哪里好。”

她是个认真的人,说要学做生意,就拿出十二分的热忱。

方廷玉哦一声,静静地写自己的大字。

焚香、煮茶、案头有锦鲤悠游。

临字、读诗、抬眼见青梅红袖。

窗棂上突然有扑簌簌的敲打声,祝青青伸手推窗,一阵凉风卷着细雨飘进来,外面下雨了。

方廷玉打了个寒噤,揉揉鼻子:“祝博学,来首应景的诗吧。”

祝青青看了半天雨,说:“那就来一首,清初词人纳兰性德的《浣溪沙》吧。”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首诗写的哀戚,不等祝青青讲,方廷玉就觉察到了,他说:“这词听着好伤感。”

祝青青关上窗:“是啊,是悼念亡妻的。”

“词人和原配妻子卢氏是少年夫妻,情投意合十分恩爱,但是妻子年少早亡。后来,他老是想起她来,西风乍起的时候,看到黄叶飘落,就想起当初和她一起背书打赌,太快乐了,笑的前仰后合,手里的茶泼出来,把书都泼湿了。”

方廷玉觉得纳闷:“真奇怪,怎么好像没一个诗人的爱情有好下场的?”

祝青青看他一眼:“所以才说,当时只道是寻常啊,失去之后才懂珍惜,丧妻的人才写诗悼妻,妻子尚在人间的,当然忙着和妻子赌书泼茶,哪有时间写诗。”

方廷玉想了半天,竟无法反驳,只能承认祝青青说的好有道理。

天气再冷一点,书房里生了炭炉子,方廷玉跟厨房要了地瓜和栗子,在炉箅子上烤地瓜栗子吃。

屋子里有了地瓜和栗子的甜香,祝青青也就把宣德炉收了起来,和方廷玉一起烤地瓜烤栗子。

她像是没吃过栗子,十分新奇。

烤栗子要在栗子上划个十字刀,她拿着撬茶饼的小银刀,郑重其事地给栗子挨个开口子。

方廷玉一边翻地瓜一边看她划栗子:“你在家没吃过栗子?”

祝青青正划的不亦乐乎:“吃过,但都是炒好了的糖栗子,没见过生的。”

她突然哎呀一声。

栗子表皮光滑,她没按住,刀尖戳到了食指肚。

方廷玉扔下地瓜,跑过去,捉起她的手指,想帮她吮一吮血。

小时候他手指划破了,奶娘都是这么干的,他也没多想,直到把手指凑到嘴边了,才突然觉得有点尴尬。

况且,银刀刀尖钝,祝青青也没出血。

方廷玉急中生智,说:“我给你看看手相吧。”

祝青青笑他:“你那个纪先生还教你看相啊?”

方廷玉捉着她的手,扳着手指,看了半天,装模作样地说:“你好厉害,十个手指头都是簸箕,传说中的凤命啊,你要是真去了法国,搞不好会变成法国皇后呢。”

祝青青嘲笑他:“法国早没皇帝了。”

方廷玉讪讪的,刚要松开手,却被祝青青反手捏住手指:“我也会看手相,我也给你看看。”

她歪着头看了半天,说:“少爷,你命格不错啊,我看出来你以后能心想事成建功立业,当上为国为民的大英雄。凯旋归来衣锦还乡,全徽州的父老乡亲夹道欢迎……”

方廷玉问:“那你在哪儿呢?”

祝青青看他一眼:“我在法国啊。”

——她在法国。

他和她都会有光明的未来,但他们的未来里都不会有彼此的参与。

方廷玉抽回手,清清嗓子:“那,以后我要是有空去法国找你玩,你可别装不认识我。”

祝青青撇嘴:“我是那样的人吗?塞纳河左岸有一家咖啡店,叫普罗可布咖啡馆,Le Procope,是巴黎的第一家咖啡馆,已经两百多年了。如果你来法国,我就在那里等你,请你喝一杯咖啡。”

“那说好了,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L55/6AA1eRboz+6Dv+oFOjOVI4mrU5ur3LASz3JuSYtVNynKkJ2Cx/au8PzYm8f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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