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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做戏

第二天,方廷玉和祝青青翻墙进岳家,岳汀兰早已经带着哥哥岳锦鳞在墙根下等着了。

岳锦鳞人高马大,眉目倒也周正,但脸上总带着痴笑。

方廷玉早跟祝青青嘱咐过,说岳锦鳞是个先天愚儿。

祝青青不禁在心里悄悄为他叹了一口气。

排戏的地方是岳家的旧戏台。岳家早年蓄养家班,鼎盛时期,还专门辟了一进院落给家班里的戏子们居住,后来家班遣散,那处院落也成了废园,从此姹紫嫣红化灰,丝竹管弦喑哑,平日再无人涉足。

方廷玉借岳家的戏台,是在岳家废园里。

岳汀兰搞到了废园的钥匙,带他们进废园。

几个人围在凉亭石桌旁,祝青青给众人讲戏,分配角色。

要演的是“错抢”“误认”两折,讲的是周通错抢了卞玑,卞玑又被周玉楼误认。

她自己一人分饰两角,演丫鬟春兰和周玉楼;岳汀兰扮演小姐刘玉燕;方廷玉扮演卞玑,而岳锦鳞则扮演小霸王。

祝青青把誊写好的戏本子发给每人一份,一句一句地教他们唱,她拿一把折扇,敲着石桌沿儿上打节拍清唱,嗓音嫩若黄莺,在晴夏的风里如丝袅袅。

岳汀兰跪坐在石凳上,双手托腮听她唱,感叹:“青青,你唱的真好。”

祝青青淡淡一笑:“我爹是个票友,家里也有一个戏台……都是好早前的事情了。”

好早前的事情啦……那时她四五岁吧,一夜东风春光好,彩蝶双双共徘徊,家里戏台边,人也蝴蝶寻芳一样地聚起来了。

以爹为首,一群票友坐在花园凉亭里,品评唱腔,推敲词句,暖风熏人,花香酒香更熏人。

爹是个酒中仙,祝青青生来随他,闻见果酒香跑到花园里凑热闹,凉亭里一帮人正以戏下酒喝到微醺,见她来,爹高兴地把她抱上膝头坐着,拿筷子尖蘸了酒给她尝,随口教她两句戏词。

她记得,自己学的第一句,是“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思及往事,心下黯然,方廷玉忙岔开话题:“这句我刚才没听清,祝青青你再唱一遍。”

那些年里,他一直喊她祝青青,像称呼学堂里某个不太对付的女同学。

很久之后,才惊觉,原来他早在懵然间觉察到自己内心有小兽蠢蠢欲动,而那个“祝”字,就是他用来困住小兽的牢笼。

不敢去了姓氏直呼其名,原来是怕显得太亲昵,让她误会,也让自己误会——怕的是伤人伤己,到头来,却让自己深陷囹圄。

少年悟性好,几天下来,方廷玉和岳汀兰成绩斐然,唯有岳锦鳞,尽管祝青青把他的台词一减再减,他还是连词儿都记不全。

每次轮到他,就只会站在那里傻笑。

连岳汀兰这个妹妹都不耐烦起来,只有祝青青不嫌弃他,反而从兜里摸出两颗糖来,鼓励他:“锦鳞少爷,要是你能背出这句词儿,这颗糖就给你吃,好不好?”

方廷玉脸色一沉。

这两颗糖还是他给她的呢,端午节海棠姐送他的礼物,是外国糖,叫酒心巧克力。

他不爱吃糖,想着祝青青应该喜欢,整盒送给了她,没想到她今天拿来送岳锦鳞!

这臭丫头,借花献佛笼络人心可真有一套!

岳汀兰也喜欢她,不排戏的时候就缠着她叽叽喳喳。

祝青青最会当人面装乖巧,一张嘴比巧克力还甜,她问岳汀兰:“你们兄妹俩的名字真好听,是从《岳阳楼记》里取的吧?”

岳汀兰惊奇:“你怎么知道?”

祝青青瞟方廷玉一眼,眼角眉梢里全是得意。

岳汀兰说:“我和哥哥的名字都是我爹给取的,他是前清最后一科的秀才,每天就捧着诗呀书呀的看个不停。不如,你猜,他的名字是从哪儿来的?”

岳汀兰的父亲叫岳清,字濯缨。

祝青青略一思索:“我猜,是《楚辞·渔父》,里面有一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你爹单名清,又字濯缨,八成是因为这句话了。”

岳汀兰挠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这就去问我爹。”

她性子急,话音未落就从石凳上跳起来,一溜烟跑没影了。

半天,回来了,跑的鬓发凌乱,辫子也散了,整个人气喘吁吁的:“我爹说,不是《渔父》,是什么《孟子·离娄》。”

“他说,那一句话最早是在《离娄》里,《渔父》晚于《离娄》,是借用。”

“他还说,你好奇怪,怎么知道楚辞,反而不知道孟子。”

出了错,祝青青也不羞恼,她大大方方地承认:“我爹不喜欢儒家,从不教我四书,只教我楚辞汉赋唐诗宋词这些东西。”

岳汀兰叹一口气:“我爹夸你小小年纪旧学底子深厚,还骂我,说我要是有你十分之一,他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祝青青扑哧一笑,伸手拉岳汀兰:“你跑的辫子都散了,过来,我给你重新编一编。”

岳汀兰任由她牵着手走到池塘边,祝青青从荷包里掏出一枚手掌大的牛角梳,给岳汀兰拆散辫子,梳笼好,分成三股编辫子。

方廷玉托着腮看他们,打个哈欠:“你们倒是姐妹情深。”

岳汀兰眼睛一亮,反手握住祝青青手腕:“我们干脆结拜姐妹吧!”

不等祝青青回答,方廷玉先哧地笑了:“你好俗啊,俗的简直就像我们排的这出戏。”

祝青青反驳她:“俗有什么不好,人生最圆满就是大俗,大红大绿,热闹欢喜。《茶花女》倒是雅,但那都是给别人看的,活着这回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岳汀兰满脸疑惑:“《茶花女》是什么?”

祝青青答:“是法国人写的戏。”

岳汀兰一脸崇拜:“你可真厉害,不仅懂中国戏,还懂法国戏。”

方廷玉哼笑:“她哪里是懂法国戏啊,法国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呢。”

岳汀兰一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自己换了话题:“二哥,你爹什么时候到家?我爹说,这次老太太六十大寿,你爹会回来贺寿。”

方老太太一生有两个儿子,方廷玉二叔叫方修文,是小儿子,大儿子是方廷玉的爹,叫方乃文,是个军人,常年行伍在外。

自从卖进方家做丫鬟,祝青青还没见过这位大老爷。

方廷玉把脸一挂,语气生硬:“要你管?”

说完,跑到池塘另一边,蹲下来,捡起小石子,打水漂砸水里正咕呱乱叫的青蛙。

看着方廷玉的背影,祝青青悄声问岳汀兰:“他这是怎么了?”

岳汀兰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道啊。”

于是这一天,太阳还没下山排练就不欢而散。

回方家路上,方廷玉一路无话。

夜里被蛙鸣声吵的睡不着,祝青青披衣出门,去花园里散步。

这花园还是方老太爷刚发迹那时候建的,老太爷在苏州待过一段时间,给人做伙计,常进出大户人家,羡慕人家的园林,后来发了财,衣锦还乡盖房子的时候,对花园尤其上心。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假山石洞曲径通幽,树木蓊郁花草葳蕤,当中凿湖引水,湖里每到盛夏就漂满了巴掌大淡紫粉白的睡莲,湖上架着九曲桥,湖心搭着戏——方家也有戏台,听方廷玉说,是奶奶嫁进来那一年,爷爷为讨她欢心找人搭的。奶奶亲自指挥,搭的很讲究,在水一方,夏天听戏时人坐在对岸长廊下,隔湖听戏,管弦声和吟唱声带着水音儿,尤其地沁人心脾。

之所以跑去岳家借戏台,是打算给奶奶个惊喜,怕提前走漏了消息。

月光影影绰绰地笼罩着花园,给花园披上了一层柔白的纱,月光下湖水滟滟,祝青青踏上九曲桥,想去戏台上坐一会儿,走到一半,发现戏台角落里团着个小小的黑影,她提高了声音问:“谁在那儿?”

黑影扭过头来,月光照出一张熟悉的脸。

是方廷玉,他神情恹恹的,拖着懒散长腔:“大半夜不睡觉,你夜游神啊?”

祝青青走过去,在他旁边蹲下来:“你又在这儿干什么?”

“心里烦,睡不着。”

祝青青略想了一想,小心翼翼问:“是为你爹?”

方廷玉惊诧地看她一眼。

祝青青继续问:“你爹回来,你不高兴?”

方廷玉摸摸鼻尖,声音发瓮:“有时候我想,要是世界上没我就好了?”

祝青青惊讶:“为什么?”

方廷玉干脆就地在凉砖地上坐下来:“因为多余啊。比如,二婶常说,她管这个家管的好没意思,是替未来的孙少奶奶做嫁衣。要是没有我,二婶可能会活的开心点,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每天拉长着脸。”

祝青青噗地笑:“没这个道理。二老爷夫妻俩生不出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就算他们有孩子,你是方家的长房长孙,以后方家也还是要你当家啊。”

“是啊,所以,索性不要有我。”

“可是没有你的话,方家不就绝后了吗?”

方廷玉看她一眼:“才不是。你知道小篮子为什么喊我二哥吗?”

“不是因为有锦鳞少爷在前吗?”

“才不是,谁会把自己的亲哥哥和不相干的人放在一起排行。她叫我二哥,是因为我原本有一个哥哥的。”

“我哥是个小神童,三岁开蒙,五岁学诗,可惜他命短,长到十岁上就夭折了。”

祝青青若有所思:“所以,你不喜欢读诗,是因为他。”

方廷玉摇头:“不全是为这,但也有一点关系。带我的奶妈也带过大哥,小时候,每逢我不顺她的意,她都会说,二少爷,你要是有你大哥那么懂事就好了。”

祝青青问:“你怎么不告诉老太太?”

“奶奶要是知道,肯定会赶她走。十几年前,她死了丈夫,舍下自己刚满月的孩子,进我家做奶妈,先带大哥,后又带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怪可怜的。何必因为我的一点不痛快让她丢了饭碗。”

他话又拐回去:“所以我想,如果拿我出生换大哥不死就好了。人人都喜欢他,如果他还活着,我娘也不会冒险生我,难产而死,我爹也不会因为伤心而弃文从武远走他乡,你不知道吧,我爹原本也是个读书人,和小篮子的爹是同学呢。”

一时之间,祝青青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两个人默默并肩坐着,树上蝉鸣水里蛙叫,独独没有人声,又嫌吵闹,又嫌寂静。

祝青青突然开口:“你不多余。至少,你对我很重要。”

方廷玉扭脸看她,月光下祝青青笑吟吟的,眼神却很清明郑重,不像是说笑。

她解开睡衣最上头的一颗绊纽,露出细白伶仃的长颈子,方廷玉看见她脖子上用红线挂着什么东西,坠子隐没在睡衣里。

祝青青摸出坠子给他看:“喏。”

是一枚铜元,当中凿了个小小的眼儿,穿了根红线。

方廷玉伸手托住,好奇地看,借着月光和水光,可以看见这枚铜元十分光滑,一看就是被人摸了无数遍摸熟了。

他不明所以。

祝青青把铜元塞回去,系好绊纽:“这原本是个璎珞,赤金项圈配和田玉的长命锁,上面錾刻着我的生辰八字,是满月酒那天外公送的。逃难路上,为了活下来,金和玉都拆下来典当了,典当的钱花到最后就剩下一枚铜元,我没舍得再花,穿了个眼挂在脖子上当项链……这是我前半生唯一剩下的东西了。”

富贵流云、锦绣化灰,这是她明媚的前半生,那个只与诗酒繁花、舞榭歌台相关的前半生的唯一遗骸。

“直到现在,早晨醒过来,还会恍惚以为人在老家,直到睁开眼睛,看清楚挂在床上的粗布帐幔,不是鹅黄色绣了暗纹的缎子,才渐渐回过味儿来,想起来离开家已经快一整年了。这里是徽州,不是北方,我是丫鬟,不是小姐,起床后不是去学校读书,而是去伺候老太太洗漱……有时候不甘心,告诉自己这是一场梦,闭上眼睛再睁开梦就醒了,但再睁开眼睛,还是得起床认命……”

“所以啊,你对我很重要。”

“这半年我像个困兽,觉得这辈子已经完了。直到想到做学徒,才感觉看到了一线光。直到你答应帮我,才真觉得这线光后面真有一扇门……所以,你对我很重要。在这个陌生的徽州,你是我唯一的指靠。”

方廷玉怔怔地看着她,半晌,笑了。

他伸出拳头,郑重地对祝青青说:“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去法国。”

祝青青也伸出拳头,和他轻轻一击。

日子过的流水一样快,六月初七就在眼前了。

寿宴前两天,方乃文到家。

老太太房里,老太太靠在塌上,祝青青侍立在老太太身边;大老爷和二老爷、二奶奶坐在椅子上,方廷玉垂着手站在他们面前,向父亲汇报自己这半年来的学习生活。

他低着头,只看得见凸起的后颈骨,看上去可怜伶仃的。

好在,父亲也不难为他,说了几句话后,就让他自己出去玩。

老太太吩咐祝青青:“青青去陪着孙少爷。”

一前一后踏出房门,方廷玉长舒一口气。

祝青青说:“你爹好英俊。”

方乃文四十多岁了,看上去却不过三十出头,长年行伍,身上有风霜,目光却炯亮,笑容里还残存着年轻时做读书人的文秀气。

刚而不硬,秀而不荏,是祝青青最喜欢的那一类气质。

仔细看会发现,方廷玉长得像他。

只是更加清秀——或许是因为年纪还小的缘故。

不知道,等方廷玉长到这个年龄时,会不会也是这样一副模样?

可是祝青青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小霸王要怎么样才能变成大老爷。

她看着方廷玉,忍不住扑哧一笑。

方廷玉莫名其妙:“笑什么?”

祝青青答:“我在想,你四十岁时候会不会长成你爹现在的模样。”

方廷玉回敬她:“反正你看不到。”

祝青青也不恼,悠闲回答:“是啊,那时候,我应该是在法国——对了,戏班子那边打点好了吗?”

方廷玉早跟管家打听好了,家里唱堂会请的是徽城名班彩和班。他以方家少爷的身份去找了彩和班班主,跟他约定好了,寿宴当天借他戏班的行头。

方家是望族,老太太六十大寿高朋满座,徽州地方长官、各富商、安徽、浙江、江苏三省的掌柜们,亲戚朋友,齐齐道贺。

花园里摆宴席,足足摆了几十桌。

宴席摆在湖边,边开宴边听湖心戏台上唱戏。

作为方家的姻亲,岳家也派了人来贺寿,岳锦鳞岳汀兰两兄妹跟着他们母亲一早就来了。来宾里孩子不少,围坐了好几桌,岳汀兰拉着岳锦鳞和方廷玉坐在一桌,方廷玉又跟奶奶说,把自己的“小老师”祝青青也拉到了同一桌坐着。

彩和班在徽城已经红了几十年,戏班里全是徽城名角,今天为贺寿唱的都是热闹烘气氛的名段。

《麻姑献寿》《彩楼配》《鸿鸾禧》《桑园会》《凤还巢》……一折一折地唱下来,台上唱到《桑园会》秋胡戏妻时,祝青青扯一扯方廷玉的袖子:“该去后台了。”

四个人猫着腰溜去花厅。

花厅是临时后台,接下来要上场的《凤还巢》演员正坐在里面勾脸。

班主也在,见方廷玉来,满脸堆笑地招呼他:“方少爷,要我帮你们勾脸吗?”

借给他们唱戏的戏服就挂在衣架子上,祝青青辨认过各人的行头,丢给他们穿上,礼貌地对班主说:“岳家少爷小姐就麻烦您了,我们家少爷我自己来就行了。”

她把方廷玉按到椅子上坐下,看一眼桌子上搁着的笔和油彩,略一忖度,拿起笔来,一手捏住方廷玉的下巴抬起他的脸,狞笑着落笔:“我这也算是报仇了。”

方廷玉撇嘴:“看不出来你还挺记仇。”

祝青青手背轻拍他脸:“别别说话,会画歪的。”

她手指捏着他的下巴,指尖有茧,下巴挨着她的手心,手心又绵又软又湿又烫,手背倒是凉的,碰在脸上凉浸浸的。

方廷玉被迫仰着脸看祝青青,她神情严肃,嘴角轻抿,长睫毛叫窗格子里照进来的阳光鎏了一层淡金,薄白的脸皮儿也被晒的泛粉。

方廷玉乖乖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旁边班主一边帮岳锦鳞勾脸一边说:“姑娘手很熟啊,家里有人唱戏?”

祝青青捏着方廷玉的下巴往向阳处转脸:“过去我爹爱票戏,常让我帮他勾脸,差不多的脸谱我都记得。”

她手脚麻利,很快就帮方廷玉勾好了。

她把他脸转向镜子,故作恶霸:“哟,好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儿卞小姐。”

方廷玉看镜子。

镜子里,方廷玉坐着,是一张浓墨重彩的京剧美人脸,祝青青站着,双手按在方廷玉肩膀上,是一张清水芙蓉少女的脸,正笑盈盈地看向镜子。

他们身后,花架上的粉月季正被风吹的轻颤。

前面戏马上就要落幕了,班主那边也帮岳汀兰兄妹画完了脸,跟着唱《凤还巢》的演员一起走了出去。

只剩下祝青青一个人还没扮上,她听着前面传来的动静,对三个人说:“你们先去,我马上就来。”

厅里只剩下了祝青青一个人。

她对着镜子,边哼唱词边勾脸,突然间,镜子里厅门开了一线,一个身影闪了进来,弓背塌肩,畏畏缩缩的,溜达到祝青青身后,一双带着烟味的手按上她的肩膀,哼笑着说:“我猜你就在这里,看不出来姑娘还有这本事啊,不仅诗读的好,连勾脸都会。老爷我平时也爱票戏,什么时候你也帮我勾个脸?”

祝青青强忍住拿笔戳他手的冲动:“二老爷,您自重。”

二老爷依旧涎皮赖脸:“这里就咱们俩,你害什么羞啊。你今年十四了吧?不小了,我娶你二奶奶的时候她也才十四……”

一双手不干不净地朝她的脸上摸,祝青青勃然大怒,翻转了手里的笔,就要狠狠扎他,只听见厅门嘎吱一声响,望过去,方廷玉懒洋洋地倚门而站,怀里抱着周玉楼的道具宝剑:“二叔,怎么着,您也想登台?”

二老爷吓了一跳,移开手,讪讪地一路小跑着出了厅门。

方廷玉走过来牵祝青青的手:“走吧,该咱们登场了。”

他们走到戏台时,正赶上《凤还巢》的演员下台。

岳汀兰眼巴巴地看着祝青青:“青青,我有点慌。”

祝青青鼓励她:“你的戏份不多,就登一次台,唱砸了也没关系,反正咱们就是博老太太一笑。”

没想到,岳汀兰和岳锦鳞没有出错,最后演砸的却是祝青青和方廷玉。

到“误认”这一折戏,台上只剩下女装的“卞玑”方廷玉,和“周玉楼”祝青青。

虽然已经排练过无数次,但以前都是素面朝天,第一次带妆演对手戏,祝青青和方廷玉看着对方,都忍不住想笑。

祝青青憋住笑,给方廷玉一个凶狠的眼神,示意他绷住了别笑。

这才开口念白:“嫂子你别哭啦!”

话一出口,对岸观众齐齐哄笑,方老太太也忍不住笑了,扭头跟大儿子说:“没想到青青诗读的好,唱戏也有模有样。只可惜命不好,沦落到我们家做丫鬟。”

听了她的话,二奶奶忍不住一声冷笑,斜着眼睛看一眼二老爷。

二老爷讪讪地摸摸鼻尖。

台上,祝青青上前一步,去扒方廷玉挡着脸的手:“你干吗老挡着脸哪!”

方廷玉用手挡着脸,躲在手后面笑场。

祝青青一低头,又发现这“刘小姐”是双大脚:“哟,你怎么这么大脚啊!”

方廷玉猛地把脚往后一缩。

台下观众笑的更欢,《花田错》看过那么多遍,名角演的也看了不少,但这么滑稽喜庆的还是头一次见。

“周玉楼”终于发现“刘小姐”的不对劲,内心暗忖,这刘小姐怎么不像个女人,该不会是个男人扮的吧?

取了剑,转身就刺:“哪儿来的狂徒,休走看剑!”

方廷玉吓的站起来就跑,两个人在台上你追我赶。

原来的戏本里,被周玉楼戳破后,卞玑立刻跪地求饶,但祝青青为了让戏更热闹,就加了一段追跑。

平时排练的好好的,跑几步后方廷玉就跪下求饶,没想到一上台方廷玉还是记错了步数,提前一步转身扑通跪下。

祝青青没收住脚步,跟他撞个正着,趔趄着栽倒在他身上。

这样一来,后面的戏都乱了套。

她恨的拿剑柄戳方廷玉的腰。

方廷玉双手抱着她,在她耳边安抚她,讨饶:“别戳了,疼疼疼,你听台下大家都在叫好呢。”

台下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又不是戏子正经登台,票戏而已,谁在乎演砸没演砸?

祝青青和方廷玉从地上爬起来,岳汀兰也拉着岳锦鳞又上了台,四个人牵着手向台下谢幕。

下了台,方廷玉发现祝青青的腮上挂着泪珠。

他俯身歪头仔细看了半天,伸手要替她揩眼泪:“真哭啦?至于吗,我不是早说过,演这戏就图博奶奶一笑,你还真当咱们一个月速成的蹩脚戏能惊艳我奶奶这种老戏虫啊?”

祝青青别过脸去,举起剑柄又要戳他:“我从来没在台上这么丢人过!”

方廷玉忙跳着躲开:“哎,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大不了一会儿奶奶打赏的时候,我不要我那份了,换帮你求情行不行?”

祝青青放下剑柄,手背擦干眼泪,问:“那你原本想要什么?”

方廷玉没回答。

总不能告诉她,他原本就是打算帮她求情的。

卸了妆,方廷玉拉着祝青青、岳汀兰、岳锦鳞,去向奶奶讨赏。

奶奶正笑眯眯地等他们来。

少年人皮肤细白吃油彩,四个人脸上妆都没卸净,颜色糅进腠理,一个个脸庞粉嫩,奶奶伸手给方廷玉擦汗:“瞧瞧你这一头的汗。”

方廷玉嘻嘻笑:“没事,奶奶,我们的戏演的好不好?您看了高不高兴?是不是该赏我们每个人点东西?”

奶奶笑的神秘:“是有东西要赏你们。不过现在亲戚朋友们都在,你们的事情,等晚上筵席散了再说。”

晚上,欢宴尽了,送别客人们,老太太送了岳锦鳞一盒酒心巧克力,又送了岳汀兰一副自己年轻时戴的耳环。

方廷玉凑上来撒娇:“奶奶,我和祝青青呢的?”

老太太笑眯眯的:“别着急呀,你们俩跟我来。”

来到正厅,老太太上坐八仙椅,下首左右分别坐着大老爷二老爷夫妇,方廷玉、祝青青站在青砖地上,低着头垂着手,听老太太问话。

“没记错的话,青青是丙辰年十月十四的生日,比廷玉小七个月。”

“是。”

“廷玉,你年底就满十五了,该定亲了,你觉得青青怎么样?”

祝青青和方廷玉猛地抬起头,看着对方,大眼瞪小眼,四眼震惊。

二老爷夫妇也吓了一跳,二奶奶瞪着祝青青,二老爷则是一脸懊丧。

老太太继续说:“我和你爹商量过了,青青和廷玉年龄相仿,也是好人家的姑娘。算命先生批过你们俩的八字了,说很合,今天我和你爹就做主,为你们定下这门亲事。”

方廷玉张一张嘴,想要说话,却被老太太截住:“正好我也有话嘱咐你们俩,你有什么话,咱们私下里说。青青,你先跟我进来。”

她下了檀木椅,朝里间走去,祝青青无奈地跟上去。

二婶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有人黄粱一梦,有人攀上高枝,可真滑稽。”

说完,下了椅子,扭着腰走了。

二叔讪讪地看看一眼父亲,又瞪了一眼方廷玉,跟在二婶后面也走了。

方廷玉原以为父亲或跟自己说些什么。

然而他只是拍拍自己的肩膀,便走了出去。

正厅里只剩下方廷玉,他后退几步往椅子上一敦,心想,我是想救她,可是没想过把自己搭进去啊?

祝青青和他,怎么可能!

扭头看一眼里间的门,门紧闭着,还放着印蓝花布的帘子,所有声音被隔绝的严严实实,一点风也透不出来。

他只好百无聊赖又忐忑不安地等祝青青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里间门终于被推开,祝青青走出来,山溪水黑卵石一样的眼睛,瞟他一眼又迅速移开,小声说:“老太太叫你进去。”

方廷玉掀开帘子,走进里间,不情不愿地喊一声奶奶。

老太太招呼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看着他,笑眯眯地说:“怎么,不满意这门亲事?”

方廷玉不知道该怎么说,半天才憋出一句:“您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

老太太惊奇地问:“你讨厌青青?”

方廷玉说:“不是这个问题,青青她可是……”

她可是要去法国的呀,她心里有自己的星辰大海,是不会愿意停泊在方家这湾浅水里的。

方廷玉到底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这是他和祝青青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老太太说:“不讨厌不就行了?你就当是帮她一个忙——当初你二叔来找我,说要把青青收房的时候,不是你劝我不要造这个孽的吗?”

是啊,当初听到二叔向奶奶要祝青青,是他跟奶奶说,祝青青那么小,二婶好妒,二叔年纪大又不争气,让祝青青嫁给二叔,难道不是把一大一小两个女人都往火坑里推吗?

奶奶当时没有说什么,只是几天后宣布,让祝青青做方廷玉的老师,教方廷玉读唐诗。

奶奶又说:“她知书达理,不算委屈你;我们方家家境殷实,也不算辱没她。实际上,她虽然出身名门,但现在到底是个落魄的卖身丫鬟,就算真的嫁给你二叔,对她也算个好归宿了……如果你不想要她,我就干脆如了你二叔的意,你看怎么样?”

方廷玉急忙说:“您可别!”

奶奶满意地笑了。

事已至此,方廷玉索性趁热打铁:“奶奶,还有一件事……您看,我爹在外打仗,二叔二婶和我我都不是做生意的料,祝青青这么聪明,既然已经许配给我了,就是咱们方家的人了,不如,您让她跟海棠姐学学做生意?”

奶奶想了一想:“你叫她进来。”

方廷玉掀门帘叫祝青青。

两个人一起站在地上,老太太问祝青青:“刚才,廷玉建议我,让你跟斗山街老铺的掌柜海棠做学徒,我问你,你对我们方家的生意了解多少?”

祝青青答:“前清同治年间,老太爷十三岁离家去杭州做学徒,出师后,去芜湖道做掮客生意,靠贩纸攒下了第一桶金,后来又把生意拓展到文房四宝乃至南北杂货。”

“我们方家主营文房四宝,你知道文房四宝是哪四宝吗?”

“知道,是笔墨纸砚。这四宝里,又以湖笔、徽墨、宣纸、端砚为上品,其中徽墨和宣纸都产在安徽,咱们徽州的歙砚,品质也不输端砚,还有,宣纸虽然产自宣城,但南唐时候,咱们徽州产的澄心堂纸才是最好的纸。”

老太太笑了:“到底是书香世家的女孩儿。”

祝青青轻轻吐一口气。

这些话,私底下方廷玉跟她演练过无数遍。

方廷玉说:“我奶奶可不是老糊涂,要说服她,你得做点功课,让她看到你的诚心。”

显然,他的这番功课做的不错。

老太太把手放到祝青青肩上:“乃文从武,修文夫妇不争气,廷玉是要读书走仕途的,以后方家的生意就要靠你了。”

走出房间,骤然多了一层未婚夫妻的关系,尽管知道是假的,两个人还是觉得有点别扭。

别别扭扭一语不发地走了半天,方廷玉忍不住开口问:“奶奶跟你说了什么?”

祝青青一扭脸:“不告诉你。”

方廷玉碰了个钉子,冷哼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不告诉你!”

祝青青和方廷玉定亲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岳汀兰跑来找祝青青,祝青青这才知道,原来岳汀兰暗恋着这个二哥呢。

她赶紧和岳汀兰解释:“你别当真啊,其实,我们这是做戏呢。”

她把和老太太的谈话向岳汀兰和盘托出:“老太太说,二老爷老是去烦她,想讨我做二房,她不忍心看我进火坑,就想出这么个权宜之计。我迟早是要离开方家的,才不会嫁给方廷玉呢。而且,老太太说了,你才是她看中的孙媳妇。”

岳汀兰泪眼朦胧地问:“真的?”

祝青青对天发誓。

其实,她只说了一半真话。

老太太的原话是:“汀兰是个好孩子,我有意让她做我的孙媳妇,可是他们岳家长辈,除了濯缨,没一个明白人,所以我有意抻他们一抻。”

岳汀兰破涕为笑,边擦眼泪边问:“你真的不喜欢二哥?”

祝青青惊讶:“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他有哪里好?不爱读书,崇尚暴力,天天惹是生非,脑子还笨,一首《春江花月夜》一个月了还背的磕磕巴巴,长得也丑……”

“长得丑?”

“是啊,眉毛太浓,鼻梁太高,脸太白,眼睛太大……”

“你鸡蛋里挑骨头呢?我二哥可是徽州有名的美男子,背不好诗,那是因为他不喜欢,他算数成绩可好了,体育也厉害……”

见岳汀兰不乐意了,祝青青忙改口:“其实他也没哪里不好啦,但是,我早就有心上人了。”

岳汀兰眼睛一亮问:“谁啊?”

“嗨老家一个世交家的哥哥。你可别跟外人说。”

岳汀兰发誓:“不说不说,这是咱们俩的秘密。”

她伸出小手指要跟祝青青拉钩:“咱们说好了,我不往外说你的心上人,你也不能真喜欢上二哥。”

祝青青嗤之以鼻,和她勾小手指按大拇指:“我才不可能喜欢方廷玉呢,永远也不可能的。”

拉完钩,岳汀兰兴奋地问:“你那个心上人什么样啊?”

“还能什么样,人样呗。比我大四岁,长得又高又英俊,人也斯文,读书很厉害,书香世家出身,是我们老家有名的才子,我只会读诗,他可会作诗呢。他不光旧学底子好,西学也好,十五岁就考进了杭州的大学,学化学,我南来前一年,他去留洋了……”

他们在柳树下说话,没注意树上还蹲着个人,直到树冠哗啦作响,柳叶抖落了他们一头一脸,仰脸看,才发现方廷玉就坐在树杈上,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哟,说我坏话呢?” 6n28pyd72+18YgDlOpP5LWU5HxwJDtODut95b3AR502tsFhExNIBsGbQ2Qz2Al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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