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共计28章,内容以谈论仁德为主。在本篇里,孔子和他的弟子们从各个侧面探讨仁德的特征。此外,本篇著名的句子有“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听其言而观其行”、“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三思而后行”等。这些思想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
子谓公冶(yě)长 [1] :“可妻(qì) [2] 也。虽在缧(léi)绁(xiè) [3] 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1]公冶长:孔子的弟子,姓公冶,名芝,字子长。[2]妻:嫁。[3]缧绁:捆绑犯人用的绳索,这里指牢狱。
孔子评价公冶长说:“可以把女儿嫁给他。他虽然坐过牢,但那不是他的过错。”于是,孔子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
程颐注:“此以己之私心窥圣人也。凡人避嫌者,皆内不足也,圣人自至公,何避嫌之有?况嫁女必量其才而求配,尤不当有所避也。若孔子之事,则其年之长幼、时之先后皆不可知,惟以为避嫌则大不可。避嫌之事,贤者且不为,况圣人乎?”
南怀瑾《论语别裁》:“究竟公冶长为什么被关在牢里?就不知道了。但是孔子认为公冶长坐牢,不是罪有应得,因此孔子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由这件事看来,我们可以知道孔子的为人,绝对不是要选一个有财、有势或有学位的人,才把女儿嫁给他。”
在孔子看来,坐不坐牢是一个形式,形式无碍于实质。公冶长虽然坐过牢,但是坐牢本身并不是他罪有应得,而是另有其因。看一个人,关键是看他的本质,看他的内心,看他由此所支配的行动。
子谓南容 [1] :“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lù)。”以其兄之子妻之。
[1]南容:孔子弟子,姓南宫,名适(kuò),字子容。
孔子评价南容说:“国家有道时,他总有官做,不会被弃用;国家混乱时,他也可以免去刑戮。”于是,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
李零《丧家狗》:“孔子为什么喜欢南容,这跟他的生活哲学有关,他是不主张玩命的。孔子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当儿女的有义务保管好这批礼物,自己死了、残废了,不要紧,让父母难过伤心,不得了,那是有悖于孝道的。”
进能安国,退能自守,才是真正难能可贵之人。
子谓子贱 [1] :“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1]子贱:孔子弟子,姓宓(mì)名不齐,字子贱。
孔子评价子贱说:“这个人真是个君子呀!如果鲁国没有君子的话,他是从哪里学到这么好的品德呢?”
南怀瑾《论语别裁》:“在此隐约透露出:第一,文化精神教育的目的,是在于培养承先启后的继起人才。第二,注意奖励后起之秀,导之使他发扬光大。”
环境育人。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rǔ) [1] ,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liǎn) [2] 也。”
[1]女:通“汝”,你。[2]瑚琏:古代祭祀时盛粮食用的器具,相当贵重。这里用来比喻子贡是可以重用的人才。
子贡问孔子:“我这个人怎么样?”孔子说:“你呀,好比一个器皿。”子贡又问:“是什么器皿呢?”孔子说:“是宗庙祭祀时用来盛粮食的瑚琏。”
朱熹注:“子贡见孔子以君子许子贱,故以己为问,而孔子告之以此。然则子贡虽未至于不器,其亦器之贵者欤?”
李零《丧家狗》:“孔子说‘君子不器’(《为政》2.12),即君子不以技能为目标,而以道德为目标。孔门四科,德行(道德)、言语(外交)、政事(内政)、文学(人文学术),孔子认为,德行最重要,言语其次,政事又其次,文学最后。没有道德或道德不高,只能算‘器’,还没达到‘道’的标准。子贡很能干,长于言语,擅长外交和经商,他问孔子,我怎么样?意思是想得到夸奖,孔子说你只是器,子贡问什么器,孔子说瑚琏呗。瑚琏是重器,但不是最重要的器。”
公平而言,孔门诸弟子中,最成功的是子贡。孔子把子贡比作重器,以称赞他的能力与功绩。但是,归根结底,子贡只是“器”而已,所谓“君子不器”,子贡距离君子,还差得远。孔子有点过于严格。子贡的品行还是很好的,而且是通才,出能救国,归能致富,可谓德才兼备。这样的人,不做君子也罢。
或曰:“雍 [1] 也仁而不佞(nìnɡ)。”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jǐ) [2] ,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1]雍:孔子的弟子,姓冉,名雍,字仲弓。[2]口给:伶牙俐齿。
有人说:“冉雍这个人有仁德,但不善辩。”孔子说:“何必要能言善辩呢?靠伶牙俐齿来对付别人,常常招致别人的讨厌。我不知道这样的人是不是称得上仁,但何必要能言善辩呢?”
朱熹注:“仲弓为人重厚简默,而时人以佞为贤,故美其优于德,而病其短于才也。”
李泽厚《论语今读》:“又一次讲孔子憎恶‘佞’,即好说话、说好话。大概当时也是侃风一片,空话太多了吧?”
只会逞口舌之快是不行的,但只会做事也是不行的。
子使漆雕开 [1] 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yuè) [2] 。
[1]漆雕开:孔子弟子,姓漆雕,名开,字子开,一说字子若。[2]说:通“悦”。
孔子让漆雕开去做官。漆雕开回答说:“我对做官这件事还没有信心。”孔子听了很高兴。
李零《丧家狗》:“古代制造业经常使用劳改犯。此人受过刑,是残疾人(《墨子·非儒下》)。孔门弟子有手工业者、劳改犯和残疾人。古代歧视工商,工商不能做官,孔子让漆雕开做官,比较值得注意。”
知其可以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即止,不必误人劳己。
子曰:“道不行,乘桴(fú) [1] 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1]桴:用来过河的筏子。
孔子说:“如果我的主张行不通,我就乘坐小木筏到海外漂流。能跟从我的人,大概只有仲由吧!”子路听到这话很高兴。孔子说:“仲由的勇猛超过了我,只是没有什么其他可取的才能。”
程颐注:“浮海之叹,伤天下之无贤君也。子路勇于义,故谓其能从己,皆假设之言耳。子路以为实然,而喜夫子之与己,故夫子美其勇,而讥其不能裁度事理,以适于义也。”
思想之所以称为思想,是因为它可以一代一代传下去。不到四百年,孔子最著名的两个“弟子”出现了,一个叫刘彻,一个叫董仲舒,虽然他们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与孔子的思想已经相去甚远。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shènɡ)之国,可使治其赋 [1] 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yì),百乘(shènɡ)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 [2] 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1]赋:向居民征收的军事费用。[2]赤:孔子的弟子,姓公西,名赤,字子华。
孟武伯问孔子:“子路算不算有仁德?”孔子说:“我不知道。”孟武伯又问了一遍。孔子说:“仲由嘛,在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可以让他征收军事费用,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做到了仁。”孟武伯又问:“冉求怎么样?”孔子说:“冉求嘛,可以让他在一个有千户人家的大邑或有一百辆兵车的采邑当总管,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做到了仁。”孟武伯又问:“公西赤怎么样?”孔子说:“公西赤嘛,可以让他穿着礼服,站在朝廷上,接待贵宾,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做到了仁。”
康有为注:“三子之于仁,盖已甚深,但仁道至大,孔子犹言岂敢。一息之违,即已非仁,孔子不言三子非仁,而但言不如,盖许其深信者,而逊言其未纯至者欤?”
孔子虽然没有说他们仁不仁,却借此机会,直接把几个人的优点全说出来了,甚至连每个人适合干什么都说出来了。这样的推荐方式,比跟孟武伯谈论谁仁德谁不仁德有用得多。
子谓子贡曰:“女(rǔ) [1] 与回也孰愈 [2] ?”对曰:“赐也何敢望 [3] 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fú)如也!吾与(yù) [4] 女(rǔ)弗如也。”
[1]女:通“汝”,你。[2]愈:胜过。[3]望:比。[4]与:赞同。
孔子问子贡:“你和颜回两个相比,谁更优秀?”子贡回答说:“我怎么敢和颜回相比呢?颜回他听到一件事,就可以推知十件事;而我知道一件事,只能推知两件事。”孔子说:“是不如他啊!我同意你说的看法,是不如他。”
李零《丧家狗》:“我们读这一段,自然会问,颜回这么高明,他算是仁者吗?孔子没说,不便推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他都不是,孔门之中,也就没人是了。”
承认不如人也是需要很大的勇气,但并不会因此低人一等。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 [1] 之墙不可杇(wū) [2] 也,于予与何诛 [3] ?”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1]粪土:脏土。[2]杇:这里指用抹子粉刷墙壁。[3]诛:批评。
宰予白天睡觉。孔子说:“腐朽的木头无法雕刻,粪土垒的墙无法粉刷。对于宰予而言,责备还有什么用呢?”又说:“起初我对于别人,听了他说的话便相信他的行为;现在我对于别人,听了他讲的话还要考察他的行为。由于宰予,我改变了观察人的方法。”
康有为注:“宰予能言,而行不逮,故孔子自言,于予之事而改观人之法,所以深警群弟子之谨言敏行也。昼寝小过,而圣人深责如此,可见圣门教规之严。《易》贵自强不息,盖昏沉为神明之大害,故圣人尤以垂戒也。”
李零《丧家狗》:“孔子骂宰予,主要原因,还不是他白天睡觉,而是他言行不一,说话不算话。”
朽木也是可以生木耳的。
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chénɡ) [1] 。”子曰:“枨也欲 [2] ,焉得刚?”
[1]申枨:孔子弟子,姓申,名枨,字周。[2]欲:贪欲。
孔子说:“我没见过刚正不屈的人。”有人回答说:“申枨是这样的人。”孔子说:“申枨贪欲太大,怎么能刚正不屈呢?”
南怀瑾《论语别裁》:“要注意这个‘刚’字,脾气大不算刚,那是脾气大。刚的人是方正,并不一定脾气大,普通讲这个人很别扭,高帽子戴不上,骂他也不改变,这差不多有点像刚,但还要看他的品德、智慧、修养。”
无欲则刚,但是谁的心中没有一块柔软的地方。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
子贡说:“我不愿别人把事情和观点强加在我身上,也不愿把这些强加在别人身上。”孔子说:“端木赐呀,这就不是你所能做到的了。”
李零《丧家狗》:“这里,子贡的话也是讲恕道。它分两句:第一句,‘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是刚毅;第二句,‘吾亦欲无加诸人’,则是恕道。这两条,都是接近于仁的高尚道德。子贡的话,我喜欢。但孔子说,子贡,这可不是你能达到的,可见很难做到。子贡反对强加于人:别人欺负我,不行;我欺负人,也不行。”
子贡说了两点,但是哪一点都很难做到。没有人喜欢被别人整天指使,但完全不被人强迫去做什么事情,这是不可能的,你不能指望每个人都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境界。所以,知道了被别人强迫是很不开心的事情,自己也就尽量不要去强迫别人。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子贡说:“老师讲授的典籍知识,我们依靠耳闻是能够学到的;老师讲授的人性和天道的理论,我们依靠耳闻却学不到。”
朱熹注:“夫子之文章,日见乎外,固学者所共闻;至于性与天道,则夫子罕言之,而学者有不得闻者。盖圣门教不躐等,子贡至是始得闻之,而叹其美也。”
李零《丧家狗》:“过去,大家说,儒家不关心天道、性命,道家才关心。郭店楚简发现后,大家又说,孔子也讲天道、性命,但孔子讲的天道、性命到底是什么,还是值得讨论的问题,和后来的道家比较,区别很明显。他讲天道,主要不是天,而是做官的运气;讲性命,也不是身体,而是人性的本质和人性的改造。”
读万卷书——学习前人的智慧,行万里路——知人性解天道。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yòu)闻。
子路听到一个道理,但未能亲自实行时,生怕又听到新的道理。
李泽厚《论语今读》:“生动表述了子路的急切正直、勇于实践的性格。”
人世间的道理很多,我们不能一一实践;人世间的道理很少,只要我们能融会贯通。
子贡问曰:“孔文子 [1] 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1]孔文子:卫国大夫,姓孔,名圉(yǔ)。
子贡问道:“孔文子的谥号为什么是‘文’呢?”孔子说:“他勤勉而好学,不以向比他地位卑下的人请教为耻,所以给他的谥号是‘文’。”
苏轼注:“孔文子使太叔疾出其妻而妻之。疾通于初妻之娣,文子怒,将攻之。访于仲尼,仲尼不对,命驾而行。疾奔宋,文子使疾弟遗室孔姞。其为人如此而谥曰文,此子贡之所以疑而问也。孔子不没其善,言能如此,亦足以为文矣,非经天纬地之文也。”
李泽厚《论语今读》:“‘下问’的‘下’可以指地位、身份、知识不如自己的人。‘不耻下问’一句已成成语,这也就是‘不知为不知’的原则:不掩盖自己,不怕因丢面子丢身份而不问,这才是一种真正的文采,实乃一种美好的心理和习惯。像这种问答,至今仍然有用。”
文,是平等,而不是高高在上的。
子谓子产 [1] :“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 [2] 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1]子产:姓公孙,名侨,字子产。郑国贤相,他执政期间推行改革,使郑国兴盛。[2]行己:自我修养。
孔子评价子产说:“他具备君子的四种道德:自我修养严肃认真,侍奉君主谨慎恪敬,教养百姓多有恩惠,征用民力合乎道义。”
南怀瑾《论语别裁》:“这四点长处并不仅是政治家才应该具备,而我们不是政治家就用不着,没有这种事。如果我们拿这四点来做人处世,就已经成功了一半,所谓君子之道,大有可望了。”
子产在郑国执政22年,其时,晋、楚两国争强,战乱不息。郑国地处要塞,而周旋于这两大国之间,子产却能不低声下气,也不妄自尊大,使国家得到尊敬和安全,的确是中国古代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和外交家。
子曰:“晏(yàn)平仲 [1] 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1]晏平仲:齐国大夫,姓晏,名婴,字仲,平为谥号。
孔子说:“晏婴善于交朋友,相处越久,别人越尊敬他。”
郑玄注:“敬故,不慢旧也。晏平仲久而敬之。”
李泽厚《论语今读》:“交朋友而能长久保持友谊,并非易事。常见的是:因太亲近反而刹那间反目成仇,太疏远又逐渐关系全失。古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虽淡如水,却品之有味,也大概只有靠虽极友好,却长期相互尊重和恭敬才能做到。”
朋友不在乎多,而在乎深,日久见人心。
子曰:“臧(zānɡ)文仲 [1] 居蔡 [2] ,山节藻(zǎo)棁(zhuō) [3] ,何如其知(zhì)也!”
[1]臧文仲:鲁国大夫,姓臧孙,名辰。孔子指责他不守周礼。[2]蔡:国君用以占卜的大龟。[3]山节藻棁:把斗拱雕成山形,在棁上绘以水草花纹。这是古时装饰天子宗庙的做法。山,雕刻为山。节,柱上的斗拱。藻,画藻(水草)作为装饰。棁,房梁上的短柱。
孔子说:“臧文仲藏了一只大龟,藏龟的屋子斗拱雕成山形,梁上的短柱画以水草花纹,他怎么能算是有智慧呢?”
南怀瑾《论语别裁》:“孔子认为臧文仲做这件事,太不懂事,几乎是近于无知。他相信一个人到了某种地位时,在言行上,一举一动,一句话,都会影响到社会风气。以现代社会而言,如果一个有权位的人家,养一只小狗,给它盖栋小洋房,就未免太过分了。当一个社会艰难困苦的时候,这样做是不应该的,这不能算是智。”
过度的高调奢侈不是一件聪明的事情。
子张问曰:“令尹(yǐn)子文 [1] 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yùn)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崔子 [2] 弑齐君,陈文子 [3] 有马十乘(shènɡ),弃而违 [4] 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1]子文:姓斗,名彀於菟(gòu wū tú),字子文,楚国宰相。[2]崔子:齐国大夫崔杼,曾杀死齐庄公。[3]陈文子:齐国大夫,名须无。[4]违:离开。
◎ 放鲰知德
子张问孔子说:“令尹子文多次就任楚国宰相,没有显出高兴的样子;多次被罢免,也没有显出怨恨的样子。他把自己担任宰相时的施政之道,全部告诉给新来接任的宰相。这个人怎么样?”孔子说:“可算得是忠臣了。”子张问:“算得上仁了吗?”孔子说:“不知道。这怎么能算仁呢?”子张又问:“崔杼杀了他的君主齐庄公。陈文子家有四十匹马,毅然舍弃齐国。他到了其他国家说:‘这里的执政者也和我们齐国的大夫崔杼差不多啊!’于是就离开了。到了另一个国家,他又说:‘这里的执政者也和我们齐国的大夫崔杼差不多啊!’于是又离开了。这个人怎么样?”孔子说:“可算得上清白。”子张说:“算得上仁了吗?”孔子说:“不知道。这怎么能算仁呢?”
南怀瑾《论语别裁》:“上台终有下台时。爬山的朋友就知道,爬上去时固然很难,下山的时候更危险。因为向上爬很费力很痛苦,一定会小心。走下坡的时候,就满不在乎了,但往往在这时出毛病。我们可以从爬山体会人生。”
在混沌的世道中,能够做到不同流合污也是难能可贵的一件事。
季文子 [1] 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 [2] ,斯可矣。”
[1]季文子:即季行父,鲁成公、鲁襄公时任正卿。[2]再:两次。
季文子每做一件事都考虑多次才行动。孔子听说后道:“考虑两次就行了。”
朱熹注:“季文子虑事如此,可谓详审,而宜无过举矣。而宣公篡立,文子乃不能讨,反为之使齐而纳赂焉,岂非程子所谓私意起而反惑之验欤?是以君子务穷理而贵果断,不徒多思之为尚。”
李零《丧家狗》:“想两遍是什么意思?可能是正面想一遍,反面想一遍,即从有利的方面想一遍,再从不利的方面想一遍。”
南怀瑾《论语别裁》:“谨慎是要谨慎,过分谨慎就变成了小器。”
太过瞻前顾后的犹豫和不经大脑的冲动一样不可取。
子曰:“宁武子 [1] ,邦有道,则知 [2] ;邦无道,则愚 [3] 。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1]宁武子:卫国大夫,姓宁,名俞,“武”是谥号。[2]知:通“智”,聪明。[3]愚:这里是装傻的意思。
孔子说:“宁武子这个人,当国家政治清明时,他就显得聪明;当国家政治混乱时,他就装傻。他的聪明别人可以做得到,他的装傻别人可就做不到了。”
朱熹注:“文公有道,而武子无事可见,此其知之可及也。成公无道,至于失国,而武子周旋其闲,尽心竭力,不避艰险。凡其所处,皆智巧之士所深避而不肯为者,而能卒保其身以济其君,此其愚之不可及也。”
钱穆《论语新解》:“本篇皆论古今人物贤否得失,此两章及前论臧文仲、令尹子文、陈文子,后论伯夷、叔齐及微生高,时人谓其如此,孔子定其不然。微显阐幽,是非分明。此乃大学问所在,学者当潜心玩索。”
按《左传》的记载,这一时期,卫国因为得罪了晋文公,几乎被晋、宋两国瓜分,卫成公也多次差点被晋国害死,而救主复国者,正是这位装疯卖傻的宁武子。看来孔子所赞赏的,不仅仅是宁武子在朝政昏暗时,装傻充愣以明哲保身的策略,更是他这种在明哲保身之余,暗中力挽狂澜的行为。从这一点来看,颇像北宋那位“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的宰相吕端。
子在陈 [1] ,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 [2] 狂简 [3] ,斐然 [4] 成章,不知所以裁 [5] 之。”
[1]陈:诸侯国名。[2]吾党之小子:古代以500家为一党。吾党意即我的故乡。小子,指孔子在鲁国的学生。[3]狂简:狂,狂傲。简,这里指志向远大。[4]斐然:有文采的样子。[5]裁:节制。
孔子在陈国,说:“回去吧!回去吧!我故乡的学生志向高远却放荡不羁,有文才却不懂得怎样约束自己。”
这是孔子周游列国仕陈湣公时(前491—前489)所说的话。时值鲁哀公三年(前491),执掌鲁国大权的季桓子去世,接替他的季康子招冉求回去,于是,知道这个消息的孔子说了这段话。
南怀瑾《论语别裁》:“这是孔子周游列国,到晚年的时候,要想回来讲学的自白。这里谈到学问之道。我们要特别了解的是,孔子在这段时间周游列国,对于国家天下大事,了然于心。有很多很多拿到政权的机会,但是他不要,他认为国家天下所以安定,必须要以教育文化为基础,于是他决心回到自己的国家讲学去。此时他很感叹地说:回去吧!回去吧!”
◎ 陵阳罢役
飞得再高再远再漂亮的纸鸢,始终需要一根线牵挂着他的自由翱翔。
子曰:“伯夷、叔齐 [1] 不念旧恶,怨是用 [2] 希 [3] 。”
[1]伯夷、叔齐:商末孤竹国君的两个儿子。父亲死后,二人互相让位,后来一起逃到周文王那里。周武王起兵伐纣,他们认为这是以臣弑君,是不忠不孝的行为,曾加以拦阻。周灭商后,他们以吃周朝的粮食为耻,逃进深山中,最后饿死在首阳山中。[2]是用:是以,因此。[3]希:通“稀”,稀少。
孔子说:“伯夷、叔齐不记过去的仇恨,怨恨因此就少了。”
程颐注:“不念旧恶,此清者之量。”又曰:“二子之心,非夫子孰能知之?”
李泽厚《论语今读》:“‘不念旧恶’,不算老账,不仅是流行成语,而且是中国人奉行的传统原则:主和解、重调停,和稀泥,既往不咎,不纠缠过去,避免冤冤相报。”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过多的用来记住一些怨恨,就会错过很多美好的事情。
子曰:“孰谓微生高 [1] 直?或乞醯(xī) [2] 焉,乞诸其邻而与之。”
[1]微生高:即尾生高,鲁国人,相传是一个守信用的人。与一女子相约于桥下,女子未来,他一直等候,以至于水涨后被淹死。见《庄子·盗跖》和《战国策·燕策》。[2]醯:醋。
孔子说:“谁说微生高这个人直率?有人向他借醋,他不直说没有,却暗地到邻居家借来给这个人。”
南怀瑾《论语别裁》:“孔子认为这样的行为固然很好,很讲义气,但不算是直道。直道的人,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必转这个弯。微生高转了这个弯,就不能算是直。”
国人很怪,道德上,都很敬仰那些直率之人;但是真到办事的时候,则更推崇转弯抹角的处事原则。其实,“直”、“曲”都有一个限度。刚直的人容易让人信赖,但不招人待见;圆滑的人让人觉得亲切,却往往又不足以信任。做人的难处,就是把握住曲直分寸。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 [1] ,左丘明 [2] 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1]足恭:这里指过分恭敬。[2]左丘明:相传是《左传》的作者。
孔子说:“花言巧语,容貌伪善,过分恭敬,左丘明认为这样很可耻,我也认为这样很可耻。暗地里怨恨别人,表面上却与这个人做朋友,左丘明认为这样很可耻,我也认为这样很可耻。”
谢良佐注:“二者之可耻,有甚于穿窬也。左丘明耻之,其所养可知矣。夫子自言‘丘亦耻之’,盖窃比老、彭之意。又以深戒学者,使察乎此而立心以直也。”
南怀瑾《论语别裁》:“把孔子这两句话,和对微生高的话连在一起,再把上面‘归与……归与……’连贯起来,如我刚才所说的,是孔子归国办教育前的‘宣言’。等于是对鲁国政治上这班怨恨他、怕他回来的人说,我对你们是不同意的,但没有仇恨,我要回来了。一连串贯通起来,便成了这个意思。但非定论,我只是作如此说而已。对与不对,另俟高明。”
逢场作戏的背后,有多少孤独的灵魂。
颜渊、季路 [1] 侍。子曰:“盍(hé)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 [2] 善,无施劳 [3] 。”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4] 。”
[1]颜渊、季路:颜渊,即颜回。季路,即子路。[2]伐:夸耀。[3]施劳:表白功劳。[4]少者怀之:让年轻人得到关怀。
颜渊、子路两人侍立在孔子身边。孔子说:“你们何不各自说说自己的志向?”子路说:“我希望拿出自己的车马、衣裘与朋友共享,即使用坏了也不会抱怨。”颜渊说:“我希望不炫耀自己的长处,不表白自己的功劳。”子路向孔子说:“希望听听您的志向。”孔子说:“我的志向是,老人都能得到很好的赡养,朋友能够相互信任诚实,年轻人能够得到关怀。”
程颐注:“至于夫子,则如天地之化工,付与万物而己不劳焉,此圣人之所为也。今夫羁靮以御马而不以制牛,人皆知羁靮之作在乎人,而不知羁靮之生由于马,圣人之化,亦犹是也。先观二子之言,后观圣人之言,分明天地气象。凡看论语,非但欲理会文字,须要识得圣贤气象。”
李零《丧家狗》:“这段谈话,子路和颜渊是鲜明对照。子路豪放,有什么都和朋友分享。颜渊谦虚,不自吹自擂。孔子的志向,和他们都不一样,是普施仁爱,让老的小的,皆大欢喜。”
梦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sònɡ)者也。”
孔子说:“算了吧!我还没有见过能够发现自己错误而又自我批评的人。”
南怀瑾《论语别裁》:“人生随时随地都是如此,每个人都有理智,都很清醒,有的事不愿做,但欲望一起,就压不下去,理智始终克服不了情欲。所以孔子儒家的学问重点,在于内讼和自省,自己在肚子里审察一番。”
人都喜欢去看别人的错误和缺点,但却看不到或根本不愿看自己的错误和缺点。能看见自己错误的人已经是凤毛麟角了,看到以后还能承认的,那就更少了。很多人即使看到了也绝不愿意承认,往往最后是不了了之。不敢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比不知道自己错了还可怕。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孔子说:“只有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也一定有像我这样忠信的人,只是他们不如我好学罢了。”
康有为注:“良材美质,随地皆有,成就与否,则视学与不学。……夫子自言,质之忠信与常人同,而好学异。所以勉后学者至矣。”
李泽厚《论语今读》:“又一次强调‘学’。‘学’当然包括学习文献、历史、知识以及各种技能,同时更指积极实践的人生态度和韧性精神。它始终是动态的,当然不止于静态的忠、信品德。”
有很多人认为,上一章孔子能说出那么过激的话,是因为想念英年早逝的颜回。大多数时候,孔子并没有那么偏激的话。比如这一章,孔子就说,就算在小村子里,也有和自己一样讲求忠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