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主张在翻译中审视词语的源流,展现被遮蔽的思想。的确,只有溯源才能追本,所以本章首先从词源的角度切入。需要注意的是,在漫长的翻译实践与研究过程中,“异”衍生出了很多相关词汇,如法语中除étranger外,autre、différence、altérité、hétérogène等词汇也可表示“异”,英语中foreign也表示“异”。在使用的过程中,词汇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使用者也很少考虑它们的区别究竟在哪里。本章认为,若要厘清对“异”的认识,首先必须对这些相近词汇进行辨析,找到它们的共性和区别,而要想做到这一点,最有效的手段就是追溯词源。
法语中étranger的内涵最为丰富。根据《拉鲁斯法语历史与词源字典》 [1] ,étrange来自拉丁语extraneux,有古怪(bizarre)的意思,étrange早期(14世纪时)的意思是“来自另一个民族/国家”(d'une autre nation),后来(17世纪时)的意思是“没有关联”(sans rapport avec),再后来,étranger 代替étrange拥有了“来自另一个民族/国家”的意思。根据《新小罗贝尔词典》 [2] ,étranger(ère)除了“来自另一个民族/国家”的意思之外,还有一个意思是:不属于或被认为不属于一个群体(家庭、社会),其中含有不同、擅入、孤立(différent、intrus、isolé)的意味。综合来看,第一,étranger最基本的意思是来自另一个地域或另一个族群,并因此而与本地或本族群的人不同,进而因为这种不同而令人感到古怪,或者反过来,虽然出自同一个地域或族群,但因为与本地或本族群中的其他人不同而让人觉得古怪,甚至不被认为来自同一个地域或族群。无论哪一种,都与当下环境格格不入。第二,étranger不是被邀请进入,而是擅自闯入的。第三,étranger与周围没有建立起良好的联系,从而被隔绝、被孤立。étranger还有两个相关词汇,一个是来自拉丁语的hostis,hostis源自印欧语“g(h)ostis”,它的第一个意思就是l'étranger,第二个意思是敌对或敌人(celui de rival ou d'ennemi),这也是hostilité(敌对)这个词的来源,其中的对立意味非常强烈;另一个相关词是希腊语词xenos,这个词倒是没有任何火药味,它表示一种中立的、可被接纳的“异”。韦努蒂将贝尔曼的论文《翻译及对异的考验》译介到英语世界时,将“异的考验”译为“trial of the foreign”,也就是说,韦努蒂将foreign视为étranger在英语中的对等词,根据《澳洲牛津词典》 [3] ,foreign最早的源头是拉丁语foras,意思是outside,即“在外面”。
除了étranger,autre和différence两个词与本文的关系也极为紧密。
autre:根据《罗贝尔法语词源词典》 [4] ,autre有希腊语和拉丁语两个源头。来自希腊语的词源是allos,常见相关词汇有allégorie,意为不同的语言(langage différent);还有allergie,指不同的反应(réaction différente),allo-这个前缀也经常用在学术语言中,表示差异(différence)。可以看出,autre的希腊语词源的核心就是“不同”。另外,allos还常常与其他词组成合成词,如allassein,意思是交换(échanger)、para allêlôn,表相互性(réciprocité),无论交换还是相互性,都表示彼此之间有交流。总结一下,autre的希腊语词源包括以下含义:虽然距离遥远且不一样,但是关系友好,彼此不隔绝。来自拉丁语的词源有两个,一个是alius,意思是“和群体中的其他人/物不同”(différent,autre parmi plusieurs),另一个是alter,意思是“两个中的另一个”(l'autre de deux),与“两个中的一个”(opposé à l'un)相对,来自拉丁语词源的最典型的词是alter ego,意思是“另一个我”(un autre moi-même)。可见,autre的拉丁语词源核心也是“异”,但与希腊语词源不同的是,其中暗含“对立”的意味。
différence:根据《拉鲁斯法语历史与词源字典》,différer的拉丁语词源是differre,有两个看上去截然不同的意思,第一个意思是“不相同、不相似”(être dissemblable),与autre类似,第二个意思是“推迟、拖延”(retarder,éloigner dans l'accomplissement),这个意思可以说是德里达延异思想的来源。德里达在提出延异的那篇讲稿里对它做过深度解析,“这种主旨即是推迟行为、考虑行为、考虑时间和活动力量的行为,这种活动暗示着经济估算、迂回、延迟、接替、持存、再现” ,他认为“différer在这个意义上就是延宕,是在暂时性和延宕性的迂回中介中的有意无意的追索。这种迂回推迟了‘欲望’或‘意志’的满足和实现” 。也就是说,所谓延宕,就是“空间的时间化” ,因此可以说延异是在差异的基础上增加了一道时间的维度。德里达进一步提出,“同”也是延异的状态之一:“同,确切地说,是延异,延异是一个不同物到另一个不同物、一个对立项到另一个对立项的位移和摇摆不定的过渡。” 这是完全不一样的视角:“每一个对立项都显现为他者项的延异,显现为同的经济中另一个不同者和延搁者。” “异”与“同”的二元对立瞬间土崩瓦解。根据《新小罗贝尔词典》,différence来自拉丁语differentia,主要有两大意思:第一,它是把一个事物与另一个事物、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区分开来的特征,或者说可辨识性;第二,用德里达的话说,它是“产生、构成不同事物和差异的分割、区分的过程” ,即由于发生了某种变化而导致差异产生的过程。
另外,altérité与hétérogène也可表示“异”。
altérité:根据《新小罗贝尔词典》,altérer来自拉丁语的alterare,而alterare这个词又来自拉丁语alter,alter就是autre的拉丁语词源,所以这个词的意思是“成为别的”(rendre autre)、变得不一样。altérité来自拉丁语alteritas,是一个哲学范畴的词汇,意思是“他异性”(fait d'être un autre,caractère de ce qui est autre)。
hétérogène:根据《拉鲁斯法语历史与词源字典》,hétéro-这个前缀来自希腊语heteros,意思就是“l'autre”。
汉语中“异”的词源又是怎样的呢?根据《汉语字源字典》:“上古时代,巫风盛行。在举行巫术活动的时候,要让人头戴一些凶恶狰狞的面具跳舞,以祛除鬼怪病魔。甲骨文的‘异’字,正像一个人头戴奇特的大面具而手舞足蹈的样子。因面具表情凶恶狰狞,不同于常人,所以‘异’字就有了奇特、怪异之义。” 甲骨文是两手举起将假面具戴在头上,本义为举,此意如今已不用,作为简化字指“头戴假面具”,引申表示“特别的、不平常的、与众不同的”,又引申指“奇怪、奇异”,又引申指“不相同”,由不同,又引申指“其他、另外的”(异国他乡、异域风情里的“异”都是这个意思),又引申指“分开”。可以看出,中文“异”字的本意“奇异、奇怪”与étranger的本意是一致的;“不同、区分、分开”与différence的含义是一致的;“其他”与autre的含义是一致的。
综上,可以从词源角度总结出“异”的几个主要含义。一、不同。其中又分为两种情况:一开始就不同,以及后来变得不同。其中一开始就不同又分为来源不同以及同源异化两种情况。 二、距离遥远。其中也分为两种情况:一开始就相隔甚远,以及后来因为产生差异而拉开距离。三、因为不同而显得古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且不被理解。另外我们需要注意的是:“étranger”的包容性最强,包括来自别处、闯入、不被认可、被隔绝等多重含义;“autre”的两个词源的内在倾向截然相反,其中希腊词源强调两者之间虽然不同但有交流、不隔绝,而拉丁词源则含有明确的对立意味;“différence”则更强调区分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