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旋”(groove)
的感觉是爵士乐手梦寐以求的状态。正如著名的鼓手查利·珀西普(Charli Persip)所描述的那样:“当你进入旋的状态时,你可以毫无压力且毫无痛苦地跟着节奏——你不能慢半拍或赶拍子。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把这种状态称为旋。这就是节奏所在,我们一直在努力寻找它。”
“旋”这个术语来自“咆哮的20年代”,它的另一含义是“凹槽”,和一种昆虫的分泌物有关。
[1]
在早期的每分钟78转虫胶唱片中,唱针和凹凸的坑纹之间的紧密配合决定了回放的质量。虫胶来自微小的紫胶虫的琥珀色树脂分泌物,它是第一代留声机唱盘的关键成分。虽然听起来很奇怪,但这种生长于南亚的昆虫生产的胶状物质与人类共同制造了一种传播录制音频的开创性媒介。
数十亿的昆虫体内分泌的黏性物质是如何成为声音文化全球化的载体的呢,这个奇妙的故事跨越了大洋,也跨越了千年时光。虫胶首次引起人们的注意是在古印度梵文史诗《摩诃婆罗多》
中,它在里面是一种易燃物。这首惊心动魄的史诗,充满了内讧和宫斗的情节,难敌(Duryodhana,指两个长期不和的皇室派系之一的领袖)试图谋杀他的表亲,他设陷阱把般度族一家困在一座用虫胶建造的易燃的房子里,但后者挫败了他的阴谋,通过一个秘密通道逃到了安全的地方。
难敌使用的易燃的“虫胶”一词来自梵文单词laksha
,意思是“十万”,指的是大量紫胶虫聚集在某些树木的树枝上。就像蚕丝和胭脂虫红一样,寄主植物是促进人与昆虫产生关系的有机媒介。数千年来,印度和东南亚其他地区的农民在三种树上饲养紫胶虫——久树(
Schleichera oleosa
)、紫矿(
Butea monosperma
)和滇刺枣(
Ziziphus mauritiana
)。
这些树的树枝培育了两种紫胶虫,即库斯米(
kusmi
)品系和兰吉尼(
rangeeni
)品系。库斯米品系是指在久树上生长的紫胶虫,而兰吉尼品系则是指在紫矿和滇刺枣上生长的紫胶虫。
紫胶虫的生命轨迹取决于它的性别。雄性紫胶虫在出生后的头几周里,刺吸式口器和触角会退化。仿佛被漫游的天性所驱使,它们会长出腿和翅膀,飞出去寻找配偶。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没有翅膀的雌性紫胶虫在6个月的生存期中都一动不动。它们定居在寄主的枝条上,会长到苹果种子那么大。嫩枝的汁液滋养着这些忙碌的虫子,它们在树枝周围分泌的物质形成脆弱的胶壳。这些胶壳就像具有防护性的顶罩一样,保护着它们成千上万只幼小的猩红色后代免受捕食者、紫外线和恶劣天气的伤害。
人们每年分两次采收珍贵的虫胶,将它们从树枝上刮下来。然后,人们将原胶研磨成粉末,再经过滤、清洗、干燥,制成颗粒虫胶。此时,这种被称为“种子胶”的物质,会再一次被熔化和过滤。工人们将加热的虫胶(形似加热后的太妃糖的黏稠物质)拉伸成浴巾大小的长方形薄片,最后把它们敲碎,变成硬币大小、贝壳状的薄片,这是它们的英文名“shellac”的由来。还有一种饼干大小的虫胶,被称作“纽扣虫胶”。这种物质十分珍贵,制造1磅纽扣虫胶需要用到14万只紫胶虫的分泌物。
纵观印度历史,虫胶一直被疗愈师和工匠奉为至宝。阿育吠陀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自我修复系统之一,实践者将虫胶过滤后与其他物质混合,制成酊剂和药油,用于治疗从关节炎到溃疡等一系列疾病。
手工工匠把虫胶作为精致的手镯饰品和仪式用的陶土娃娃的涂料,油漆工人用虫胶给建筑物和家具上漆。这些应用通常会得到官方批准。1590年,注重细节的莫卧儿皇帝阿克巴一世(Akbar I)颁布法令,规定在公共建筑的门上用虫胶上漆时,某些颜色要采用特定的比例。
同一时期,印度虫胶出现在世界舞台上。虫胶的推销员夸赞虫漆的独特光泽和由未经过滤的色素所赋予的亮红色。1596年,记录东印度贸易路线的荷兰编年史家林索登惊叹于“桌子、靶子、立方体、盒子,以及上千种这样的物品,都以不同方式涂上了各种颜色的虫漆;人们惊叹于它们的美丽和明亮的色彩,这些都离不开虫胶”
。在欧洲工匠的作坊里,他们将虫胶、虫胶色素与其他昆虫的分泌物混合在一起。17世纪的威尼斯染色手册列出了一些配方,其中描述了如何“用虫胶树脂给丝绸染色”(a tingere seta con gomma di lacca)
。
到了17世纪,意大利、英国、中国和日本的商人从印度的森林中进口了大量的虫胶。1676年,法国探险家、钻石商人让-巴蒂斯特·塔韦尼耶(Jean-Baptiste Tavernier)访问印度东北部的阿萨姆邦(位于东喜马拉雅山南麓)时,对虫胶产品的许多用途发表了评论:“树上形成的虫胶是红色的,人们用它来染白布和其他东西,当提取出红色素后,他们就用虫胶来给橱柜和其他类似的物品上漆,以及制造西班牙蜡。虫胶大量出口至中国和日本,用于制造橱柜。就这一点来说,这里的虫胶是整个亚洲最好的。”
虫胶的另一个优点是方便。相比其他材料而言,虫胶几乎不用做多少加工工作,就可以应用于许多物品表面。17世纪英国一篇关于家具制造的论文中建议,工匠们只需将1.5磅的印度虫胶与1加仑
的“烈酒”(酒精)混合,再将混合物沉浸24小时。
工匠们得小心翼翼,以免被醉人的酒气熏倒。接下来,将这些液体过滤,再把它们涂在木头、灰泥、陶瓦或其他材料上,可以起到防水、保护和增色的作用。
与蜂蜜和铁胆墨水相比,虫胶的受欢迎程度并没有随着现代的到来而式微。在每分钟78转的唱片彻底改变音乐世界的整整两个世纪之前,虫胶塑造了18世纪的声景。在17世纪末和18世纪初,来自意大利北部城市克雷莫纳的两名制琴师开始用虫胶给他们制作精良的弦乐器上漆。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和朱塞佩·瓜尔内里制作的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因其无与伦比的音质而成为世界上最令人梦寐以求的乐器。最近有研究人员对一把1734年制作的斯特拉迪瓦里古董小提琴和一把1736年制作的古董大提琴进行了科学分析,他们发现虫胶是这两样乐器表面的关键成分,也是构成它们独特音质的重要因素。 [2] 这种像纸一样薄的昆虫分泌物改善了雕刻琴身采用的云杉木和枫木部分的共鸣。虫胶还能保护这些脆弱的乐器免于受潮和因反复使用而产生磨损。这些深受欢迎的乐器所发出的丰富、沉郁的低音和明亮的高音,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是南亚森林里昆虫的产物。
克雷莫纳著名的制琴师和他们的欧洲同行是从做国际贸易的商人那里获得虫胶的,这些商人的生计依赖于来来往往的巨型商船,也就是所谓的东印度公司商船。这些船只航行于连接伦敦与印度次大陆、东印度群岛和中国的海上航线,海上危机四伏,船只均由重兵把守,其重量相当于12头蓝鲸,船上配备武装护航,以抵御掠夺者。
在熙熙攘攘的加尔各答码头,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装卸工人将成千上万个装满虫胶的木箱,装上开往亚丁港和塞得港
等港口的东印度公司商船。这些货物随后运往欧洲港口。这些船只就如同漂浮的集市,船上载满了昂贵的货物,包括花椒混合香料、丁香、肉豆蔻、肉桂、靛蓝染料、棉花、丝绸、茶叶、咖啡、糖、虫胶和硝石(火药的关键成分)。
一小部分英国商人在殖民时期的海上贸易中成了暴发户,这引起了他们同胞们的不满。“Nabob”(意为暴发户)成了一个贬义词,意指那些从印度回到伦敦,用新赚来的财富取得政治地位的人。
英国剧作家塞缪尔·富特(Samuel Foote)创作于1772年的讽刺戏剧《拿伯》(
The Nabob
),让这个词流行起来。两个世纪后,理查德·尼克松(Richard Nixon)的演讲稿撰写人威廉·萨菲尔(William Safire)重新启用了这个称呼,以瞄准另一个目标。1970年,尼克松的副总统斯皮罗·阿格纽(Spiro Agnew)与媒体的关系恶劣,他斥责记者是一群“喋喋不休的否定论者”(nattering nabobs of negativism)
。
早在这个不和谐的政治时刻到来之前,一群盎格鲁的暴发户就已经通过将南亚农民的日常生活与欧洲大都会的手工业者的生活联系起来,从而积累了巨额财富。虫胶对这些网络的维护和发展至关重要。几个世纪以来,虫胶一直是印度农村的林地社区居民的经济支柱。1908年,英国殖民地官员、植物学家乔治·瓦特爵士(Sir George Watt)曾经说过:“虫胶已经渗透印度的农业、商业、艺术、制造业、家庭和宗教情感以及企业之中,其程度之深,几乎无法被普通的观察者所理解。虽然农业和林地社区更为贫穷,但因为人们可以通过收集原料获得收入,所以生活还能勉强过得去。”
到1928年,印度各地饲养紫胶虫的人口至少有75万。
在饲养紫胶虫的人中,许多是阿迪瓦西人(Adivasis,字面意思是“原始居民”),他们是古印度河流域文明各民族的后裔,3 500年前,中亚游牧部落横扫印度,他们的祖先逃到了印度次大陆上丛林茂密的山地。阿迪瓦西人由200多个不同的原始部落组成,使用100多种语言,长期以来,他们一直依赖印度次大陆的森林过活,森林是他们获取食物、药物和适销产品的来源。
虫胶就是其中可持续采收的产品之一。另一种是东印度乌木树(
Diospyros melanoxylon
)的叶子。工人们将这些柔韧的叶子卷在烟草外面,制作成比迪烟。比迪烟是一种廉价的香烟,自20世纪初开始便一直是印度流行文化的支柱。阿迪瓦西人通常也会从长叶马府油树(
Madhuca longifolia
)
上采收麻花花、有药用价值的树皮、可食用的果实和富含油脂的种子。麻花花是一种传统蒸馏酒的主要成分,这种酒营养价值高,也被赋予了精神意义。虫胶长期以来扮演着与东印度乌木树叶和麻花花类似的角色,是数百万阿迪瓦西人的重要收入来源。
奇怪的是,虫胶在印度历史上占有中心地位,但这并没有让西方对虫胶的起源有更深的理解。1563年,葡萄牙医生加西亚·德奥尔塔(Garcia da Orta)发文声称,虫胶是一种飞蚁的排泄物。16世纪的一些欧洲人还把虫胶误认为是一种树木产出的红色染料,这种树在缅甸被称为lakka,在马来半岛被称为laka。同样,17世纪著作等身的法国学者克劳迪乌斯·萨尔马修斯(Claudius Salmasius)认为,“lac”这一名称来源于希腊语中的“红木”。即使是生活在印度虫胶生产区的外国科学家也对这种树脂及制造它的六足昆虫感到困惑。英国的詹姆斯·克尔(James Kerr)医生在1781年的《伦敦皇家学会哲学学报》上发表了一篇描述紫胶虫的文章,他承认自己无法区分紫胶虫的雄虫和雌虫,并且认为是鸟儿将紫胶虫移居到了树枝上。仅仅十年后,在同一份杂志上,苏格兰外科医生、植物学家威廉·罗克斯伯勒(William Roxburgh)似乎并没有读过克尔的论文,在提到紫胶虫时,他使用了错误的学名—— Chermes lacca 。 [3]
在输出给遥远的消费者的过程中,人们对虫胶有过一系列混乱的介绍,这些进一步地造成了理解上的困惑。在1813年的一篇关于染色的论文中,美国内科医生、化学家爱德华·班克罗夫特(Edward Bancroft)将虫胶染料描述为一种新奇的东西,尽管它已经是一种很成熟的殖民地商品了。同样,直到1915年,北美工业化学手册的作者还认为他有必要告诉读者,“虫胶并不是紫胶虫咬食树木而使树木渗出的树脂,它和松香的产生方式不一样。虫胶其实是紫胶虫的分泌物,是紫胶虫吸收了吞食的树液之后的产物,如同蜂蜜和蜂蜡是蜜蜂改造花蜜后的产物一样”
。甚至连“漆”(lacquer)这个术语都让人困惑。19世纪和20世纪的欧洲工匠会使用“漆”来指代虫胶,但他们在讨论其他清漆,比如漆树(
Rhus verniciflua
,正名
Toxicodendron vernicifluum
)
[4]
的汁液时,也会使用这个词。
人们对于虫胶的不甚了解,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帝国时代通信速度的迟缓,在那个时代,来自远方的暴政仍然统治着商业,限制着信息的流动。这并非比尔·盖茨所预言的互联网时代的“无摩擦资本主义”
。在新闻要通过帆船漂洋过海的时代,“一帆风顺”可以决定数据传输的速度。
往更深层次上说,这些误解代表了殖民者们在智力认知上的失败。“帝国的监督”是历史上最尖锐的矛盾之一。当官僚和商人急于从“愚昧无知的异国”这一陌生的环境和复杂的文化中获取价值时,他们往往忽视了自己所看到的东西。本书所探讨的三种昆虫商品——虫胶、蚕丝和胭脂虫红——都是极其难以制造的。生产这些商品需要人们对昆虫的生命周期、区域气候类型、潜在的捕食者和最佳采收方法有深入的了解。不仅如此,要制造这些令人垂涎的产品,还需要对这些昆虫的寄主植物有深刻的了解。这些昆虫学上和植物学上的细微特征与世代积累的智慧交织在一起,通常由长者口口相传给下一代。
无论殖民者是否理解虫胶的起源,虫胶还是成了无数产品的原料。用作家具清漆、制帽匠给毛皮圆顶帽加固的材料,抑或作为塑料的前身,虫胶对于18世纪和19世纪的匠人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欧洲和北美的匠人曾表示“找不到任何替代品”
来代替“永久而美丽的虫胶”,“如果我们没有了虫胶,那些精美的抛光家具就不会那么赏心悦目了”。
在18世纪的新英格兰地区,工匠们经常购买虫胶的原始前身——“印度粗虫胶”,并将其用作硬木的最后涂层。用那个时代两家顶尖的家具制造商的话来说,虫胶能保护木材,确保“隔绝潮湿的空气,不会发霉生虫,不会随时间腐坏”
。然而,对许多人来说,粗虫胶的价格往往过于昂贵。因为商人在将虫胶运往北美殖民地之前,要先从印度运至英国,而英国会对虫胶征收高额的进口税。
在1776年第二届大陆会议通过《独立宣言》后,美国商人不再受英国对远东商品的垄断支配。美国市场开始直接接收亚洲(主要来自中国和印度)的产品。由于虫胶变得可获得,并且具有可延展性,19世纪的匠人们将这种昆虫商品作为照片盒的主要原料。这些有弹性的容器保护了由革命性的新技术而催生出的精致照片。
1839年,法国人路易-雅克-芒代·达盖尔(Louis-Jacques Mandé Daguerre)透露了一项奇妙发明的细节,这项发明将永远改变视觉表现形式。那一年,这位浪漫主义画家、版画家兼法国科学院的杰出成员分享了他的发明。他以自己的名字将一种摄影方法命名为“达盖尔银版摄影法”
,整套程序执行起来比较复杂,人们需要准备一块高度抛光的镀银铜板,以便在一个大型的木制暗箱中产生直接的正像。再用碘蒸气处理镀银铜板,让其对光敏感,要能在镜头下曝光十几分钟。最后,达盖尔银版摄影法的摄影师会用汞蒸气来显影,再用氯化钠来定影。因为这个过程没有底片,所以每一张用达盖尔银版摄影法拍出来的照片都是独一无二的。为了保护精致的、独一无二的达盖尔银版摄影法所用的铜板,以及下一代照片,也就是所谓的安布罗摄影法照片和铁板摄影法照片,制造商们用虫胶、木纤维和染色剂制作出了乌木色的“联合牌照片盒”
。这些精巧的盒子上雕刻着各种精致的图案,从宣扬爱国的图案到一些华丽的场景,如抓着一束箭的雄鹰,或者令人神魂颠倒的少女和希腊神话中史诗般的战争。19世纪50年代,摄影师塞缪尔·佩克(Samuel Peck)为他与康涅狄格州沃特伯里的斯科维尔制造公司联合制造的“联合牌照片盒”,在美国申请了专利。除了为第一代照片提供便携式盒子外,这种虫胶容器本身也成了收藏品。
大约在同一时间,一位名叫威廉·津瑟(William Zinsser)的移民企业家夜以继日地工作,推广漂白虫胶制成的半透明木器清漆。津瑟曾在一家进口和加工印度原料的德国虫胶厂担任工头,他于1848年欧洲革命期间移民到美国。
在曼哈顿的工作室里,津瑟发明了一种用化学方法去除虫胶色素的新方法。他把自己研发的新产品命名为“白色法国清漆”。津瑟最初在纽约新兴的移民区向说德语的家具制造商和木匠同行推销他的快干亮光漆。而后,这种创新产品很快在美国国内大受欢迎。在地下室或车库中工作的业余修理工只需一把漆刷和一块抹布,就可以使用津瑟的清漆,让纹理细密的木材立即焕发光泽。
1896年,埃米尔·贝利纳(Emile Berliner)发现了虫胶在唱片工业的用途,此后虫胶进入了起居室,成为更多消费者口中的词汇。
和津瑟一样,贝利纳也是一位德裔发明家,他于19世纪中叶来到美国。贝利纳发现,温热的虫胶可以被塑形,通过机器把它压成唱盘,用于广播和家庭音响录放音。虫胶是一种天然的热塑性塑料,加热时变软,而在室温下呈固态。此外,虫胶能很好地与填料和染料混合。由于其良好的物理性质和数量上相对充足,虫胶成为新兴的唱片工业中一种很有前途的材料替代品。19世纪70年代,托马斯·爱迪生发明了第一个留声机系统,这种机器使用的是厚重的棕矿物蜡圆筒——被称为“爱迪生金模唱片”,唱筒转动时,唱针贴着唱筒外表面精细的槽纹上下振动,将声音传递到喇叭口。这些蜡质唱筒体积大、价格昂贵,而且难以储存。尽管有大量的广告吹捧“爱迪生留声机以其清亮的音色而闻名”
,但发明家们还是在寻找一种替代材料,以期能够将音乐表演传播到公众的客厅里。
1887年,贝利纳为留声机申请了专利,他确信他的相对较轻便的虫胶唱片
会取代爱迪生笨重的蜡质唱筒。留声机制造商接受了这一发明,并很快开始将数千种录音压制到10英寸和12英寸大小的唱片上。不同厂家生产的唱片转速不同,但大多数唱片的转速为每分钟75~80转。最终,每分钟78转成了行业标准。
到1900年,虫胶唱片取代了蜡质唱筒(以及寿命很短的硫化橡胶唱片),成为商业音乐复制的首选媒介。虫胶是一种复合材料中的黏合剂,这种复合材料中还包括石灰粉、润滑剂和磨料,以防止唱针打滑。早期的每分钟78转唱片槽纹粗糙,会让其表面产生像煎培根时发出的噼啪声一样的噪声。唱片的生产推动了虫胶需求的增长。仅在1920年,美国就从东南亚进口了价值2 300多万美元的虫胶(共11 568吨)。
如此大量的虫胶来自大片的无花果树和金合欢树以及它们的昆虫群落,这一切都受到印度北部、泰国、缅甸和马来半岛的村民的精心照料。在20世纪30年代以前,农民依靠传统手法将采收的虫胶转化为高品质的虫胶。工人们靠手工将紫梗进行碾磨、筛分和清洗,最后得到成堆的待熔化的琥珀色虫胶颗粒。1924年,美国女演员、旅行作家伊丽莎白·布劳内尔·克兰德尔(Elizabeth Brownell Crandall)生动地描述了接下来的过程:“混合物被放进10~12英尺长、2英寸宽的细长的布袋里。两名操作员将这些像蠕虫一样的袋子置于炭火上方,同时双手拧袋子,熔化的虫胶慢慢渗出并滴落在地板上。”
克兰德尔接着说:“熔化的虫胶滴到地板上,人们用菠萝叶把它压扁。还没等它凝固,又有一个人把它捡起来,接着把它拉扯成薄片——两只脚各踩一边,再用牙齿和手把虫胶往上拉扯。”克兰德尔描述的是20世纪20年代典型的虫胶生产工艺。
一个产于19世纪60年代的虫胶“联合牌照片盒”,它展示了虫胶的众多用途之一——坚硬但有延展性。这些照片盒保护着脆弱的、独一无二的达盖尔银版摄影法照片,并且盒子本身就成为收藏家的收藏品
尽管随着20世纪的远去,这种让人精疲力尽的生产程序的某些方面已经机械化了,但许多虫胶出口商仍然认为手工制作的虫胶比机器制作的虫胶质量高得多。
直到今天,印度数千家本地虫胶厂的工人们仍然在使用名为“bhatta”的烧炭黏土烤炉来熔化虫胶,并且还在继续用手拧布袋这种方法收集滴下来的熔化虫胶。
从bhatta熔炉中流出的原料被唱片公司压制成第一代虫胶唱片。每分钟78转虫胶唱片时代的先驱艺术家们是一个多元化的群体。他们的音乐既包括20世纪20年代年轻的路易斯·阿姆斯特朗(Louis Armstrong)和“国王”奥利弗的克里奥尔爵士乐团(King Oliver's Creole Jazz Band)的铜管乐,也包括20世纪30年代由芬兰作曲家罗伯特·卡亚努斯(Robert Kajanus)指挥的让·西贝柳斯(Jean Sibelius)那令人心潮澎湃的交响乐演奏。这些声音里程碑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这个时代给了以前不可重复的表演一个新生。用20世纪最伟大的指挥家之一布鲁诺·沃尔特(Bruno Walter)的话来说,那就是“录音是能让表演中的音乐家不朽的唯一形式”
。随着这种声音再现带来的转变,音乐界经历了一场革命。
1925年哥伦比亚唱片公司出品的每分钟78转虫胶唱片。在20世纪上半叶,南亚和东南亚的昆虫及其人类耕种者生产的这种树脂是世界上第一个广泛传播的录音媒介的关键组成部分
图片来源:Courtesy of Kurt Starlit
虽然每分钟78转虫胶唱片为艺术家和听众带来了无数新的声景,但它也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限制了人们的音乐才能。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1925年的《A大调小夜曲》(
Serenade in A for Piano
)就是这一悖论的例证。这位俄罗斯出生的作曲家对他的《A大调小夜曲》的4个乐章都做了调整,以适应一张10英寸、每分钟78转的虫胶唱片3分钟的时间限制。斯特拉文斯基回忆道:“在美国,我曾委托一家留声机公司录制我的一些音乐。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我创作的音乐长度应该由唱片的容量决定,以避免剪辑和改编的麻烦。我就是这么创作《钢琴小夜曲》(
Sérénade en la pour Piano
)的。”
同样,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爵士音乐家们也将他们天马行空的舞曲精简,以适应虫胶唱片有限的容量。美国新奥尔良传奇鼓手“宝贝”沃伦·多兹(Warren“Baby”Dodds)并不是唯一一个表达对这些限制他创作自由的条条框框不满的人。在讲述他和他的兄弟约翰尼的乐队录制唱片时,沃伦·多兹说:“我们不能像跳集体舞那样,加入许多伴舞,即便是独舞,也必须有确切的时间限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多兹在现场演奏时,比他的节拍被刻在虫胶唱片深深的凹槽中时更能找到“旋”的状态。
每分钟78转虫胶唱片还面临着其他挑战。由于这些唱片的表面如此脆弱,它们会面临不寻常的老化问题。一台典型的维克多留声机上的追踪装置给钢针以每平方英寸5万磅向下的压力,在虫胶唱片上耙出凹槽,就像农夫在松软的土地上犁地一样。美国新奥尔良J&M录音室的创办人柯西莫·马塔萨(Cosimo Matassa)回忆道,在20世纪40年代,“点唱机里每周都会有损坏的流行唱片,因为虫胶很稀有,唱片的用料粗劣……一张唱片在播放100~110次之后,就不能再用了。所以流行唱片可以一直重制再销售”
。对音乐公司来说,这是一笔意外之财。消费者很难避免再次回购。这也使许多昆虫群落得以存续,它们的人类主人也能以此为营生。
连续购买唱片的人经常会惊讶地发现,他们的听觉习惯依赖于虫子本身。1937年,有人在《大众力学》(
Popular Mechanics
)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他将生产虫胶的紫胶虫称为“拉卡先生和拉卡夫人”
[5]
,他解释说,这些生物“仍然在虫胶产业中保持着世界垄断地位。如今,当需要真正的虫胶时,人们仍然必须依赖一只虫子”。然而,这一昆虫产业也未能免受地缘政治动荡的影响。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虫胶的供应量经历了一次剧烈的收缩。
德国潜艇袭击盟军商船,日本入侵马来半岛、泰国、中南半岛和缅甸,扰乱了这种珍贵产品的全球供应链。1942年4月,美国战时生产委员会开始对虫胶进行定量供应。虫胶是20世纪中叶,用于制造船只和飞机上绝缘电线和木制部件的主要防水材料的原料。
物资短缺推动了一场横跨大西洋的战时回收运动,在近30年前就预示了第一个“地球日”的到来。1943年,在一场名为“新唱片靠你!”的运动中,唱片公司联盟敦促那些所有者退回他们不想要的每分钟78转虫胶唱片,用于再加工。在英国的《留声机》杂志上,迪卡唱片公司、哥伦比亚唱片公司和帕洛风唱片公司的代表宣布:“由于战争条件,政府发现有必要节约虫胶和其他制造唱片所必需的材料,对这些材料的使用进行最严格的限制。”他们继续劝告民众:“能否进一步保持足够的唱片供应将取决于公众是否有归还不想要的旧唱片的善意和意愿,因为只有通过这种方式,唱片制作才能继续。”
[6]
1946年5月,美国虫胶价格达到45美元/吨,是战前平均价格14美元/吨的3倍多。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黑胶唱片(LP)的兴起预示着唱片技术新时代的开端,也宣告了虫胶在唱片行业长达半个世纪的统治地位的终结。1948年,哥伦比亚唱片公司推出了每分钟45转、7英寸加长播放的“乙烯基”唱片(迷你专辑,EP)。此后不久,美国胜利唱机公司也推出了每分钟33又1/3转、12英寸的黑胶唱片。通过合成氯乙烯和乙酸乙烯酯的共聚物创造的新唱片比用虫胶制作的唱片更坚硬、更光滑,这使得制造商可以在唱片上压下更多的凹槽。每分钟78转的虫胶唱片上每英寸有85条凹槽,而较新的EP和LP上,每英寸平均有224~260条凹槽。这一创新通过延长播放时间,减少背景噪音,提高唱片的耐久性,改变了音乐收听体验。“高保真”时代来临了。
即便如此,从虫胶到乙烯基的转变也不是一蹴而就的。直到1953年,《纽约时报》还报道称,前一年美国每分钟78转虫胶唱片的总销售额为8 970万美元,比EP和LP加在一起的总销售额高出600多万美元。 [7] 然而,这是每分钟78转虫胶唱片在美国胜过乙烯基竞争对手的最后一年。1958年,美国国内停止了每分钟78转虫胶唱片的商业生产。
回顾音乐技术史,虫胶唱片长达70年的鼎盛时期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从19世纪90年代虫胶唱片问世,到1962年百代唱片公司将其最后一批每分钟78转虫胶唱片从产品目录中撤下,
这些脆弱的凹槽唱片曾经占据了世界各地乐迷的书架。随后出现的声频技术——包括黑胶唱片、盘式录音带、八音轨匣式录音带、盒式磁带、光盘、数码音频磁带和MP3(动态影像压缩)——的商业寿命都要更短。
每分钟78转虫胶唱片的退场并没有削弱虫胶在全球的影响力。虫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经历了全面的复兴。事实上,虫胶在美国政治术语中的地位从未减弱。2010年的中期选举中,民主党在全美各地的国会选举和州长选举中受挫,士气低落,当时就用到了其中一个表述。美国总统奥巴马在败选后对记者团发表讲话时表示,他要为民主党在选举中处于劣势承担全部责任:“我并非建议每一位未来的总统去经受惨败(shelllacking)……就像我昨晚那样。”
奥巴马使用的这个词语至少可以追溯到20世纪20年代。虫胶极有可能与让人烂醉如泥的酒精有着广泛联系,它能把一个项目搞砸(或者让工作中的工匠丧失清醒的头脑),因此北美的体育记者在描述拳击比赛和棒球比赛时也使用了这个词。1923年6月25日,这个形容失败的流行词第一次出现在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新闻报》的头条上:“芝加哥小熊队以2比0大败(shellac)辛辛那提红人队,卢克的连胜终结。”英语有很多变写方式。在20世纪20年代,受昆虫启发的表达——“处于最佳状态”(being in the groove)和“被打得落花流水”(getting shellacked)几乎同时出现在快乐—痛苦光谱的两个极端。
“自动点唱机”(jukebox)是另一个与虫胶有关的能引起共鸣的词,这个词也是在哈莱姆文艺复兴、时髦女郎和地下酒吧的时代被创造出来的。“juke”一词——暗示混乱或邪恶的事物——来自古勒人,是生活在南卡罗来纳海岸、佐治亚和佛罗里达东北部的非洲奴隶后裔使用的一种英语和西非方言的混合语。在19世纪,“juke house” [8] 或“juke joint”最初指的是旅馆或妓院,而“jukebox”指的是自动点唱机。1889年11月23日,这种所谓的“投币机”(还未被称为自动点唱机)首次在旧金山的皇家宫殿酒店亮相。它的制造商是太平洋留声机公司,这个装置包含一个橡木柜,里面放着一台爱迪生M级电子留声机。顾客往里投一枚五分硬币,就可以收听到内部单个蜡筒奏出的音乐。由于这台装置没有扩音功能,所以它用类似听诊器的橡胶管充当简陋的耳机,看起来就像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的历险记里幻想出来的东西。
到了20世纪20年代末,一款新一代投币留声机(如今里面放满了成堆的78转虫胶唱片)让美国各地的路边餐馆和舞厅门庭若市。自动点唱机也被保龄球馆这种典型的美国文化机构所接纳。事实上,在20世纪上半叶,美国的十瓶保龄球道上随处可见虫胶的身影。除了用于制作在唱机转盘上旋转的虫胶唱片,这种昆虫的分泌物还被涂在木质的保龄球道上——球道需要频繁地涂上清漆,以保证保龄球平稳地滚动。正如一位来自美国威斯康星州的工人回忆的那样:“每当晚上我们给保龄球道涂上虫漆之后,我们都必须小心地关灯,以免灯光产生的热量引起火灾。”
当保龄球馆的老板们为这样的灾难性场景担惊受怕时,他们不太可能联想到难敌那一点就着的虫胶房子。
20世纪40年代,美甲开始流行起来。美国女演员丽塔·海华丝(Rita Hayworth)敏锐的时尚嗅觉极大地推动了这一趋势。她标志性的红唇和与之相配的红指甲,出现在《碧血黄沙》(1941)等电影中,给化妆品行业创造了奇迹。快干型虫胶是当时制作红指甲油的主要原料,也是第一个商业化的气雾发胶的主要成分。那时的美国人给头发喷上用虫胶制作的发胶,给指甲涂上一层用虫胶制作的指甲油,跟随着虫胶唱片发出的洪亮的音符翩翩起舞,用着涂了虫漆的球道打保龄球,一投全中。
战后,随着新一代人造替代品的出现,虫胶的全盛时期戛然而止。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乙烯基唱片、聚氨酯木材清漆、丙烯酸指甲油和一系列其他合成物使虫胶失去了世界领先的原始塑料的地位。
然而,就在虫胶似乎已经要淡出人们的视野之时,这种古老的昆虫分泌物再次占据了全球消费者日常生活的中心位置。在20世纪后期,人们发现,这种昆虫分泌物的许多合成替代品不仅对人体有毒,对环境也有害,这为虫胶在许多场所的重新出现打开了一扇门。只要你在北美逛一逛任何一家药房、情趣用品店、超市或便利店,你都能亲眼看到这一点。在制药产品中,虫胶可以制成一种肠溶片的包衣,以延缓药物在人体胃酸环境中的溶解速度;虫胶是一种更受欢迎的家具和甲板清漆;虫胶能让柑橘类水果和苹果的表皮防水,并保持鲜亮的色泽;虫胶不仅能给糖果增加光泽,还能增强指甲油、发胶、眼线笔和睫毛膏的干燥性能;虫胶出现在假牙和牙齿填充物的成分表上,而且越来越多地被用作尸体的无毒防腐剂。
毫不夸张地说,虫胶无处不在,从我们的头发、牙齿到指甲和胃(甚至在人死后)都能找到它的身影。无论我们是否意识到这一点,我们都在“旋”的状态里,跟着紫胶虫生命周期的节律而舞动着。
[1] Almond 1995: 130;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entry for“groove.”https://www.oed.com/view/Entry/81733?rskey=qe5YbA &result=1#eid.
[2] Pollens 2010: 264; Steph Yin,“The Sound of Music: Secrets of the Stradivari May Be in the Wood,” New York Times (January 3, 2017): D2.
[3] Orta 1895: vol. 2, 40.“Lakka”: Watt 1905: 646. Salmasius: Watt 1908: 1055.James Kerr: Kerr and Banks 1781: 374—82. Chermes lacca : Roxburgh 1791:228—35.
[4] Webb 2000: xvii. 植物分类学家也把中国漆树称为 Toxicodendron vernicifluum 。虫胶的起源仍然笼罩在迷雾之中。在著名旅行作家、科普作家比尔·布莱森2010年出版的《家:私人生活简史》一书中,他错误地将紫胶虫称为“甲虫”。(Bryson 2010: 156)紫胶虫实际上是一种介壳虫。乍一看,这似乎是一场关于分类学细节的愚蠢争吵。事实上,人们需要回到3.72亿年前,才能找到甲虫和介壳虫的共同祖先。
[5] “Little Bugs and Big Business,” Popular Mechanics 1937: 693.
[6] The Gramophone (February 1943): 16. 在20世纪40年代早期,“三大”唱片公司——RCA Victor、Columbia和Decca——生产了美国大部分的唱片。(Dowd 2006: 208)
[7] Russ Parmenter,“Business Booming, Say Record Makers,” New York Times (November 21, 1953): 4.
[8] Mitchell Landsberg,“Oldies but Goodies: Jukebox Turns 100 and Brings Back Memories of Old-Time Rock ’n’ Roll,” Los Angeles Times (November 19,1989):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