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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莲台

民国二十年暮春,祝青青十四岁,还不是后来澄心纸厂的女董事,也不是方廷玉的未婚妻,而不过是方家的一个小丫鬟。

小丫鬟犯了错,得罪了二奶奶,被罚在佛堂长跪。

进四月后,天光渐长,夜来姗姗,墙外更夫已经打了落更,天色却依旧一片白亮,光线斜穿高窗,打在青砖地上,孙少爷方廷玉轻手轻脚推开佛堂门,一眼就看到了“跪”着的祝青青。

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丫头在取巧偷懒——膝盖根本没有挨实地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两条腿上,与其说是跪,倒不如说是侧坐,比跪着可要省力的多。

这丫头平时在人前装的温顺乖巧,仿佛一只绒毛白软柔弱可欺的兔子,但只有他知道,转过脸去,这只兔子可是会咬人的。

他憋住笑,清清嗓子,轻咳一声。

祝青青浑身一个激灵,立刻直起身子跪了回去。

方廷玉哧地一笑。

笑声暴露了他,祝青青扭过头来,凶狠地瞪他:“方廷玉,你无聊不无聊!”

方廷玉合实了门,走到祝青青面前,蹲下来,托着腮笑眯眯地说:“你偷懒耍滑,我瞧见了,我要去告诉二婶。”

他当然不会真去告密,只是想吓她一吓。

可惜祝青青一眼看透他,她索性直接往地上一坐,双手揉着膝盖,歪头看他:“你来干什么?”

方廷玉讪讪地摸鼻尖,就地盘腿坐下:“奶奶说,这事儿因我而起,让我来跟你一起跪佛堂。”

白天,方廷玉和祝青青在花园里追逐打闹,为躲避祝青青追打,方廷玉撞倒了二婶,摔坏了二婶重金求来的送子观音。二婶勃然大怒,又不敢罚方廷玉,只好迁怒祝青青,罚她在太阳底下长跪。多亏方廷玉跑去找奶奶斡旋,这才改成了跪佛堂。

祝青青点头:“老太太明鉴,是你的错。”

要不是他趁自己睡着,拿笔蘸墨给自己画眼镜胡子,自己又怎么会追打他?

方廷玉不乐意:“要不是你拿戒尺打我手心,我能给你画眼镜胡子?”

“要不是你上课时候偷看《说岳全传》,我能打你手心?”

两个月前,祝青青被卖进方家做丫鬟,老太太偶然发现她竟有满腹诗书,便指定她做孙少爷方廷玉的小先生,监督他日常读诗词临字帖,总归都是些“古中国”的学问。

偏偏方廷玉最讨厌“古中国”的一切,譬如四书五经、唐诗宋词。

“师生关系”到今天满月,良师益友是不存在的,尊师重道更是个梦话,有的只是鸡飞狗跳,一地鸡毛。

比如此刻,两个人坐在佛堂里,大眼瞪小眼,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嘴斗气。

“《说岳全传》怎么了,比你的唐诗宋词有用一百倍!你那些诗人词人,不过是些无用书生,就会风花雪月,能像岳飞那样保家卫国吗?”

“谁说诗人都是无用书生?李白武艺高强,十步杀一人百步不留行; 辛弃疾是抗金英雄,二十岁起义反金 。唐朝诗人哪个不是文武兼修豪情万丈,听说过诗鬼李贺吗?他有一首南园诗,说,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方廷玉猛拍青砖地:“说的好!男子汉就应该这样,金戈铁马上阵杀敌。女孩子才在家里绣花吟诗呢!”

祝青青脸色一沉:“你觉得打仗很有意思是吗?你见过打仗吗?见过死人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怒气,方廷玉吓了一跳。

意识到反应过激,祝青青放软了声音:“ 北方打仗,我因此家破人亡,一路穿过战区,南逃到徽州 ……打仗是会死人的,死尸堆到一起又生瘟疫,瘟疫也能杀人,我奶娘就是瘟疫死的,我也险些染上。为给她换一副薄棺材,我才自愿卖给人牙子……少爷,打仗一点也不好玩,如果有的选,我这辈子都不要再看到打仗。”

她说的严肃,方廷玉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好生硬地岔开话题:“没有蒲团?肯定又是二婶干的好事。”

他单手撑地,骨碌爬起来,跑到佛龛前。佛龛上盖着大红绒布,垂及地面,他轻车熟路地掀开,钻进去,再出来时,左右手各举着一个枕头,满脸得意:“她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祝青青托腮看他,好奇地问:“你每次跪佛堂,二奶奶都会拿走蒲团?”

“可不是,我是惯犯,她是惯偷。所以我干脆在佛龛下面藏了俩枕头。”

“为什么不干脆告诉老太太?”

方廷玉是方家孙辈唯一的子嗣,老太太宠爱孙子,绝不会放任他被婶婶虐待。

“二婶嫁进方家十年,没有一儿半女,嘴上硬心里苦,看我就像眼中钉,偏又不能拿我怎样,只好动点小手脚。我男子汉大丈夫,让她一让又何妨,反正我也不会真吃亏呀。”

祝青青眼睛一弯,调侃他:“都说你是徽城小霸王,没想到小霸王也有一点柔软心肠嘛。”

方家下人都说,孙少爷方廷玉,不学无术,为人纨绔,既不好好读书,也不肯学做生意,只知道斗鸡走狗打架生。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门告状,向老太太痛诉方廷玉又打了自家孩子。

她伸出手,问方廷玉要枕头,方廷玉却双手一背,把枕头藏到身后:“谁说这是给你的,想要可以,说句好听的……比如叫声哥哥?”

祝青青磨牙,这小纨绔,真是经不起一句夸。

片刻她笑了,嘴角梨涡浅浅,声音像年节时的蜜糖炸面果子,甜的发腻,她喊:“小宝哥哥。”

方廷玉脸一黑。

他乳名小宝,从小最恨这个乳名,好容易这些年长大了,没人喊了,祝青青又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她仰脸看着他,眼梢里猫着坏,嘴角上勾着诈,狐狸一样狡黠,看的方廷玉牙根直痒,恨不得在她春桃似的脸上咬一口。

但他知道,这样就中了祝青青的圈套。

眼睛一转计上心来,他蹲下身,笑嘻嘻地问:“你知道为什么二婶老是找你麻烦吗?”

祝青青摇头。

她也觉得奇怪,刚到方家时,二奶奶并不在意她。不知哪天开始,自己突然就成了她的眼中钉,每天鸡蛋里挑骨头无中生有,总要给自己找点苦头吃。

方廷玉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因为,我二叔想讨你做二房。”

“上个月,我听见二叔涎皮赖脸地跟奶奶说,二婶生不出孩子,他不能就这么绝了后,想娶一个知根知底的好姑娘做二房,给方家开枝散叶……如果这事儿真成了,以后我也受不起你这声小宝哥哥,该改口喊你小婶婶啦。”

话音刚落,祝青青脸唰地就白了。

方廷玉不禁有些后悔,他忙补充:“不过你放心,奶奶没答应他。”

祝青青斩钉截铁地说:“他做梦!就算老太太答应了,他也是做梦!”

她的长睫毛胡蝶翅膀一样微颤:“我绝对不会嫁给你二叔,我迟早要离开这里的。”

方廷玉惊讶:“离开方家?你要到哪儿去?”

他早看出她心高气傲,但听到她说要走,还是难免惊讶——她家破人亡、举目无亲,现如今连人身自由都被一纸卖身契握在方家手里,她能走到哪里去?

祝青青轻声说:“我不是生来就给人做丫鬟的,我家过去也是世代书香门第。”

方廷玉说:“我就知道,一个丫鬟又怎么会满肚子诗词。”

瞧她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手指细细,指尖窄窄,一看就是握笔的手,小姐的手。

祝青青抬起手,对着月光翻覆看,手背白皙柔软,但掌心里却生着一层薄茧:“过去,只有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尖上有茧,是因为从小就天天临字帖默唐诗……有时候也觉得厌烦,想着哪天能不再过这种日子就好了……那时候没想到,想逃离的,竟然是永远回不去的。”

“真想回到过去啊……如果没有家破人亡,我现在应该是在法国。”

“小时候,我家有一个世交伯伯,年轻时在法国做外交官,他有一个儿子,大我四岁,我喊他一声哥哥。”

“哥哥总是跟我提起法国,说法国首都巴黎有一条塞纳河,左岸满地艺术家。他跟我说,中国文化固然很美,但你也应该去看看世界……从那之后,我就一直想去法国看看。”

提到法国两个字,她的眼睛里有星光在闪。

方廷玉的心突然有些泛酸,他说:“法国嘛,我知道的,我们方家往来的客商里也有法国人。可是,你现在什么都没有,要怎么去法国?”

祝青青没有说话,她垂下眼睛,发出一声长长的轻叹。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方廷玉讪讪地丢一个垫子给她,自己盘腿在另一个垫子上坐下。

“咚!咚!”“咚!咚!”“咚!咚!”

隔墙传来锣声,更夫嗓子粗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二更天了。

祝青青和方廷玉对视一眼,愁苦地耷拉下眼眉,他们被罚跪到三更天,这才打二更锣鼓,还要再跪两个时辰,可是她已经困的上下眼皮打架了。

方廷玉体贴地说:“困了吧,睡吧,我帮你放哨,二婶的人一来,我马上叫醒你。”

祝青青勉力强撑,警惕地问:“你有那么好心?说条件。”

方廷玉嘻嘻一笑:“《蜀道难》我还没背完,再宽限我两天?”

祝青青只思考了一瞬,伸手和方廷玉击掌:“成交。”

交易达成后,她调整一下姿势,改回到跪着,眼睛一闭,只片刻,就发出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从背后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正在多虔诚地向观音菩萨祈祷呢。

方廷玉探身到她面前,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挥一挥,她毫无反应。

方廷玉轻轻喊一声祝青青。

她没有应声。

他又屈起一根手指,轻轻挠一挠她的手心。

汗津津、湿热热、软绵绵的。

她还是没有反应。

是真睡熟了。

百无聊赖,方廷玉手肘撑住膝盖,托着腮看她睡觉。

月亮已经上来了,月光照在祝青青的脸上,照出眼睛周围一副淡淡的墨色眼镜。

十五岁少女的脸皮儿欺宣纸赛绸缎,又薄又软,白里透红,顶顶托墨,是最好不过的画纸。饱蘸了浓墨的笔一落在脸上,墨汁立刻渗透了皮肤的纹理,饶是祝青青已经洗了好几遍脸,到现在也仍有遗迹。

这样垂着头,呼吸不顺畅,脸色便呈现出一种淡淡的樱粉色,微张着嘴,咻咻呼气间,鼻翼扇动着,像他小时候偷养在房里的大白兔子。

这样都能睡着,方廷玉在心里嘀咕,说不定她在家做大小姐的时候也没少闯祸跪佛堂,所以和他一样,对跪着睡觉这件事驾轻就熟。

只是到底是跪着,睡着没多久,她就开始东倒西歪,像一支风里的芦苇,一会儿倒向西一会儿倒向东,方廷玉小心翼翼地伸长手臂虚拢住她,准备随时接住她,以防她栽到地上。

胆战心惊地看着她像陀螺一样转了半天,最后,她咕咚向右一倒,小脑袋结结实实地枕在了他的肩膀上。

方廷玉小心翼翼地喊的名字:“祝青青。”

回答他的,只有她的呼吸声,轻轻的,温热的,喷在他的下巴上,有点痒,像蝴蝶儿的触角。

方廷玉的肩膀僵住了。

四下寂静,阒无人声,只有墙角里传来蛐蛐儿的叫声,窗户里照进来的月亮光不知道何时移换了地方,从祝青青和方廷玉的身上转到了佛龛上,佛龛里的玉观音长眼弯眉,面容皎洁一如满月,垂着眼睛,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一双少年。

方廷玉也瞪眼看着菩萨像,数着祝青青的呼吸声,百无聊赖地在心里默背《蜀道难》: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是四万八千岁,还是八万四千岁来着?

肩上头颅千斤重,蜀道难?他比蜀道还要难!

祝青青这一觉一直睡到三更锣响。

察觉到祝青青的小脑袋一动,方廷玉迅速把肩膀一撤,祝青青脑袋栽空,彻底醒过来,揉揉惺忪的睡眼:“是三更了吗?”

方廷玉从垫子上跳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左肩,伸一个懒腰:“三更了,回房睡觉喽。”

他转身,走出两步,听不到身后有脚步声,又回过头来:“跪上瘾了?还不走。”

祝青青跪在地上,仰着脸看他,月光又移回到了她脸上,眼睛大大,下巴尖尖,眉尖微蹙,楚楚可怜。眼睛周围且有一圈淡淡的墨痕,是他的杰作,也是她被罚跪在这里的祸源。

她开口,小小声,声音也怪可怜:“跪太久,腿麻了。”

方廷玉心里叹一口气,折回去,背向她蹲下来,右手拍拍左肩膀。

一双柔软的手臂绕过来,搭上他的双肩。

双手穿过膝弯把人托起来,感受到背上的重量,方廷玉笑着哼:“你倒真不客气。”

“天地君亲师,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信不信我把你扔出去?”

祝青青忙扳紧了他的肩膀:“我开玩笑的,那篇《蜀道难》再宽限你一天?”

方廷玉冷哼一声,歪肩撞门,背着祝青青一脚踏出佛堂。

刚出门,一阵风沿墙根吹过来,祝青青忍不住瑟缩:“好冷。”

方廷玉随口答:“可不是,还没到端午呢。”

今天是四月十七,再过半个月,就是端午节了。

徽州风俗,端午节,为驱邪去病,家家悬艾叶、插菖蒲、挂香袋,方家是精致人家,连书房的门上也挂着竹编的篮子,里面塞着菖蒲、艾草、石榴花、蒜头和山丹五瑞。

方廷玉的书房在后花园里,挨着西花厅,原本是绣楼,后来方家两代没有女儿出生,绣楼就改成了书房,平时祝青青在这里教方廷玉读诗临字帖。

咯吱咯吱,木楼梯急响,方廷玉端着两只碗,旋风一样地冲上来。

祝青青正坐在窗前托腮看《小山词》,方廷玉径直跑到她面前,把碗往桌上一放:“厨房刚蒸好的粽子,我趁厨娘不防备,偷了两个来尝鲜。”

碗里粽子玲珑如菱角,缠着五彩丝线,粽叶清雅、糯米甜香,勾人垂涎。祝青青道一声谢,伸手去拿粽子,却被方廷玉按住手腕。

“这粽子是我冒险偷来的,想吃可以,但要先玩个游戏。”

就知道没那么简单,祝青青眉毛一轩:“好啊,什么游戏?”

“这里两个粽子,一个是红枣粽,一个是肉粽,你猜哪个是哪个,猜对了两个都归你,要是猜错了……我《春江花月夜》还没背熟呢。”

好啊,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祝青青一口答应:“好。”

厨娘手巧,两个粽子一样形状大小,根本瞧不出分别。

祝青青随手一指:“这个是肉粽。”

小心翼翼地剥开粽叶,用筷子尖戳进去,左右一拨,露出里面的馅料,方廷玉得意:“哈哈,是红枣,你猜错了!”

祝青青愿赌服输:“好,算你赢。《春江花月夜》下个星期再说,今天换一首简单应景的词,嗯,外面在下雨,就换晏几道的《临江仙》吧。”

方廷玉撇嘴:“最不喜欢就是晏几道。”

他嫌弃晏几道的词柔丽旖旎,缺乏男子气概。

祝青青装作没听到,清一清嗓子,筷子轻敲碗边打拍子,念: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话音刚落,就听见方廷玉疑惑地问:“小蘋是哪个?前几天不还是小莲吗?”

前几天,祝青青刚教过他一首晏几道的《破阵子》。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

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

当时,祝青青跟他释义,说小莲是晏几道的红颜知己。

怎么才过几天,又冒出个小蘋来!

祝青青眨眨眼:“啊,对啊,不止有小蘋,还有小鸿和小云呢。都是晏小山的红颜知己。”

方廷玉微张着嘴巴,半天,失望地说:“我还以为他是个痴情种,原来是个花心大萝卜。”

祝青青扑哧笑:“方廷玉你可真幼稚。”

方廷玉不服气:“哪里幼稚?”

祝青青答:“你知道我觉得哪句诗最可笑吗?是诗经《邶风·击鼓》里那句,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为什么?”

“因为世事茫茫难自料,世事不断变幻,人如飘零叶,谁也说不清下一秒自己会飘向哪里。就好像我,去年还是衣食无忧的大小姐,现在却在这里教你这个徽城小霸王读诗。连自己的际遇都无法掌控,还说什么生死契阔与子偕老,好像自己做的了主似的。”

“两片飘零叶,各自逐水流,说什么此情不渝天长地久,可笑。”

“小蘋小莲,又或者是小鸿小云,有什么好执着的,人和人的缘分无非是赴酒宴,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聚时开心就好,何必强求不散。”

半天,方廷玉才说:“才不是呢,借口罢了,我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存在跨越时间、际遇和生死的感情。”

他的话里带着赌气的意思。

祝青青先是眉毛一轩,继而眼睛一弯,夸奖他:“我以为男人都想着三妻四妾,没想到还有你这么个小痴情种,我们方家未来的孙少奶奶可真有福气,祝贺她啦。”

方廷玉哼一声:“可不是。”

祝青青一本正经地逗他:“那么,不知道我们方家未来的孙少奶奶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方廷玉眼睛一翻:“那必然是,知书达理温柔可人,反正绝不会是一个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当面装乖婉约派,背后野蛮豪放派的黄毛丫头!”

他在讽刺自己,祝青青假装没听懂,反而夹起碗里的红枣递给方廷玉:“哇,我们孙少爷都知道什么叫豪放派婉约派了,真厉害,这颗枣子,为师就作为奖励给你吃吧。”

方廷玉又把枣子夹回给她:“你们小姑娘才爱吃甜呢。”

外面传来隆隆闷雷声,暮春多雨,山雨欲来,书房里天光暗下来,气味也变得复杂,药草清苦和土腥味交织,闻着怪闷的。

祝青青提议:“出去吃吧。”

两个人走到外面,并排坐下来,双腿伸出栏杆外垂着,下巴搁在栏杆上,端着碗边吃粽子边等雨。

不多时,就落雨了。

濛濛细雨斜斜风,花厅里盆盆月季花开的正盛,湖边柳树枝条随风款摆,细雨打着湖面,激起一圈圈涟漪,一双鸳鸯悠游自在地游来游去。斜风潲雨,两个人的袖口都沾了雨,雨声绵绵花香馥郁,土腥味淡淡萦绕,方廷玉有点犯困,忍不住打了个软绵绵的哈欠。

迷迷糊糊里,他依稀听到祝青青说:“少爷,其实,痴情不好。”

一个激灵,他睡意散了一半,问祝青青:“你说什么?”

——痴情不好。

他听到了,可是没听懂。

“你看过《浮生六记》吗?”

“没有。”

何止没有,听都没听过。

“《浮生六记》,是清朝人沈复的自传,写他的一生,还有他妻子陈芸。”

“沈复和陈芸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少年夫妻,十分恩爱。两个谈诗词论文章,陈芸还穿上男装假扮成小厮,和沈复一起溜出家门游山玩水。但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陈芸很早就去世了,留下沈复一个人在人世间潦倒独行。”

“所以,沈复在文章里劝告天下夫妻: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

“所以,痴情不好。”

听她说完,方廷玉愣住了。

半天,才说:“我不信。就算真是这样,恩爱也比怨侣好。开心,一天就够了,不开心,一辈子也没用。”

祝青青轻轻一笑:“方小宝,你可是真是个天真的男人。”

方廷玉不服气:“祝青青,你可真是个无情的女人。”

突然听见楼下有人喊:“孙少爷,海棠姑娘来了,老太太喊你过去呢。”

祝青青扭头问方廷玉:“海棠姑娘是谁?”

方廷玉放下碗,抓着栏杆站起来:“是斗山街老铺的掌柜,过去在我们家做丫鬟的。我奶奶常说,她是聪明人,生意做的不输给男掌柜们。”

方家是三代生意人,经营南北杂货,尤其是文房四宝,生意遍布徽杭,南到广州,北到关外,都有方家的铺子。斗山街老铺,是方廷玉爷爷开的第一间铺子,因此称老铺。

祝青青眼睛一亮:“掌柜?丫鬟?方廷玉,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可以像海棠姑娘这样,学做生意给自己赎身!”

方廷玉一愣:“可是你要怎么样说服我奶奶?海棠姐当初是先嫁给了老铺原来的钱掌柜,钱掌柜去前病死了,她向奶奶请缨,奶奶见她对老铺的生意了如指掌,这才答应的让她做掌柜。”

祝青青思考片刻,小心翼翼说:“如果我能教会你作诗,老太太一高兴说不定……”

方廷玉果断拒绝:“你少在我身上打主意!”

虽然方廷玉严正声明了自己就算死也不会学作诗,但祝青青还是不肯死心。

她也不直说,只是每次教他读诗,读完后,总是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然后垂下眼睛,轻轻地叹一口气,长长的睫毛因为那口气微微颤动着,嫩叶不胜凉风一般。

委屈、凄凉。

让他不知道怎么的,就心生出一股罪恶感。

她新教的诗,作者也全是女诗人。

比如薛涛的《秋泉》:

冷色初澄一带烟,幽声遥泻十丝弦。长来枕上牵情思,不使愁人半夜眠。

读完讲故事:“薛涛原本是官家女,后来父亲被贬病死,于是沦落风尘。后来以诗词名动蜀中,还和诗人元稹有了一段情,可惜被元稹辜负,最后看破红尘披上道袍,凄凉地了却余生。”

比如鱼玄机的《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读完说:“鱼玄机出身贫苦,童年时得到诗人温庭筠的垂青,收为弟子。后来鱼玄机长大,对温庭筠心生爱慕,温庭筠不敢违抗世俗,反而牵线把鱼玄机嫁给他人做妾。鱼玄机嫁人后,为原配所不容,被赶出家门,沦落道观,以色侍人。最后,因为争风吃醋而杀了徒弟绿翘,被朝廷处死。”

……

方廷玉终于求饶:“也不见得就非要在我身上下功夫啊,你懂京戏吗?”

祝青青掩卷:“懂一点,我爹是票友,怎么了?”

“下月我奶奶六十大寿,我想送她一份贺礼,亲自串一出戏。但是我不懂京戏,所以想请教你,如果能讨奶奶欢心,说不定她就答应你了呢。”

和其他花甲之年的富贵人家老太太一样,方老太太也爱看京戏。

她生于前清同治年间,正是京戏声名日隆的好时候。京戏起源自安徽,京戏的蒸蒸日上让徽城人也觉得与有荣焉。早些年间,徽城贩盐起家的大户人家里,颇有几个蓄养着家班,后来盐商没落,家班们也都黯然遣散,但听京戏,仍旧是老爷太太小姐们打发时间的好消遣。

老太太娘家祖上贩盐,也曾蓄养过家班,她的祖父还是个鉴赏家,对京戏,不仅听的头头是道,还能自己动笔写。老太太从小耳濡目染,是个品位不俗的老戏迷。

祝青青犹豫:“我只懂一点皮毛,要糊弄老太太,恐怕不行。”

方廷玉屈指在她脑门儿上弹个脑瓜崩:“你是不是傻?难道我们是要去戏院里登台?彩衣娱亲,献的是这份孝心,图的是奶奶一笑罢了。”

祝青青揉一揉额头,豁然开朗。

第一关是选戏。

贺寿的戏,一要喜庆,二要热闹。

《贵妃醉酒》固然享誉大江南北,但讲的是唐明皇失约杨贵妃,到底意思凄清,不吉利。

《四郎探母》讲的是骨肉分离,也于寿宴这样的场合不相宜。

《三岔口》打的倒是热闹,但祝青青是个文弱姑娘,演不来武生戏……

把所有知道的京戏名段想过一遍,最后,选定的是《花田错》。

《花田错》是喜剧,讲的是啼笑姻缘:

小姐刘玉燕花田祭上看中书生卞玑,刘老爷派人访婿,却误请来小霸王周通。在丫鬟春兰安排下,卞玑穿女装潜入刘府与刘玉燕私会,却又被周通当做刘玉燕抢回周家。周通的妹妹周玉楼识破卞玑男儿身,赠银送他进京赶考。刘家人来抢回“刘玉燕”,却又误抢周玉楼。春兰误认周玉楼是女装卞玑,将周玉楼改换男装,和刘玉燕一起送入洞房……

步步皆错、步步诙谐,又是男扮女又是女装男,招婿、抢亲,花团锦簇,喜庆热闹,于寿宴来说,最合适不过。

只是,无论怎么削减配角,要演这出戏,还是得保留五个角色:卞玑、刘玉燕、小霸王、周玉楼、春兰。

她倒是可以一人分饰两角,但这样算下来,还得至少再找两个帮手。

方廷玉想了想:“能找到,跟我走。”

出了方家大门,方廷玉带着祝青青一路跑,直跑到一座大宅外才停下。

靠着墙喘匀了气儿,方廷玉睨着眼睛看祝青青:“会爬树吗?”

这儿白墙黑瓦,墙外一行绿柳树迎风款摆,显然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后院。

祝青青慢条斯理地捋起袖子,露出白嫩的胳膊和细伶伶的手腕,她抱住树干,脚一蹬,麻利地往上爬:“你以为我在家是个斯文千金啊?”

方廷玉笑看她爬树:“看你跪佛堂那份熟练,就知道不是什么安分大小姐。”

说话间,祝青青已经爬到一半,方廷玉搓一搓手,纵身一跳,跟上。

爬到树梢,树冠正挨着院墙,方廷玉伸腿勾住墙头,翻进去,轻巧落地,展开双臂:“跳下来,我接着你。”

祝青青往下一跳,正好踉跄着被方廷玉抱个满怀。

站稳了,她问:“为什么不走正门?”

方廷玉左顾右盼:“嗨,过年时候,我带着他们家小姐出去放炮仗,炮仗崩到了她的脸,她爹发话,不许我再带她出去野。”

他猫着腰,轻车熟路地带着祝青青穿小路,过假山石,七拐八拐,来到后花园绣楼前。

这家后花园的格局和方家类似,也是绣楼挨着西花厅,初夏天热,绣楼轩窗半敞,方廷玉捡起一块石子儿砸窗,双手拢在嘴边学猫叫:“喵喵喵。”

小轩窗里探出张脸来,是个稚气纤秀的少女,眉眼里满盈喜气:“二哥,我就知道是你!”

不多时,那女孩就跑下绣楼,到了他们面前。

方廷玉今年十五,祝青青十四,这少女看着与他们年龄相仿,满脸娇憨:“二哥,你怎么进来的?我爹说,再看见你就要打断你的腿呢。”

祝青青噗嗤一笑。少女这才注意到祝青青,她问方廷玉:“她是谁啊?”

方廷玉简短地回答:“是我家新买的丫鬟,叫祝青青,我今天来,是为了找你借三样东西:你,锦鳞哥,还有你家的旧戏台。”

少女好奇:“你要干什么?”

“我奶奶下月六十大寿,我想演出戏给她祝寿,但没地方排戏,也缺人手。”

“行啊,可是我哥今天去庙里了,明天才回来呢。这样吧,明天你再来。”

方廷玉点点头:“那行,明天我再来找你。”

回去的路上,方廷玉跟祝青青解释:“她是我二婶的娘家侄女,姓岳,叫岳汀兰,小名小篮子,还有个哥哥叫岳锦鳞……”

祝青青打断他:“锦粼,汀兰,还姓岳,给他们兄妹取名的人,肯定很喜欢范仲淹。”

“为什么?”

“范仲淹的《岳阳楼记》里有这么两句: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这里面还有我的名字呢。我和岳小姐很有缘,我喜欢她。”

方廷玉揉着手里的柳条,嗤笑:“汉字就那么多,牵强附会起来,什么名字都能找到典故,随便两个名字都能扯上关系。比如我和你,我叫廷玉,你叫青青,又有词牌名叫《青玉案》,难道就能说明我们俩有缘?”

祝青青点头:“这倒是,我们俩是不可能有缘分的,就算有,也是孽缘。”

——孽缘。 kxPalx9887ztrJGTwTaLYPbjv/jSPEVNUAvbl+l7Ap7r5xWZDKI4C35qpAJb1J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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