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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过时的小说家的笔记
——曾明了小说集《风暴眼》代序

说实在话,我很怕给人写序。每一次写序,对我说起来,都是一次冒险。我能够多少说出几句比较中肯的话吗?

曾明了(她也常用曾英的署名发表作品)在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听过我的课,算是我的学生。前两年她就说,请我给她的小说集写一篇序。我不能不答应。但是有些为难。我没有看过她一篇小说。写序,要对作者负责,对读者负责,当然,也对我自己负责。因此,我感到一种压力。这篇序值不值得一写?曾明了身体不太好,总像有点精神不足的样子。她在班上很谦抑,在人多的场合话很少,不像有些女作家才华闪烁,语惊四座。我想,她的小说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她到我家里来过几次,我发现她很有语言才能,很有幽默感,时有妙语(我的小孙女都记得她说过的笑话,并且到处转述给别人听)。当然,我觉得值得为她写一篇序,是在读了她的小说以后。

但是我不是评论家,说不出成本大套的道理。我只能作一点笔记,想到什么说什么。这样我就可以轻松一点,减轻所承负的压力。

我很喜欢《月丫儿》。

月丫儿有一颗金子样的心。浑金璞玉。她是“山里人”,却一脚跳进了文明世界,跳进知识分子生活的圈子。她干了一些“可笑”的事。“我”看《一千零一夜》看得像中了邪,月丫儿像巫婆一样阴阳怪气地呼叫起来:“天灵灵,地灵灵,妖魔鬼怪全滚开!”“吧唧一声将菜刀猛力砍在书桌上!她用鲜牛黄给姐姐敷在脸上治腮腺炎。小妹生病,昏睡了三天三夜,她给她去喊魂:小妹回来哟……小妹回来哟……”她没有知识,可是很爱知识,对知识分子充满敬意,充满非常真挚的深情。她赶上“文化大革命”,可是在这个扭曲人性的大漩涡中站得笔直。爸爸被关进了牛棚,身体垮得一塌糊涂,“我”和月丫儿去给爸爸送鸡汤,月丫儿和看守对骂,骂着骂着就打起来了。看守男人照着月丫儿鼓鼓的胸脯打,月丫儿往后一退,拍打着自己的胸脯说:“老实告诉你,咱这儿可是咱贫下中农的爹妈给的,你照这儿打,打孬了山里人不拿砍猪的刀割下你的鸡巴才怪!”三个娃娃带领一家人来抄了爸爸的家。月丫儿劝爸爸:“财是身外物,没有还轻松,千好万好老师的书还在。”苗伯伯是个好作家,他答应过写写月丫儿。苗伯伯因为一个字上了吊,月丫儿说了好几遍:“他答应写俺的,答应过的,还没有写俺呢,他就没了……”月丫儿就哭得眼睛不是眼睛嘴不是嘴了。多好的月丫儿呀!

月丫儿有一个自己找的情人山崽,两个人非常要好,但是月丫儿的娘生了重病,用了一个男人的钱,月丫儿的爹就把月丫儿给了那个男人。

月丫儿被男人拉走了。

半个月之后,山崽来了,抱着头大哭,哭回了气,说:“老师,月丫儿没了,月丫儿跳岩了……”

月丫儿!

《蓝房子寡妇的恋人》在性质上和《月丫儿》相近,都写的是非常善良,非常真挚,非常美好的人。

这是一个有点奇特的故事。蓝房子寡妇是个南方城市里来的“知妹”——女知青,秀气,苗条。她的恋人却是个西北的农民,赶大车的,五大三粗,没有文化,而且是个哑巴。哑巴为了保护女知青,被捆绑、棒打,几死者数。他在酷寒中守护着女知青的小屋,冻得嘴唇上裂着四五道血口子。他们的爱是难于理解的,然而是美丽的。“她那腼腆而又大胆的神情,使他的心颤栗了一下,恐怕谁也无法解释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明白,甚至不是明白,而只是感觉。”

他们经历了艰难曲折的道路,终于重逢。“胡大呀,仁慈的胡大,将生离死别降临给他们,又将相逢的悲喜赐给他们。”

月丫儿,哑巴大川,他们是河,是树,是雨。为了他们,世界才像个世界。人才值得活一回。

但是世界上坏人很多。《蓝房子寡妇的恋人》里的马富是坏人,杨主任是坏人。《遥远的故事》里的可以乱杀知识分子的“丈夫”是坏人。尤其坏的是《小竹》里的丈夫。温文尔雅,眉清目秀,却是一个坏透了的伪君子,惯用软刀子杀人,手段很毒,他可以不动声色地整人,不显山不露水地把一个喜欢小竹的青年一再调动,调到无法生活的边远地区去。这样的人会不断地得到提升。这种人的名字叫作“干部”。小竹是悲哀的,因为有这样的丈夫。

曾明了当过知青,她的小说有好几篇是写知青的。知青问题是中国历史上的一块癌肿。是什么人忽然心血来潮,把整整一代天真、纯洁、轻信、狂热的年轻学生(“老三届”)放到“广阔的天地”里去的?这片天地广阔,但是贫穷,寒冷,饥饿。尤其可怕的是这片天地里有狼。发出那样号召的人难道不知道下面的基层干部是怎么回事?把青年女学生交给这些人,不正是把羔羊捆起来往狼嘴里送。

我们对知青,尤其是女知青,是欠了一笔债的。

明了计划写一个中篇《青竹湾》是写知青的。她跟我谈过这篇小说的梗概,我认为她的构思已经成熟,不知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写出来。如果写出来,将是一声裂人心魄的悲恸的控诉。

《风暴眼》无疑是一篇力作。

这是一篇奇特的小说。

这是一片神秘的,保留着原始状态的,苍茫、荒凉、无情的土地,一个被胡大遗忘在戈壁滩上的孤村。

这里有很少的人,很多的狼。人狼杂处。

狼会做礼拜:

……

就在这时,琎婆从戈壁滩那望尽望不尽之处,看见一群狼从古道尽头飘逸而出,皓月之下狼目如磷火一般闪闪烁烁,在空旷的荒漠上如幽灵一般缓缓游弋。

琎婆就虚晃了身子,呆呆望着。

狼群到了黄土梁便驻步停落,如人一般蹲坐,面对那轮亘古不变之月,默立久久。

此时,月正中天,青辉满盈盈照了黄土梁,狼的身子从荒漠中离析出来,在戈壁映出尊尊黑影如画一般冥静。

突然,一声苍老、凄怆的狼嗥从黄土梁上啸啸传出,在空寂的戈壁滩上跌宕起伏。悲怆的嗥叫慢慢变成哀伤的低哭!哭声如泣如诉,凄婉悱恻,在茫茫天地间索行飘绕。接着群狼应着低低的哭泣齐声嗥叫。

“噢呜——噢呜——噢呜——呜——呜——呜——啊——啊——啊!”嗥声如风暴一般席卷着荒漠深远的沉默。

群狼嗥叫声由疯狂渐渐转为凄惶的哀号,如绵绵不息的痛苦呻吟,盘旋在荒漠的上空,久久不息。

……

琎婆听着听着,就惊了脸,尖锐地叫道:“狼在哭啊……”

……

狼的哭嚎传入村里,村人听了,纷纷出屋面露恓惶之色,看一地的月光亮得惊人。于是村里人说:“狼做礼拜呐!”

戈壁滩上刮了十天十夜风暴,石村幸亏在“风暴眼”,石村得救了,但是,“石村村前村后的几眼水井一夜之间干枯竭底。公鸡从早至晚不停地打鸣,直到啼血而死。村狗呼天抢地地吠,直吠得晕死过去。”

这真是个怪地方。

这怪地方有一个怪女人,琎婆,谁也说不清她有多大年龄。她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她说要下黄沙了,天就准下黄沙。她说某口井要变苦了,那口井的水就准变苦。她像一个幽灵,飘飘忽忽,随时出现。

贯串整个小说的人物是尕。尕有一对大奶,晃晃荡荡,看得村人眼花缭乱。更准确地说,贯穿全篇小说的是尕的一对大奶。可以说,这对大奶是有象征意义的。

尕的生活既平常,也曲折,也惊险。

——尕的丈夫木木到矿上做工,被砸死了。

尕遇到过长脚龙卷风,被刮上天,又落到地上。

木木的哥为了他们家不断后,强迫尕在戈壁上脱光了。尕在月光下露出辉煌的大奶。

尕遇了狼,和狼搏斗,竟把狼掐死了,——她的两个拇指断在狼的喉咙里!她遍体是伤,流着血,遇到一个独臂男人,男人说是天意,扑到尕的身上,尕怀了孕。

《风暴眼》所写的性是赤裸的,非常物质的,非诗的。

《风暴眼》写的是什么?写的是人?人和自然的对抗,人的生存。一要生存,二要繁衍。这是本能,是原始的,半动物性的,然而是神圣的。

《风暴眼》有一种杰克·伦敦式的粗犷,一种男性的力度。

我真想象不出那样一个纤弱的曾明了会写出这样一个小说。

曾明了的小说里除了主要人物,还有一些陪衬的人物。这些陪衬人物有的可以说是关键性的,有的是穿插性的。《月丫儿》的主要人物是月丫儿,苗伯伯是关键性人物,妈妈、“我”,尤其是姐姐,是穿插性的人物。《裸血的太阳》里的会计女人是穿插性人物。《风暴眼》的琎婆的重要性超过关键性和穿插性,可以说是背景性的人物。这样,明了的小说就不是“一人一事”,不单薄。这些关键性、穿插性的人物,造成主要人物生活的“典型环境”。安排这些人物,是要有匠心的。

明了的叙述语言有些是很“投入”的,有时遏制不住要把作者感情倾吐出来,比如:“胡大啊,仁慈的胡大,将生离死别的苦难降临给他们,又将相逢的悲喜赐给他们。”但是有时又对事件保持距离,保持冷淡,似乎无动于衷,不动声色,如《小竹》。但作者的爱憎不露自显。这样,明了的小说就既有水煮牛肉,也有开水白菜,浓淡不同,各有滋味。

明了的普通话说得不很标准。但是她的语感很好。她是四川人,小说的叙述语言有四川话,如“端端坐着”,“端端”是成都话。她在新疆待了很久,懂得西北方言(我想是宁夏话),如“天呐,狼诉甚呢?狼祈求甚呢?狼也知人间的苦么?”这样,曾明了的语言就很有特点。有些语言本身是很幽默的,如爸爸把姐姐“彻头彻尾”地骂了一顿。我不赞成用一些很怪的语词或句子,如太阳分娩了出来。没有必要。

我不能谈到曾明了的全部小说。就这样,也够老夫儿一呛。

为什么我这篇代序用了这样一个题目?我觉得,任何作家总要过时的。上了岁数的人应该甘于过时,把位置让给更年轻的人。我的小说观念大概还停留在契诃夫时代。我觉得更年轻的作家总是应该,而且一定会盖过我们的。我希望报纸杂志把注意力挪一挪,不要把镜头只对着老家伙。把灯光开足一点,照亮中青年作家。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八日 yYAGl194FgYf+uZXY/cd9WBaPWMYYEwq9+gpaGhplGkBbAmUiO1EUM98mO8tkdB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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