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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选题动机与意义

“异”与“同”的问题,或者说同一性与差异性问题,是西方哲学中的核心问题之一。黑格尔与海德格尔对该问题的论述可代表西方思想的基本看法。“同一性”不仅指A与A自身的同一,也指A与B通过中介的同一。同一性中有差异性的运作:首先,只有A与A自身同一,才能异于其他事物;其次,A与B之所以能通过中介同一,是因为A与B之间存在差异。差异性中也有同一性的运作:首先,A之所以异于B,是因为A与A自身同一;其次,A之所以与B构成差异,是因为A与A自身同一而不是与B同一,且B与B自身同一而不是与A同一。 可见,没有绝对的同一性,也没有绝对的差异性;同一性中有差异性,差异性中也有同一性。在翻译的语境下同理,“异”与“同”并存,不可分割且同样重要。

瓦特默赫(Joshua Watmough)在《语言论》的附录中列上了“共相”一词,并指出:“不管语言的诸面多么不同……但存在着语言本身固有的、基本的共相,并重现在迄今为止所研究过的所有特殊语言之中。” 乔治·穆南(Georges Mounin)归纳出世界上存在宇宙共相、生态共相、生物共相等现象,并指出语言的共相是以上共相现象存在的必然结果。的确,任何一种人类语言都具备语音系统、文字符号系统、表达系统等,且能够凭借这些系统传情达意、履行交际职能,这些就是人类语言的共性,也就是“同”,它们必然存在,否则翻译就不可能进行。同样,“异”也不可或缺,翻译因“异”而起,依“异”而生,没有“异”,翻译就没有存在的必要。换言之,“同”决定了翻译的可行性,“异”决定了翻译的必要性。“同”与“异”同样重要,但“同”是和谐的,没有矛盾和冲突,而“异”则带来了很多的矛盾和冲突以及随之而来的麻烦与痛苦。为了避免这些麻烦与痛苦,人们倾向于选择淡化甚至去除“异”,然而这样的选择无疑忽视了“异”的重要性。

不少学者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非常强调在翻译研究中对“异”的思考。如美籍学者酒井直树认为:“任何对翻译的思考都应该伴随对语言间及语言内部的‘异’的构建方式更深入的追问,这是思考的基石。” [1] 刘宓庆也提出:“对翻译学而言,认识语言的同质性固然很重要,而同样重要的是必须深入、系统地研究特定源语和目的语的异质性,树立语言的异质观。” 许钧更是多次指出,对于翻译研究而言,“异”的问题具有特别的重要性。可见,对“异”的关注是翻译研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

首先,翻译中“异”的存在有其必然性。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强调,语言系统里只存在差异,没有肯定的义项。这意味着,符号本身并没有意义,符号的意义只有通过与其他符号的差异才能体现出来。有差异才有意义,那么意义的普遍存在也就证明了差异的普遍存在,而差异的存在也给予了翻译以存在的必要。先是语言上的差异,“用德里达的话说,如果没有上帝变乱语言,出现各种不同语言,且各种语言又有不可简化的多样性,那人类就不需要进行翻译。在这个意义上,翻译因语言之异而产生” 。除此之外,还有来自文化、意识形态、社会、历史等各个层面的差异。孙艺风指出:“既然没必要强求文化等同或一致,翻译就不可能避开异质他者性,因而必须涉及对它的理解、阐释和感知。” 不同的语言、文化、思维之间必然存在距离甚至对异己的排斥,也正因为如此,才需要翻译这样跨越语言文化思维的活动,来架构互通的轨道、创造理解的条件,处理不同的理解和阐释。总之,只要有翻译,必然有差异。

其次,翻译中“异”的存在有其必要性。第一,“异”造就了对翻译的需求,因为“异”构筑的障碍,只有借助翻译才能克服。第二,翻译在克服“异”的障碍的同时,不仅不能把“异”消除,还要设法保持“异”,甚至要彰显差异,如此才“使作品的异质生命因子得以传承” ,从而充分发挥翻译的重要价值。早在德国浪漫主义时期,洪堡(Wilhelm von Homboldt)等人就提出译者要忠实于原文的“异质”(Das Fremde)。德里达也认为“语言不可简化的多样性是无法克服的,他甚至提出翻译的根本任务之一就是要‘设法保持这种语言的多样性特征’” 。其实不只语言,文化、社会、诗学等翻译多重维度上的异质性特征都不能简单抹去,因为这些“异”里潜藏着翻译的重要价值,即让世界不同民族甚至不同种族之间能够彼此交流的同时,维持进而丰富这个世界的多样性。如果世界上只剩下一种语言,那一定意味着贫瘠、停滞、枯萎。只有不同的语言之间才能够互相给予、彼此丰润,正如德里达所言:“一种语言给予另一种语言它所缺乏的东西,而且是和谐地给予,语言间的这种交叉保证了语言的成长。”

事实证明,保持了差异性的翻译的确是语言革新的主要途径之一。保留了原文的差异性,就必然会给译入语带来新的概念、新的表达法等元素,从而赋予语言以新的生命力。比如,“汉语里原来只有‘一败涂地’、‘致命弱点’、‘假慈悲’、‘拖延战术’ 等等说法,而现在通过翻译,我们有了‘遭遇滑铁卢’(to meet one's Waterloo)、‘阿喀琉斯之踵’(Achilles' heels)、‘鳄鱼的眼泪’(crocodile tears)、‘费边政策’(Fabian policies)等等新的表达;汉语原先习惯的叙述模式是先因后果、先条件(假设)后推论,而如今通过翻译,我们也已对先果后因、先推论后条件(假设)的叙述方法习以为常” 。著名作家余华曾说过:“我一直认为,对中国新汉语的建设与发展的贡献首先应归功于那些翻译家们,他们在汉语与外语之间找到了一条中间道路,既用汉语传达了域外作品的神韵又同时丰富了汉语的表达性……” 199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也曾提出:“翻译过程中译者应当适当抛弃语言的一般表达方式,将目的语的表达世界变得‘陌生’,以更新译者和读者已丧失了的对语言新鲜感的接受能力,便译者确实能够将原作中的差异性传达过来,以促进不同民族间的相互理解和交流。”

同理,文化也必须在彼此的接触、互动甚至冲撞和交融中才能发生更新、产生创造,进而实现发展和延续。为了保护和促进文化多样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2005年通过了《多样性宪章》,鼓励跨文化交流。“从中国的跨文化交流实践来看,民族文化从外来(常指西方)专业知识获益,又不至于经历文化意义上的流离失所,是完全可能的。相反,单一同质文化的隐患十分明显,中国曾长期隔离于世界之外——即使偶尔引进外来文化,也是被本土化到面目全非的地步。显而易见,过分强调文化保护主义从长远来看对本土文化是有害的,而支持文化改造无疑才是丰富、扩展本土文化的理性选择。” 2019年5月15日,习近平同志在亚洲文明对话大会开幕式的主旨演讲中也指出:“交流互鉴是文明发展的本质要求。只有同其他文明交流互鉴、取长补短,才能保持旺盛生命活力。” 欧阳康在《交流互鉴是文明发展的本质要求》一文中指出,文明往往是“内聚力”和“外引力”的统一体,一方面通过“内聚力”维持自身特质并传承之;另一方面则通过“外引力”从外部资源中吸收养分从而发展自身。 可见,一种文明对“异”的开放程度和借鉴能力是影响其发展的重要因素。

中西方的历史都证实了这一点。中国历史上,汉代的文化繁荣程度远不如唐代,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两个朝代的文化政策不同。汉代的文化政策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排除诸子杂说,专门推行儒家学说,导致汉代文化总体来说趋于单调。唐代则不同,统治者对外来文化采取了非常开放的态度,致使“胡服胡食竞为时髦,胡医胡药广为流行……胡乐胡曲飘散朝野,胡风胡俗盛极一时” ,这种能够容纳不同文化形态的博大胸怀,成就了大唐盛世。对于外来文化给当时中原文化带来的影响,陈寅恪评论道:“[外来文化]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扩大恢张,遂能别创空前之世局。” 另一个事实是,欧洲历史上数次的文化勃兴都伴随着大规模的文化借鉴热潮,正如英国哲学家罗素在《中西文化之比较》中所言:“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过去已经多次证明是人类文明发展的里程碑。希腊学习埃及,罗马借鉴希腊,阿拉伯参照罗马帝国,中世纪的欧洲又模仿阿拉伯,而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则仿效拜占庭帝国。” 交流中形成了文化互鉴,文化互鉴促进了文化勃兴,最终推动了欧洲文明的进步。正如梁启超所言:“凡一民族之文化,其容纳性愈富者,其增长力愈强,此定理也。” 一种文化只有具备兼容并包的精神,能够承认、尊重、容纳“异”,才能谋得大发展。

洪堡之所以提出译者要忠实于原文的“异质”,也是为了德国的语言文化能够汲取外来语言文化的养分,以丰富和发展自身,进而促进德意志民族的自新与自强。正如刘云虹和许钧所指出的:“翻译的根本目的,就是在克服并表现‘异’的同时,让这些‘异’之间不隔绝,并在碰撞与融合中形成一种相互联系、相互渗透的关系,以达到自身的进一步发展与丰富。” 兴起于20世纪的后现代主义也明确拒斥整体性、同一性、普遍性,强调差异性、多样性和复杂性。艾柯(Umberto Eco)指出:“后现代主义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更多地发现差别。人们发现的差别越多,能够承认和尊重的差别越多,就能生活得更好,就能更好地相聚在一种相互理解的氛围之中。” 诸多现实表明,单一的语言文化资源已无法满足当今时代的需求。正如习近平同志所指出的:“文明因多样而交流,因交流而互鉴,因互鉴而发展。” 应在充分尊重地方性资源的差异性、保证每一种文明自身独特性的基础上,保持和加强彼此间的沟通对话与交流互鉴,从而“汲取其他文明的养分” ,在交流互鉴中历久弥新。

同时,单一的语言、文学、文化和思维也预示着翻译的没落与终结,因为翻译的对象必然是“异”而不会是“同”,“同”不需要翻译,指向整合、同化、统一的翻译根本无法成立。正如刘云虹所指出的:“和而不同是一切事物发生与发展的规律,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异质性是世界文明多样性的必然诉求,也是翻译生命力的根本保证。” 无论为了回应语言文化成长的呼唤,还是出于生存的需要,翻译都必须直面“异”之悖论的拷问。

古往今来,无论东西,翻译研究者、实践者们对“异”已有过大量的思考,并发表了大量的见解,然而我们真的了解“异”吗?“异”是什么?有哪些本质属性?它与翻译的本质之间存在怎样的关系?它在哪些维度上有所体现?如何体现?面对“异”的悖论,译者的任务究竟是什么?针对“异”的翻译策略有哪些?“异”的接受存在怎样的规律?笔者认为,只有充分回答了这些问题,才能对“异”有更加清晰的认知,而只有对“异”有了清晰的认知,才能更深刻地理解翻译。 Jr9OX5FRAJ0eeV/T6B90UGsA/4tvIJLYu/cgs0qPw0OUHGfhBTRuke95Wf46UlU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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