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六年(1083),黄庭坚作《题海首座壁》:
骑虎度诸岭,入鸥同一波。
香寒明鼻观,日永称头陀。
元祐二年(1087),苏轼作《和黄鲁直烧香二首》,其一为:
四句烧香偈子,
随香遍满东南。
不是闻思所及,
且令鼻观先参。
这两首相距四年的诗作,看似无甚关联,但如果将它们放在文士用香和传统艺术发展的历史长河中来考量,则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两首诗作中都提及一个词:鼻观。
元丰六年,黄庭坚与苏轼尚未谋面。苏黄师生情谊的牵线人是孙觉(1028—1090)。孙觉同黄庭坚的舅舅李常相往来,他非常欣赏黄庭坚,后来将自己的女儿孙兰溪许配给黄庭坚,同时孙觉与李常亦结成了儿女亲家。黄庭坚的诗文作品由孙觉的推荐而见赏于苏轼,由此黄庭坚与苏轼开始了书信往来。
黄庭坚在《题海首座壁》中有“香寒明鼻观”句,首次将“鼻观”一词提点出来。元丰八年(1085),黄庭坚以秘书省校书郎被召,同年他与苏轼第一次在京相见。苏轼作《和黄鲁直烧香二首》时,他与黄庭坚已经面叙过师生情谊,此诗中“且令鼻观先参”句引用了黄庭坚“鼻观”一词,可见数年之后苏轼依然记得学生文笔的精彩处,是对黄庭坚才情的肯定。元祐时期的苏轼,历翰林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等职,奠定了文坛盟主的地位,黄庭坚的“鼻观”理念经过他的推广,很快被人们接受并流传,特别是在南宋以后,鼻观一词大量出现在各类文学作品中。自此中国传统鉴赏和审美领域出现这一新内涵,这对中国香文化发展具有开创性的意义。
鼻观之观,《说文解字》云:“谛视也;从见、雚声。”在感官上,观是眼睛的官能,但不仅仅是看到,是走心的。观与鼻相连,是从嗅觉到视觉的跨越。可见鼻观是通感的一种,钱锺书先生有专文《通感》论述此理论,其中对嗅觉借香气“观”世界的举证较多。人们最早期以香气感悟世界的,多记载于佛典中。以鼻息参学悟道,《楞严经》卷五云:
世尊教我及拘
罗,观鼻端白。我初谛观,经三七日,见鼻中气出入如烟,身心内明,圆动世界,遍成虚净,犹如琉璃;烟相渐销,鼻息成白,心开漏尽,诸出入息化为光明,照十方界,得阿罗汉,世尊记我当得菩提。佛问圆通,我以销息,息久发明,明园灭漏,斯为第一。
可见“观鼻端白”是佛教重要修行法门之一,即注目谛观鼻尖。黄庭坚在《谢曹子方惠二物二首》其一有:“飞来海上峰,琢出华阴碧。炷香上袅袅,映我鼻端白。听公谈昨梦,沙暗雨矢石。今此非梦耶,烟寒已无迹。”由此可见,“鼻端白”的概念在宋人诗文中已有采用。而《楞严经》卷五所载的“香严童子”故事则多了以香为“观”的觉察:
香严童子即从座起,顶礼佛足而白佛言:我闻如来教我谛观诸有为相。我时辞佛,宴晦清斋,见诸比丘烧沉水香,香气寂然来入鼻中。我观此气,非木、非空、非烟、非火,去无所著,来无所从,由是意销,发明无漏。如来印我得香严号。尘气倏灭,妙香密圆。我从香严得阿罗汉。佛问圆通,如我所证,香严为上。
其中“我观此气,非木、非空、非烟、非火,去无所著,来无所从,由是意销,发明无漏”,是香严童子通过“观”的方式,即“谛视”,借鼻息所感的香气醍醐灌顶,从而得道。“无漏”在佛门中有解脱烦恼之意。香严童子故事是“鼻观”的曙光,秦观在《法云寺长老然香会疏文》中有“大则香积如来,令天人而入戒律;次则香严童子,得罗汉而证圆通”之句。此时士人以崇佛信道为雅,比如秦观的号就是淮海居士,别号邗沟居士。秦观年轻时就对佛学有很深的造诣,苏轼在写给王安石的《上荆公书》中举荐秦观时这样称赞自己学生:“此外,(秦观)博综史传,通晓佛书,讲集医药,明练法律,若此类,未易以一一数也。”从中可一窥宋代士人的博学厚重——精通医药和佛学,所以常以香入文,借香明性,香中有禅。
对于《楞严经》中的香严童子故事,黄庭坚也曾记文演绎过,即《幽芳亭记》,根据《黄庭坚全集·别集》卷二所录:
兰生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道人住山,不以无人而不禅。兰虽有香,不遇清风不发;棒虽有眼,不是本色人不打。且道这香从甚处来?若道香从兰出,无风时又却与萱草不殊;若道香从风生,何故风吹萱草无香可发?若道鼻根妄想,无兰无风,又妄想不成。若是三和合生,俗气不除。若是非兰非风非鼻,惟心所现,未梦见佛祖脚跟有似恁么,如何得平稳安乐去?涪翁不惜眉毛,为诸人点破:兰是山中香草,移来方广院中。方广老人作亭,要东行西去,涪翁名曰“幽芳”,与他着些光彩。此事彻底道尽也,诸人还信得及否?若也不得,更待弥勒下生。
《幽芳亭记》没有如香严童子故事中给出悟证的确切答案,而是升华成一种“犹疑似”的哲学。黄庭坚有位好友释惠洪,为首位系统提出“文字禅”的诗僧,他在《石门文字禅》卷一八《泗州院旃檀白衣观音赞》中有对“通感”的初期解读:
龙本无耳闻以神,蛇亦无耳闻以眼。牛无耳故闻以鼻,蝼蚁无耳闻以身。六根互用乃如此,闻不可遗岂理哉。彼于异类昧劣中,而以精妙不间断。
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可以彼此打通,眼、耳、舌、鼻、身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即释惠洪的“六根互用”,这样就一下子拓宽了对嗅觉的认知与阐释空间,使得不易传达的香气鉴赏有了落实之处,最终成就“鼻观”之学。
为什么会是黄庭坚呢?
香学作为一门独立艺术的形成,主要的推动者是黄庭坚。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黄庭坚是北宋著名的诗人、词人和书法家,江西诗派开山之祖,与杜甫、陈师道和陈与义素有“一祖三宗”(黄庭坚为其中一宗)之称。而黄庭坚在香学上的贡献则少有彰显。
黄庭坚在香学上有其深厚的家学渊源。黄庭坚的父亲黄庶(1019—1058),字亚夫,能诗善文,与欧阳修、苏舜钦等往来,有《伐檀集》传世。在《香乘》中收录的《黄亚夫野梅香》香方,据传为黄庶所谱写,可见其对香的喜爱并躬身其中。《黄亚夫野梅香》是一个以降真香为主的香方,我们知道降真香是道教所珍视的香料,黄庭坚对道教亦推崇,目前珍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制婴香方帖》,据证是黄庭坚手迹,而婴香方就是源自道教的一款香方,足见黄庭坚深受其父的影响。
在黄庭坚年少的时候,又有一人对他熏陶颇深,就是北宋文学家孙觉。孙觉字莘老,官至御史中丞,师从胡瑗、陈襄,在春秋学、易学诸方面有很高的造诣。孙觉与苏轼、王安石、苏颂、曾巩等文士相往来。由于黄庶去世早,黄庭坚跟随自己的舅舅李常到江苏涟水生活游学,有机会被李常举荐给了好友孙觉(孙觉儿子孙端娶李常长女)。孙觉对黄庭坚极为赞赏,将女儿孙兰溪许配给了他。黄庭坚青少年时期在淮南游学,并在孙家生活过一段时间,孙觉对他关怀、教益颇多,宋代范温(秦观女婿)在《潜溪诗眼》中说黄庭坚少时诵薛能诗以为是杜甫所作,孙觉指出“杜诗不如此”,黄庭坚因孙觉之言而懂得杜诗的高雅大体。黄庭坚的人格修养方面亦多受孙觉影响,识孙公而“得闻言行之要”。
孙觉留意用香,生活中处处离不开香,秦观的《奉和莘老》《次韵莘老》等和诗从侧面反映了孙觉对香的热衷。秦观同为高邮人,并与孙觉有亲戚关系,当孙觉在老家丁忧守制时,秦观从其学。这两首诗中有“黄卷香焚春晼晚,绛纱人散夜萧森”“御香春晚炷,宫蜡夜深燃”,同样是“春晼晚”和“春晚炷”,前者是作者表达对师生情谊的珍惜和回忆,后者则是对师长才艺超群、年少即匡扶社稷的景仰。“黄卷香焚”,孙觉爱香,书斋中时时需要焚香以相衬。“御香”是宫廷所赏赐之香。黄庭坚在高邮与孙兰溪成婚并生活了一段时间,孙觉用香对爱婿有潜移默化的影响,黄庭坚在《谢答闻善二兄九绝句》其六云“莘老夜阑倾数斗,焚香默坐日生东”,岳父性喜焚香对其多有熏陶。
在黄庭坚家族里,外甥洪刍深受其影响亦研于香学,并编撰了香谱类专书,即《洪氏香谱》。洪刍(1066—1128),字驹夫,江西南昌人,江西诗派的重要诗人之一,曾官至左谏议大夫。与其兄洪朋,弟洪炎、洪羽皆有才名,合称“豫章四洪”。洪刍所编辑的《香谱》是目前存世最早、保存比较完整的香药谱录类著作,目前以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宋刻《百川学海》两卷本历史最为悠久。洪刍将香谱分章为四个部分,分别为“香之品”“香之异”“香之事”和“香之法”,涵盖历代用香史料、香品、用香方法以及各种和香配方等涉香事项,为后世香谱的编撰和传承规范了程式。
洪刍之字“驹夫”即由黄庭坚所取,他希望洪刍如“秋黄
之驹,一秣千里,御良而志得”,可见黄庭坚对其期望甚高。《山谷集》收录有很多黄庭坚与洪刍的书信,多为谆谆教诲,如在《答洪驹父书》中有:“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黄庭坚的教诲使得洪刍对用香事项皆用心落笔,黄庭坚对外甥香学上的研究亦多有关注,根据陈敬《新纂香谱》卷三“韩魏公浓梅香”条引黄庭坚跋云:
余与洪上座同宿潭之碧湘门外舟中,衡岳花光仲仁寄墨梅二枝扣船而至,聚观于灯下。余曰:“只欠香耳。”洪笑发谷董囊,取一炷焚之,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怪而问其所得,云:自东坡得于韩忠献家,知余有香癖,而不相授,岂小鞭其后之意乎?洪驹夫集古今香方,自谓无以过此。以其名意未显,易之为返魂梅云。
此跋文记载黄庭坚的一次品香友聚,文尾提及洪刍“集古今香方”之事,即编撰香谱,“自谓无以过此”,说明黄庭坚同洪刍一起品评交流过韩魏公浓梅香,可见黄庭坚对洪刍编撰《香谱》很是支持,以其“香痴”的学养,肯定对此谱有充分的指导。洪刍除了编撰香谱,亦制香,比如《香乘》所载的“洪驹父百步香(别名万斛香)”“洪驹父荔枝香”等香皆是他的作品。
黄庭坚个人在香学上的建树是多方面的,对传统香人文化发展起到了关键作用,可以说有着开山立宗的地位。
首先,黄庭坚热衷谱写香方,又利用自身的影响和广泛交游的机会推荐他人的优秀香方,特别是其诗文作品,对接触到的香方香法总是不惜笔墨地记载称颂,这些香方因之得以流传。目前与黄庭坚有关联的传世香方非常多,在《香乘》中收录有“黄太史清真香”“意和”“意可”“深静”“小宗”“韩魏公浓梅香(改名返魂梅)”“帐中香”“闻思香”“婴香”等,其中“黄太史清真香”是由黄庭坚自己谱写,其他多为友人的作品,有的香方谱写者并不是当世名家,香方能流传到现在,皆归功于黄庭坚的努力。
在《山谷诗集》第三卷录有黄庭坚的和诗三首,分别为《有惠江南帐中香者戏答六言二首》《子瞻继和复答二首》《有闻帐中香以为熬蝎者戏用前韵二首》,皆是围绕“江南帐中香”这一经典香方而铺陈。
百炼香螺沈水,
宝薰近出江南。
一穟黄云绕几,
深禅想对同参。
螺甲割昆仑耳,
香材屑鹧鸪斑。
欲雨鸣鸠日永,
下帷睡鸭春闲。
置酒未容虚左,
论诗时要指南。
迎笑天香满袖,
喜公新赴朝参。
迎燕温风旎旎,
润花小雨斑斑。
一炷烟中得意,
九衢尘里偷闲。
海上有人逐臭,
天生鼻孔司南。
但印香严本寂,
不必丛林遍参。
我读蔚宗香传,
文章不减二班。
误以甲为浅俗,
却知麝要防闲。
“江南帐中香”即“江南李主帐中香”,此中江南李主即南唐国主,因为南唐传三世一帝二主,这二主即中主李璟、后主李煜,皆是重文崇艺之人,都留意香事。根据《香乘》“香宴”条记载:“李璟保大七年召大臣宗室赴内香宴,凡中国外夷所出,以致和合煎饮佩戴粉囊共九十二种,江南素所无也。”“江南帐中香”最早记载于洪刍《香谱》,法以鹅梨汁蒸沉香用之。《香乘》中多处收录有关“江南帐中香”的香方,第十四卷记载“江南李主帐中香”四个,第十六卷“江南李主煎沉香”一个、“李主花津沉香”一个,第十八卷“李主帐中梅花香”一个。在这七个香方中,联系洪刍提及的“鹅梨汁”,那么“江南李主帐中香”中的“又一方”“又方补遗”和“江南李主煎沉香”这三款符合条件,综合此三方,其法基本以沉香削成屑,“锉如炷大”,将鹅梨切碎取汁,然后将沉香屑和以梨汁共蒸,辅以檀香末或者苏合香油,其过程类似合香工艺中的沉香修制法。
黄庭坚通过“江南帐中香”,借诗演绎了北宋文士用香的面貌:就使用的香材而言,有甲香(香螺、螺甲、昆仑耳)、沉香(沉水、鹧鸪斑)、麝香等,联系以上七方,与第十八卷所记的“李主帐中梅花香”相近,即“丁香一两(新好者),沉香一两,紫檀香、甘松、零陵香各半两,龙脑、麝香各四钱,制甲香三分,杉松麸炭末一两”。诗中焚爇所用的香炉为“睡鸭”,一种鸭形的香熏炉。香谱为范晔(字蔚宗)所作的《和香方》,即所谓“蔚宗香传”,可惜早佚,仅存序文。主要内容为:
麝本多忌,过分即害;沉实易和,盈斤无伤;零藿燥虚,詹糖黏湿,甘松、苏合、安息、郁金、柰多、和罗之属,并被珍于外国,无取于中土。又枣膏昏钝,甲煎浅俗,非惟无助于馨烈,乃当弥增于尤疾也。
诗中黄庭坚所提“深禅”,即“鼻观禅”。三组诗其实是黄庭坚关于“帐中香”的偈语,也即诗偈。很多时候智慧不是仅凭耳闻目见所能企及,还要借助鼻根的嗅觉观照才能参透,即黄庭坚的“鼻观”之学。“鼻观”或者“鼻观香”的功夫有品香、观烟等内容,品香是鉴赏香品加热或焚燃后香气所营造的意境,观烟即品察炉烟的变化寻得神思灵感,历史上人们还会通过某类香品的燃烧所呈现的形态来提点情感与精神,比如印篆香法。观烟不同于一般的嗅觉体验,甚至完全脱离芳香的考量直接追求烟形,所以很少被研究者所关注,其实焚香观烟一直贯穿中国人用香的历史。
古人早期借助香的烟气达到祛疫辟瘟的基础作用。在中国香文化第一次大发展的两汉时期,人们还通过焚烧香料所产生的烟雾来营造仙境,以迎合流行的神仙思想,从而产生博山炉这一香炉重器。标准制式的博山香炉由炉盖、炉身和承盘三个部分组成,其中最具时代特征的是炉盖。博山香炉的炉盖呈圆锥体的山形,内中空,外铸成山峦叠嶂,山峦之间作镂孔用于出烟。一炉香起,烟从山峦间溢出,雕刻其间的人兽形象随着烟气而生动起来,此时人们席地而坐,身边一片云雾缓缓游动,仿若仙境,这正是后世用香时崇尚观烟的文化源头。徐铉在《和翰长闻西枢副翰邻居夜宴》诗中就有“香烟结雾笼金鸭,烛焰成花照杏梁”,就是描写鸭形香熏炉出烟的情形,烟气凝聚,营造出朦胧与灵动的观感。
烟气在气息流动中会腾挪舒展、变化万千,展示出无穷尽的线条美,这一特点被书画、曲艺、武术等注重线条、空间、身段等的传统文化所吸收,从中得来诸多创作灵感。齐白石作有落款为“借山吟馆主者”的炉烟图,整幅画仅有一只桥耳乳足香炉,炉中一香凝然,寥寥数笔,以线条和墨色勾勒出寂然之境界。齐白石最让人称道的是他“心闲气静一挥”的创作气度,他日常离不开焚香,他的书画弟子梅兰芳曾问道:“师翁的书画别具生气,是怎么练出来的?”齐白石回答道:“无他,焚香养气而已”,“观画,在香雾飘动中可以达到入神的境界;作画,我也于香雾之中做到似与不似之间,写意而能传神”。可见,无论是观画还是作画,焚香的烟气所构建的灵动场景,能够为齐白石的书画艺术带来滋养。在曲艺界将观烟运用得炉火纯青的代表是京剧南派大师盖叫天。盖叫天以武生见长,创立“盖派”艺术,其对角色身段的演绎能够出神入化,特别是对武松舞台形象的塑造。焚香观烟则是盖叫天平时的台下功夫之一,他将烟形的腾挪变化借鉴到艺术创作中,成功塑造了武松等经典的舞台形象,成为一代京剧大家。
鼻观香的另外一种意涵就是通过香品燃烧所呈现的形态来提点情感与精神,主要体现在印篆香法中。北宋婉约派一代词宗秦观将印篆香的场景大量运用到他的词作中,比如“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翠被晓寒轻,宝篆沉烟袅”“宝篆烟销鸾凤,画屏云锁潇湘”等。我们知道,印篆香就是以镂空的篆模为范,将和好的香粉填充在镂空处,提取篆模后点燃成形的香粉。为了在有限的空间里表达更丰富的内容,篆模的制作类似于印章篆刻,一笔画的镂空纹路多以篆文的书体设计,所以拓好的香粉看上去是一个来回曲折的图形,这样当一头被点燃,火星会沿着图形作迂回状,如同物事徘徊一般。这样的场景被人们大量借喻,用来表达亲情、友情、爱情等情感中的悱恻、眷恋和别离。清代郭麐有词《如此江山·香篆》,将此意境描绘得淋漓尽致:
何人斜掩屏山六,帘衣又深深下。小炷微红,轻丝渐袅,静看萦窗寻罅。尖风易惹。恨刚结心同,又吹烟灺。一缕柔肠,分明宛转为伊画。
湔裙水上犹记,博山炉俱过,前约都谢。罗带轻分,银槃愁寄,难剪梦云盈把。熏笼倚罢。对灯影离离,悄无言者。手拨余灰,隔窗梅雨洒。
清代纳兰性德在《梦江南·昏鸦尽》中有“急雪乍翻香阁絮,清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这里的“心字已成灰”之“心”,即香篆模就是一个“心”字图案,香烬灰冷,心已空。由秦观到纳兰性德,相隔五百年,那份士人的情怀不变。同时香粉燃烧后留下的香灰往往由于香脂的原因断成一节一节,所谓“柔肠寸断”正是此意象,晚唐李商隐早在《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中有“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鼻观功夫带来的身心滋养是多层次的。
黄庭坚所作《贾天锡惠宝薰乞诗予以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十字作诗报之》组诗,体现了其“鼻观”自修的思想。全诗一共十首:
险心游万仞,躁欲生五兵。
隐几香一炷,灵台湛空明。
昼食鸟窥台,宴坐日过砌。
俗氛无因来,烟霏作舆卫。
石蜜化螺甲,榠楂煮水沉。
博山孤烟起,对此作森森。
轮囷香事已,郁郁著书画。
谁能入吾室,脱汝世俗械。
贾侯怀六韬,家有十二戟。
天资喜文事,如我有香癖。
林花飞片片,香归衔泥燕。
闭阁和春风,还寻蔚宗传。
公虚采
宫,行乐在小寝。
香光当发闻,色败不可稔。
床帷夜气馥,衣桁晚烟凝。
瓦沟鸣急雪,睡鸭照华灯。
雉尾映鞭声,金炉拂太清。
班近闻香早,归来学得成。
衣篝丽纨绮,有待乃芬芳。
当年真富贵,自薰知见香。
“隐几香一炷,灵台湛空明”,一炷香之际,可以化解世俗的“险心”与“燥欲”,得来内心澄明。“俗氛无因来,烟霏作舆卫”,香烟可以隔绝尘世中的不洁之气,足以护卫一片心灵净地。鼻观之妙,只有身临其境,方能有所得,即“谁能入吾室,脱汝世俗械”。“天资喜文事,如我有香癖”,黄庭坚可算是自诩有“香癖”者第一人,并且认为自己雅好用香是与生俱来的,由此也可见黄庭坚的嗅觉感知一定非常出色。此组诗提点了中国香文化的哲学内涵,为后世尊崇。在日本香道界有《香之十德》流传,传为黄庭坚所撰,即:
感格鬼神 清净心身
能除污秽 能觉睡眠
静中成友 尘里偷闲
多而不厌 寡而为足
久藏不朽 常用无障
《香之十德》是对用香事项内在特质的概括,仿佛是对《贾天锡惠宝薰乞诗予以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十字作诗报之》组诗的提炼,此《香之十德》当为明代人托黄庭坚之名杜撰而来。明末周嘉胄在《香乘》自序中,将香之为用概括为通天集灵、祀先供圣、返魂祛疫、辟邪飞气、幽窗破寂等,与《香之十德》表意非常接近。此《香之十德》对日本的香道文化影响非常大,有传承历史的老香铺,比如松荣堂、鸠居堂等,在文化推广中都会注重《香之十德》。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被认定为黄庭坚行草真迹的《制婴香方帖》。该帖为纸本,纵28.7厘米,横37.7厘米,详细记载了制作“婴香”所用香料情况与和合之法。根据字迹判断,此帖是黄庭坚凭记忆为朋友录写,信手而来,应该是某年某日在某地,朋友间交流时即兴而作。这是宋代特有的风尚,香方是公开交流的,如同诗词作品一般。九百年之后细观此香方帖,依然能感受到北宋香世界的辽阔气象。此帖内容为:
婴香。角沉三两末之,丁香四钱末之,龙脑七钱别研,麝香三钱别研,治弓甲香一钱末之,右都研匀。入艳(牙)消半两,再研匀。入炼蜜六两,和匀。荫一月取出,丸作鸡头大。略记得如此,候检得册子,或不同,别录去。
《制婴香方帖》首行“婴香”二字,说明香方之名。接着记录此香方所选香料种类,分别为角沉、丁香、龙脑、麝香、甲香和牙硝,并介绍合和之法。香帖中有多处字迹涂改,有如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猜测亦是酒中或宴后写就。
“婴香方”是在宋代流传广泛的一款香方。“婴香”之名出自南朝时医药家陶弘景(456—536)所著的《真诰》:“神女及侍者,颜容莹朗,鲜彻如玉,五香馥芬,如烧香婴气者也”,“香婴者,婴香也,出外国”。因《真诰》为道家经典,婴香在宋代被选为道家日常礼仪所用香,张邦基在《墨庄漫录》中有“觉香韵不凡,与诸香异,似道家婴香,而清烈过之”。至于婴香之气味,黄庭坚的婴香方取醇厚久远的“角沉”为主要香料,当为海南所产,整体香气馥郁清烈,如苏轼所云:“温成皇后阁中香,用松子膜、荔枝皮、苦练花之类,沉檀龙麝皆不用。或以此香遗余,虽诚有思致,然终不如婴香之酷烈。”“酷烈”二字,当是婴香的气韵特点。
北宋香学家颜博文在《颜氏香史序》中有言:“……不徒为熏洁也。五藏惟脾喜香,以养鼻观、通神明而去尤疾焉。”每一则香方都是嗅觉评定的落实,黄庭坚所写婴香方,意味着对于特定气韵的选择与取舍。因此,香料种类、数量、修合法的差异,决定配方在气韵上的不同。
黄庭坚对中国香文化发展,特别是香学,最突出的贡献就是将其提升到艺术美学的高度。人们用香,起源于对自然美好和生活品质的追求,从而将焚烧芳草香木用于宫廷、宗教、民俗等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香料的使用也由直接焚烧发展到将不同种类的香料根据用途合理组合,创造出全新的香品。当然,这个过程是漫长的。从五代到北宋,人们开始流行谱写香方,当时对此的热衷程度不亚于填词,对香方水准的品评便成为考量人文素养和鉴赏水平的一项修为。依托香方的香品成为特殊的作品,如同诗词书画一样可以用来进行文化交流和喜悦分享。
“天资喜文事,如我有香癖”,因为爱香,所以处处留意香,品评鉴赏香品就成为黄庭坚的兴趣爱好,再由于他的身份和学养,人们渴望自己的和香作品能够得到他的品评。正因如此,许多优秀香方、香法因为黄庭坚的原因而得以流传至今,比如上文提及的意和香。
哲宗元祐元年,黄庭坚在秘书省,贾天锡以所制意和香换得黄庭坚香偈诗十首。黄庭坚犹恨诗语未工,未能尽誉此香,“甚宝此香,未尝妄以与人”,显示意和香制作的精妙。黄庭坚评价此香为“清丽闲远,自然有富贵气”,以现代语境来说,富贵气更多是视觉的描述,黄庭坚将“清丽闲远”勾勒为富贵气,是对文人“四般闲事”之“闲”的精妙解读,即心境的优裕。同对一般艺术的品评不同,黄庭坚认为“富贵气”也是一种觉知魅力,正如《二十四诗品》中有“绮丽”“清奇”诸品,万千世界,美的呈现有多种姿态。根据《香乘》第十七卷记载,意和香香方为:
沉檀为主,每沉一两半,檀一两。斫小博骰体,取榠滤液渍之,液过指许,浸三日,及煮干其液,湿水浴之。紫檀为屑,取小龙茗末一钱,沃汤和之,渍碎时包以濡竹纸数重炰之。螺甲半两,磨去龃龉,以胡麻熬之,色正黄则以蜜汤遽洗,无膏气,乃以青木香为末以意和四物,稍入婆律膏及麝二物,惟少以枣肉合之,作模如龙涎香样,日熏之。
此香方将香料的具体炮制法一一交代,更注重合和之“法”,即《香乘》核心章节“法和众妙香”的题旨。意和香所用香料为沉香、檀香、甲香、青木香、婆律膏和麝香六种,黏合剂为枣泥。除了香料的甄选,每种香料的修制法度一样重要,这决定了意和香的最终韵味。主要香料沉香需要经过斫、渍、浸、煮、浴等步骤加工,仅檀香一味所涉及的修制辅料有小龙茗、濡竹等。由此可见,意和香的富贵气,在所用香料修制的法度上就有所体现,非一般合香家所能企及。
在“黄太史四香”中,深静香亦是一款黄庭坚所推崇的香品。深静香的制作者为欧阳元老,他特别为黄庭坚制作这款香,黄庭坚云:
荆州欧阳元老为予制此香,而以一斤许赠别。元老者,其从师也能受匠石之斤,其为吏也不锉庖丁之刃,天下可人也。此香恬澹寂寞,非其所尚,时下帷一炷,如见其人。
深静香香方的谱写者为“荆州欧阳元老”。欧阳元老,即欧阳献,字符老。欧阳元老以“一斤许”的深静香赠送给黄庭坚,可见香品是人们往来交游的绝妙信物。同时每一款香都是制作者根据自己的志趣谱写香方并制作,所以最能体现自己的学养水平,正如通过观察字体风格可以判断书写者的性格特点一样,“时下帷一炷,如见其人”说明通过闻香同样可以寻得知己,香如其人。那么欧阳元老所制的深静香的意境如何呢?黄庭坚评之为“恬澹寂寞”,是孤寂出尘之香,切合欧阳元老亲山爱水、恬澹自得的禀性。根据《香乘》所录,深静香的组方和制法为:
海南沉水香二两,羊胫炭四两。沉水锉如小博骰,入白蜜五两水解其胶,重汤慢火煮半日,浴以温水,同炭杵捣为末,马尾罗筛下之,以煮蜜为剂,窨四十九日出之。婆律膏三钱,麝一钱,以安息香一分和作饼子,以瓷盒贮之。
深静香所用主要香料为“海南沉水香”,特别注明产地海南,说明黄庭坚对此地沉香的偏好,比如“黄太史四香”之意可、小宗等皆选海南产的沉水香。周去非在《岭外代答》中论述沉水香时有记:“山谷香方率用海南沉香,盖识之耳。”深静香另选香料为婆律膏、麝香、安息香等,黏合剂用炼制后的蜂蜜。
我们再联系黄庭坚对韩琦所谱“返魂梅”香的品评,“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这是一个场景再现,是“浓梅香”焚烧时营造的雪后梅林的空间感。仅从黄庭坚对意和、深静、返魂梅等诸香品的评语可知,在北宋时期,人们崇尚亲自谱写香方、修制香料,最后依方合和,具有极其独特的人文趣味。
和香以谱写香方与香品鉴赏为主要内容,正式走进中国传统生活中。以和香为主要内容的香学作为一种艺术形式,首先在文士间进行实践,继而转化为一种风格传统。宋代科举制度的成熟缔造了一个功勋卓著的文士群体,有别于唐代的封建世袭贵族,文士们影响着这个时代的文化基调,创造了各类艺术新的风格。在这样的氛围中,以苏轼、黄庭坚为主的文士们开始思考创造一种特殊类型的日常香熏——文人香。纵观北宋至南宋,香学一直是整个士人文化的一部分,并开始与更早发展的诗歌、书画并肩而行。
宋代文士们注重香学的“士气”,当这种态度在和香中出现,就标志着香学已深入到文士阶层当中,得到了像诗那样的主流艺术地位。香学开始成为读书人仕途生涯的资本,是展示才华的手段,更是彰显个性的方式,和香被认为如诗歌、书画那样反映出谱写者的品格,是谱写者的一面镜子。鉴赏香品是闻香如见其人,香芬烟气主要考量人文价值,嗅觉知音成为香学艺术发展的基本动力。
中国香文化的第一次大发展是在汉代,而香学的成熟则是在两宋。两宋时期,人们之所以对香学如痴如醉,很重要的原因是香品焚爇后所营造的空间感非常符合人们对美学意境或境界的追求。首先,香品的配方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谱写,不同的香方代表了合香者各自的志趣,所以两宋士人热衷亲自谱写香方,根据《香乘》所录,宋人所谱写的香方数量最为可观。其次,不同的香品焚烧后所带来的体验各不相同,身处其中,人文工艺与自然香芬融为一体,从而有涵泳不尽之意。再次,传统香品都是和合香,不同于任何一种具体的天然香材,是士人根据自己的喜好创造的全新的香芬,是独特的、唯一的,是一种新颖的感知体验和意趣表达。传统香品由于有多方面与意境审美相关联,所以用香成为“四般闲事”(烧香、点茶、挂画、插花)之首,使得人们热心参与其中,众多香谱类香学专著也随之出现。就对后世影响来说,黄庭坚的“鼻观”之学对香学的贡献至伟。
如果宋朝代表着中国香文化发展的高峰,那么登临此胜境之前,国人在此芳香路上有着漫长跋涉。中国人用香的历史悠久,这一传统与人文开始产生关联是战国时期。从战国到北宋,前后将近一千五百年的历史,又可分为六朝及以前、隋唐和五代宋初这三个发展阶段。
在中国南方地区,自孙吴起至隋灭陈止,为六朝时期。六朝承汉启唐,在北方战乱频繁、社会遭受严重破坏时,南方在经济、科技、文学、艺术等方面均达到了空前的繁荣。将中国香熏文化发展历史的界点选在六朝,还考虑到自然地理因素。南朝政权的基本地理区域为淮河以南的中国南方,因为气候和环境影响,本地民间自古有用香的生活需求,或辟疫,或驱虫,或祭祀,或香身,等等,同时,中国主要的原生芳香植物也盛产于此地,这里是中国香熏习俗的主要发祥地。目前出土的大量六朝以前的香熏炉器文物也印证了这一观点,说明中国南方香文化的优先发展具有深厚的民间基础。
先秦时期中国香文化还处在萌芽阶段,尽管有祭祀的“燔柴爇艾”,但与日用的焚香还是有距离的。此时与用香关联的名士以战国时期南方楚国贵族屈原(约前340—前278)为大家所熟悉。相传为屈原所开创的“楚辞”,不仅是一种新诗体,更是首次具备“人文”特质的文学作品,开始注重个体生命感悟和情意创造,这对中国文学艺术发展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离骚》中的“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等,是早期士大夫佩香、食香和莳香的描写,同时屈原将不同的植物按照香气差异人格化为“君子”(比如兰、桂)和“小人”(比如艾、萧),开启了后世以“香草美人”为天地正气的先河,这里的“美人”指代世间所有的美好意象。
秦朝国祚短,香文化于西汉首次出彩,此时以博山炉文化为时代特色。汉武帝时期,由于西域的开通和南海的开发,目前可知的主要香料开始进入中原,树脂类香料(比如龙脑)的使用由宫廷推广到贵族中。东汉前期佛教文化得到宫廷重视,佛教用香渐渐为人们熟悉。汉魏时期,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是荀彧用香的轶事。荀彧(163—212)出身名门士族,是曹操统一北方的首席谋臣和功臣,被敬称为“荀令君”,又因其行坐不离香,从而有“令君香”“荀令香”等记载。初唐《艺文类聚》有记:“荀彧在汉末曾守尚书令,人称荀令君,得异香,至人家坐,三日香气不歇。”由于荀令君品性高洁,为世人楷模,苏轼就有“吾尝以文若(荀彧字)为圣人之徒者,以其才似张子房,而道似伯夷也”的高度评价,顺应“香草美人”的传统,荀彧用香之事被广为传颂。后世以“令君香”“荀令香”代指高雅士人的风采,比如清代高鹗诗作中就有“荀令衣香去尚留,明河长夜阻牵牛”之句。在《香乘》第十九卷收录有“荀令十里香”,就是一款用作佩带香身的古香。
到了西晋,丝绸之路依然畅通,香料贸易顺达,此间有“韩寿偷香”的典故,流传至今。《晋书·贾谧传》记载:“晋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为司空掾。充少女午见而悦之,使侍俾潜修音问,及期住宿,家中莫知,并盗西域异香赠寿。充僚属闻寿有奇香,告于充。充乃考问女之左右,具以状对。充秘其事,遂以女妻寿。”这是以香为爱情信物的故事,贾午以“西域异香”赠韩寿,而事发的原因也是因为此信物所散发的特别香气,最后贾充成全了这段姻缘。可见在西晋时期,独特的香气代表的是贵族和门阀的身份,“奇香”“异香”仅使用于贵胄之中。此典故于后世流传较广,晚唐李商隐有诗“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北宋欧阳修有“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韩寿爱偷香”之语,可见香作为中国古代生活中精致的部分,由于其专属特性,与其相关的典故很容易被流传,而又由于韩寿的士族身份,其故事自然为后世所津津乐道。
南朝宋时期的范晔(398—445)亦出身士族,是著名的史学家、文学家,难得的是他写有《和香方》一书,是目前可证的最早香谱类文献,可惜此书已佚,仅存序文一篇,记载于南朝梁沈约所撰的《宋书·范晔传》中。上文已作收录。
由范晔自序可见,他对主要香料的性质是非常了解的,在制香中的取舍有明显区分,应该有长期和香的经验心得,特别是“和”的理念已经非常成熟,这是中国香品制作的根本精神。说明进入南朝,士大夫们用香、制香已经不是偶尔为之了。同时沈约在所载《和香方》序后写有一段说明:
此序所言,悉以比类朝士:“麝本多忌”,比庾炳之;“零藿虚燥”,比何尚之;“詹唐黏湿”,比沈演之;“枣膏昏钝”,比羊玄保;“甲煎浅俗”,比徐湛之;“甘松、苏合”,比惠琳道人;“沉实易和”,以自比也。
文中庾景之、羊玄保、徐湛之和惠琳道人与范晔为同时代人,沈约以《和香方》序文中香料的特性来比拟时人,正是延续屈原“香草美人”的品评风尚。
《香乘》第十八卷收录有《寿阳公主梅花香》一方,香名中的“寿阳公主”是南朝宋武帝刘裕之女。此方是模拟梅花林的香韵,取九味香料合和而成,是南朝时少有的传世香方。正因寿阳公主与梅花的关联,民间将她视作农历正月的女花神。
以上几则六朝及以前的香事典故,说明香在人们心目中一直有着崇高的寓意。屈原、荀彧、韩寿、范晔、寿阳公主等各自所处的时代不同,但他们皆具备非凡的人格魅力,正如曹植评价荀彧为“如冰之清,如玉之洁,法而不威,和而不亵”,由于他们用香、喜香甚至制香,似乎也只有香才能代表他们的高洁形象。他们所用的香品随时代变化而不同,屈原的“兰蕙椒桂”是楚地香料,荀彧的“异香”和韩寿的“西域异香”多为域外香品,到了南朝范晔、寿阳公主所用之香,已经不仅仅是日常的礼仪用香,而是深入到了和合香的层面,香学的时代越来越近。
隋唐时期的香文化可谓气象万千。宫廷用香崇尚奢华,隋炀帝除夕夜烧沉香、甲煎香,“焰起数丈,香闻数十里”;唐时贵胄好斗香,“各携名香,比试优劣,名曰斗香”。这个时期中外文化交流空前,南亚的印度佛教香文化输入,西亚的阿拉伯帝国的香料贸易,各类香方、制香法融合了进来。东渡日本的鉴真大和尚传播了盛唐的香料辨别法与和合香法,对奈良时代、平安时代日本皇室和贵族阶层用香有着重要影响。
随着科举制度的建立,文士阶层逐步形成,对各类传统艺术发展开始发挥作用,特别是对审美标准的确立渐有决定性影响,香学的发展基础进一步加强。李白(701—762)在《赠宣城赵太守悦》一诗中有“焚香入兰台,起草多芳言”,古时御史府称兰台寺,兰台即御史台,李白以“焚香”和“芳言”喻登庙堂之高。在《杨叛儿》中有“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以博山炉这一香炉之祖和珍贵香料代指钟情的双方,借炉烟由婀娜变幻而凝练成一线,表达对爱情的专心致志,想象可谓开阔。
与李白同时期的诗人王维(701—761),其行坐对后世影响更为深远,王维以其辋川别业及辋川诗为士人“隐”的情愫首开先河。据《旧唐书·王维传》记载:“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王维自幼就生长在崇佛的家庭氛围中,安史之乱使其家庭与仕途经历数度变故,于是奉佛入禅、独坐习静成了王维的日常,焚香是每天的功课,正如他在《饭覆釜山僧》和《蓝田山石门精舍》中所吟:“藉草饭松屑,焚香看道书”,“暝宿长林下,焚香卧瑶席”。由于王维在书法、绘画、音乐等方面皆有建树,其艺术思想清净安逸,追求淡泊人生,这种寄情山水、道法自然的人格品性成为人们向往的模范,而香学所具有的净心契道、品评审美、励志翰文、调和身心的特质正切合传统士人的风雅情怀和遗世独立的态度,香学所蕴含的人文意境总能在王维的五言诗中找到源头。
中晚唐是中华美学思想的成熟期,各类艺道在中正、尚法的框架外又发展出新高远、萧散等多彩风格来。这一时期人们开始用香作为一种日常行坐,唐冯贽在《云仙杂记·大雅之文》中记载:“柳宗元(773—819)得韩愈(768—824)所寄诗,先以蔷薇露盥手,熏玉蕤香后发读,曰:‘大雅之文,正当如是。’”柳宗元收到韩愈的新诗,先以花露净手,再焚上一炷香,方才展卷发读。这里除了柳宗元对韩愈的尊敬之外,更有遇好诗文要焚香的个人风雅在里面,大家如果关联到后世黄庭坚收到花光仲仁的墨梅图亦要焚香的事迹,就会发现其中有灵犀相通的地方。好的诗文与名香,上佳的画作与妙香,不同艺术与香之间的意境总是相洽的。
其实在唐代一直有将好香比之美文的传统,或者说好香与美文是相衬的。在唐人笔记《征文玉井》中记载有文学家张说(667—730)的一段趣事:
张说携丽正文章谒友生,时正行宫中媚香,号“化楼台”。友生焚以待说,说出文置香上曰:吾文享是香无忝。
张说有一次带着一篇美文访友,朋友熏烧宫中御香“化楼台”来迎接他。张说闻得此香,自信地觉得此华贵气息正符合自己的文章。不仅文士有这样的熏习,唐宫室亦尚此风,《资治通鉴》记载唐宣宗(810—859)行坐时有:“唐宣宗每得大臣章奏,必盥手焚香,然后读之。”
至晚唐,活动着一位文学大家温庭筠,他是花间词的开山鼻祖。温庭筠多才多艺,除了诗词,在书画、琴箫等方面亦有建树,并且专于鉴赏,这些形成了他独特的人文审美风格。温庭筠对焚香一事非常热衷,并将之歌咏到他的诗词作品中,《博山》就是其中的一首:
博山香重欲成云,
锦段机丝妒鄂君。
粉蝶团飞花转影,
彩鸳双咏水生纹。
青楼二月春将半,
碧瓦千家日未曛。
见说杨朱无限泪,
岂能空为路岐分。
博山指博山炉,一种汉唐时期非常流行的香熏炉具,温庭筠借博山炉熏烧出的烟气,以华丽辞藻,铺陈出自己真挚的情感。温庭筠对用香的描写,更多体现在他的花间词里,比如《南歌子》的“懒拂鸳鸯枕,休缝翡翠裙,罗帐罢炉熏”,《更漏子》的“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菩萨蛮》的“夜来皓月才当午,重帘悄悄无人语。深处麝烟长,卧时留薄妆”。其中“炉熏”“玉炉”“麝烟”等描写之多,前无古人,宋代柳永、秦观、李清照等承其衣钵,使得用香诸事渐成为婉约词经典的意象之一。
得益于科举制度,隋唐时期的士人群体逐渐壮大,随之带来中国传统艺术的繁荣。诗是唐代代表性文学艺术,这一领域人才辈出,得到前所未有的开拓,同时,古典诗歌理论和诗歌美学研究亦承前启后,对后世的书画、音乐、园林、曲艺、香学等皆产生深远影响,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论述为《诗品》,作者是司空图。
司空图(837—908),字表圣,河中郡虞乡(今山西永济)人,晚唐诗人和诗论家。《诗品》是二十四首诗的集合体,司空图将中国传统诗归纳为二十四种风格,即雄浑、冲淡、纤秾、沉着、高古、典雅、洗练、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和流动。这是司空图在诗的风格学上的贡献。
司空图的《诗品》,一方面将二十四种诗歌风格归纳且并列,见解通达,肯定诗歌创作者因生活时代、性格倾向、艺术修养和审美趣味等方面的不同,会形成不同的创作风格,这对各类艺术的创作和成长是必要的。另一方面,司空图认为每种艺术风格的形成必定以创作者的思想感情为骨髓,只有“俱道适往”,才能“着手成春”,由内而外的表达,才是创作者“性情所铄,陶染所凝”(刘勰语)。
司空图对诗歌风格的总结,对其他传统艺术的创作亦具有重要的意义。唐代之后香文化的发展,很重要的传承载体就是香方,即制作香品的配方和技法。人们在制作香品的过程中,所谱写的香方就富含私人趣味,所畅想出来的香气一定是前所未闻、独一无二的。这些在香学上被称为“人文”特征的元素,遵循着司空图《诗品》中的美学提点。
清初诗坛盟主王渔洋(1634—1711)有言:“五代时,中原丧乱,文献放厥,惟南唐文物甲于诸邦,而铉、锴兄弟与韩熙载为之冠冕。”韩熙载(902—970)大家比较熟悉,有传世名画《韩熙载夜宴图》记载其事,铉、锴即徐铉(916—991)、徐锴(920—974),是亲兄弟。王渔洋推这三位为“冠冕”,主要是认可他们在南唐与北宋初期的文化衔接过渡上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仅就香学而言,徐铉和韩熙载都具有启蒙者的地位。
图1 五代宋初 徐铉《私诚帖》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徐铉,字鼎臣,号子冉,早年仕于南唐,官至吏部尚书,后随李煜归宋,官至散骑常侍,世称“徐骑省”。徐铉长于书法,所作《私诚帖》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开宋人尚意书风之先河。尚意的审美追求发端于晚唐,徐铉承其脉。作为一代文学家,其爱香用香,亦有“尚意”的风格在。陶穀在《清异录》中记载了徐铉“伴月香”的风雅日常:
徐铉或遇月夜,露坐中庭,但爇佳香一炷,其所亲私,别号“伴月香”。
由于陶穀(903—970)和徐铉为同时代人,此记载可信。徐铉月夜焚香,“露坐中庭”,应该是在露天的天井或庭院之中静坐,伴有佳月可赏,焚以一炷清香。徐铉焚香伴月主要应该是取焚香的意境,不仅仅是香味烟气,更是一种情怀,是空间营造和情志表达。同时“伴月香”为其所“亲私”,即徐铉自己谱写香方并依照香方修制出的香品,这如同后世的昆曲一般,剧本有了文士参与其中,赋予了人文气韵。当时文士无论是谱写香方还是专注制香,都让人惊讶不已,但是香学作为一门嗅觉艺术,已经开始开花结果了,陶穀所记的徐铉“伴月香”,是文士制香的早期记载。
我们知道制香是把众多天然香料按照一定法度合和在一起成为新的香品,又称为“合香”。合香工艺突破了单一香料的使用,要充分考虑到各种香料的自然属性,使不同的香料特点融合不冲,即颜博闻《香史》所记:“合香之法,贵于使众香咸为一体。麝滋而散,挠之使匀。沉实而腴,碎之使和。檀坚而燥,揉之使腻。比其性,等其物,而高下之。如医者之用药,使气味各不相掩。”香学艺术之始,即以传统的和合理念为基础。
“和香”“和合香”特指以传统工艺制作的天然香制品,“合香”指制作香品的流程和工艺。和香对于宋人来讲具有特定的意义,因为单一香料是自然的造物,而和香特别是“亲私”和香,有制香者个人的喜好、素养和境界考量在里面,是已经人文化了的全新作品。这种私房的和香,就如同书画和诗词作品一样,创作者以独特香芬来表达自己对世间万物的理解,是一门嗅觉艺术。在徐铉的影响下,合香开始成为北宋文士学养必修的一项,而“伴月香”如同“荀令香”,成为一个隽永的身份符号。
韩熙载,字叔言,南唐李煜时官至兵部尚书。韩熙载作为文学家,博学高才,“能音妙舞,能书善画”,对于焚香诸事亦很有心得。最为有名的是韩熙载将焚香和赏花相结合并提出“五宜”,陶穀《清异录》记载此说:
对花焚香,有风味相和,其妙不可言者:木樨宜龙脑,酴醾宜沉水,兰宜四绝,含笑宜麝,薝葡宜檀。
花有木樨、酴醾、兰、含笑、薝葡,皆为芳香袭人之花,香有五种,分别为龙脑、沉水(结油丰富能入水即沉的沉香)、四绝、麝香、檀香,名香皆列其中。韩熙载的“五宜”之法,是在某种花香的环境里焚烧相应的香料,用适宜的搭配来获得别样的嗅觉体验,是一种和合的理念。比如“木樨宜龙脑”,木樨即桂花,道地产区的桂花香气浓郁而甜腻,作为嗅觉的品赏来说,还达不到士人所追求的清致标准。这时以凉感十足的龙脑来中和,稀释了甜味,增添了凉感,有了这般适宜,所以其中的道理,是“相和其妙不可言者”。只有亲自合香、用香才能有此体悟,这是如黄庭坚等“香痴”才有如此精微有思致的风雅。
徐铉和韩熙载将这些原本属于日常生活的细节提炼出高雅的情趣,并使之成为精微而繁复的典仪雅事,彰显士人对闲适生活和高洁志趣的追求,并且为后世香学发展奠定了基调,焚香正式成为士人清致的象征。香开始与日常的方方面面结合起来,开启了五代到宋元时期人们以烧香、点茶、挂画、插花为主题涵养性情的“四般闲事”。“四般闲事”的闲,似是谈论时间的宽裕,实则强调心境的悠裕。
从屈原到黄庭坚,是清香一脉,千余年矣!黄庭坚以“鼻观”二字,如同造物的点化棒,让人们借着香,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美学世界。
黄庭坚提出“鼻观”之说,对香学作出在艺道上的提升,使日常的香生活与身心修为结合起来。南宋以降,香学发展一直沿着苏轼、黄庭坚等所确立的审美体系,时间跨越元、明、清,直至近世。
南宋时期,由于远洋航海技术的发达,中国与阿拉伯世界交往顺达,国际香料贸易空前繁荣,此时的海上丝绸之路又被称为“香料之路”。1974年在泉州港南宋沉船发掘中,整理出香料2350余千克,种类包括沉香、檀香、降真香、乳香、龙涎香等制香的主要原料,佐证了南宋香料进口贸易的盛况。香料市场的繁荣推动了香文化的发展,南宋的诗文中存在大量用香事项的描述,人们行坐时终日焚香,赠礼以香,更不用说修道学佛、读书夜坐等庄重或清致场合了。南宋陆游有诗“语君白日飞升法,正在焚香听雨中”,范成大有诗“席帘纸阁护香浓,说有谈空爱烛红”,杨万里有诗“小圃追凉还得热,焚香清坐读唐诗”,尤袤有诗“香销龙象辉金碧,雨过麒麟剥翠苔”,等等,在南宋诗人的世界中,似乎处处留香,清芬烟气渗透于生活的方方面面。
至明代,宣德铜炉横空出世,对香具皮色和款形的鉴赏为香学注入了新的内容。当然,在香学鼎盛的宋代,各个窑口都出有各种风格的陶瓷香熏炉,但就香器的藏鉴来说,当时的金石学家关注更多的主要还是两汉以来青铜材质的博山形香熏炉、兽形香熏炉。到了明代特别是晚明,赏炉正式成为金石收藏界重要内容,众多涉及宣德炉鉴赏的著作从而出现,其盛况类似北宋时期香谱编撰的流行,著名者有《宣德鼎彝谱》八卷、《宣德彝器图谱》二十卷、《宣德彝器谱》三卷等,文人笔记类则更多,比如高濂的《遵生八笺》,刘侗、于奕正的《帝京景物略》,文震亨的《长物志》,宋应星的《天工开物》,等等。除了对宣德铜炉进行研究的各类专著,时人还热衷于吟诵宣德炉,这类作品被称为“宣德炉歌”,在明清之际非常流行,作品存世量不少,影响较大者有两人,其一为明末的冒辟疆(1611—1693),其二为清初的王式丹(1645—1718),前者有《宣德铜炉歌为方坦庵年伯赋》和《宣炉歌注》,后者有《宣德炉歌为周中行作》。至乾隆年间,吴融整理出《烧炉新语》,系统总结了铜炉烧制、皮色养护之法,为文学家袁枚所重。近世承此遗风者为文物鉴赏家王世襄先生(1914—2009),其在所著《自珍集》中,列有十种个人藏品类别,其中第二篇即《铜炉》,可见先生对宣德铜炉的珍视。
就文房香炉器的制作工艺而言,最后的发展成就是清末丁月湖(1829—1879)设计的印香炉。印香炉是用来作印篆香的专用工具。印篆香作为一种用香方式在唐宋时就已经非常流行,适合各种场合使用,自古深受人们喜爱。但完成一炉印篆香,仅就使用的工具就非常繁多:香炉、篆模(香范)、香箸、香匙、灰押、香盒、香粉等,往往材质、风格不一,在日常使用和收纳时多有不便,所以在南宋时有专门从事印篆香服务的职业。丁月湖认为传统的印篆香工具“粗陋不可供幽赏”,于是利用自己在书画上的造诣重新设计印篆香炉。
其实丁月湖不是一位制炉匠人,正如陈鸿寿(1768—1822)并不专于紫砂壶制作却有“曼生十八式”传世。丁月湖擅长书法和绘画,他吸取了汉代以来妆奁、多宝盒的叠加设计元素,将印香炉设计为相叠的多层,分别作为炉盖、炉身、篆香模具、炉底座等几个部分。其中炉身用来贮放印篆香粉,炉身内壁设一周细铜丝可以托住焚香层,焚香层是独立可取的,用来作印焚烧香粉,是香炉的功能,另有一层放置香铲、灰押、篆模等作印工具。这样分合自如的设计,让香炉、工具、香料等用香诸事项聚拢在一器之中,方便取用,不使用的时候也是一体的妆奁式摆件,素简而静雅。丁氏印香炉材质多以白铜、紫铜、黄铜搭配使用。
丁月湖创制印香炉的重要意义在于,他将文房常用的印篆香法的程式仪轨与合香技艺、鉴赏诸法等融合为一。制作一炉印篆香,需要凝神静气,经过理灰、安篆、填粉、起篆、引燃等步骤,一招一式皆需一丝不苟,屏气凝神,完全是一个习静的过程。印香炉所用香粉由多种香料依据香方合和而成,在各类香谱中皆有印篆香方的收录。丁月湖对篆模和炉盖的设计用尽巧思,根据其所著《印香图谱》可知,其设计和整理各类炉盖图、篆模纹样等有一百余款,炉盖设计与篆模并重。丁月湖赋予炉盖和篆模更多的书卷气、趣味性和人生哲理,让人在体验印篆香法的过程中遐想联翩,所谓“竟体皆芳,中肠独热,百转千回,持心惟一”,道尽其中奥义。
南宋以降,香谱类著作亦有集大成者,以宋元之际陈敬的《新纂香谱》和明末周嘉胄的《香乘》最为杰出,当然也有董说的《非烟香法》、王《青烟录》等传世,类似南宋赵希鹄《洞天清录》、明初朱权《臞仙神隐》等收罗用香事项的书籍就更不计其数了。明清时期香文化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陈设、器赏、雅集、构园等,无不与香关联,此时焚香是作为一种东方生活方式存在了。
“香痴”者,黄庭坚之后不乏其人,他们是“鼻观”之学的践行者,其中以元代倪瓒和明清之际的董说最为著名。
倪瓒(1301—1374),原名倪珽,字元镇,号云林,元代常州府无锡县梅里祗陀村人。倪瓒以诗、书、画之绝闻名于大江南北,和当时的黄公望、王蒙、吴镇齐名于世,并称为“四大家”。倪瓒的绘画艺术素以平远山水、古朴天真、有意无意、若淡若疏,构成一种特殊的意境,“江南人家以有无为清浊”,可见其风格,同时倪瓒在藏鉴、构园诸方面亦有建树。
在元至顺四年前后倪瓒营造了一处私家园林,根据文献记载,此园包含云林堂、逍闲仙亭、朱阳宾馆、雪鹤洞、海岳翁书画轩、清閟阁等,其中清閟阁是整个园林的中心,“位扼形势,总揽胜状”,“巨丽而虚朗,幽邃而轩豁”。同为无锡人的明代学者邵宝在其《倪云林像赞》中,记述倪云林生平行坐时概括为“读画焚香,赏奇嗜古”,可见倪瓒对香事的热衷。
与倪瓒相往来的友人多有描写清閟阁的诗文,其中陈方写有《题清閟阁两首》,其一为:
门前灌木春啼鸟,
屋畔长松夜宿云。
剪得蒲苗青似发,
烧残香篆白成文。
偶同杜老惟耽句,
遂讶颜渊不茹荤。
境胜固应天所惜,
品题潇洒最怜君。
陈方诗中对清閟阁的胜境有几处描写,一是入云古松,二是精心养护的菖蒲草,三为香炉中焚烬的印篆香灰。长松彰显高古意境,似发菖蒲提点出清雅行坐,一炉印篆香则是主人熏习雅尚。这里的“香篆”是指宋元时期风尚的用香方法印篆香,以篆模为范,用香粉填实镂空篆文,提取篆模后点燃成形的香粉。印篆香除了礼佛、计时等功能外,更多被用来芳香空间、调节气氛,特别是五代以后,其增添了更多的生活美化的意涵,为宋元时期的文士所喜爱。印篆香一个特点是发香时间长,对于爱香的倪瓒来说,清閟阁一定是香云缭绕的。
清閟阁远近闻名,甚至《无锡县志》有“其名至外国使臣皆知之”的记载。由于倪瓒爱香为大家所了解,所以有想一睹清閟阁风采的人皆以香为手信,似乎为了投其所好。在张瑞初的《西神遗事》之《书画大家倪瓒》中有这样的描写:
高丽使者闻瓒名,操龙涎香百斤为贽,第求一至瑶阁,不许。
类似逸事早在明代顾元庆所撰写的《云林遗事》之《高逸》篇中就有记载:
云林有清閟阁、云林堂。清閟阁尤胜,客非佳流不得入。尝有夷人道经无锡,闻瓒名,欲见之,以沉香百斤为贽。绐云:“适往惠山。”翌日载至,又云:“出探梅花。”夷人以倾慕不得一见,徘徊其家。瓒密令人开云林堂,使登焉。堂前植碧梧,四周立奇石,东设古玉器,西设古鼎、尊罍、法书、名画。夷人方惊顾间,谓其家人曰:“闻有清閟阁,能一观否?”家人曰:“此阁非人所易入,且吾主已出,不可得也。”其人望阁再拜而去。
这两则笔记演绎的是同一个故事。一方面说明倪瓒对清閟阁很是重视,非“佳流”不邀请,如同自己的斋房静室,多为用来收藏书画、鼎彝等珍稀古器物并吟诗作画的一处所在。另一方面反映了倪瓒对香的热爱以至“痴”的程度,自然对“龙涎香”“沉香”等香品非常重视,无论是“高丽使者”还是“夷人”,都以贵重香品为见面之礼,所以倪瓒才会一改“白眼视俗物,清言屈时英”的做派,皆因爱香、痴香的缘故。
在元末,江南有两位文士雅好交游,一是倪瓒,一是顾瑛。他们是当时江南地区“富且风雅”的代表人物,同时他们还是远亲,顾瑛(1310—1369)在《草堂雅集》卷六中如此介绍倪瓒:“倪瓒,字元镇,毗陵人。酷好读书,尊师重友,操履修洁。家有云林隐居,与予(顾瑛)有葭莩之亲。”元末江南地区的文士雅集基本由他二人主导,只是“不与俗人交”的倪瓒主持的雅集风格略有不同,“今之名卿大夫、高人韵士与夫仙人、释氏之流尽一时之选者,莫不与之游。”作为两宋雅集文化的延续,香自然是其中的第一要素,并融合在听曲、挂画、赏古等活动中,顾瑛和倪瓒推动了香学在元代的传承与发展。
倪瓒在与众友的往来交往中,亦多涉及香,从尺牍《与介石》可窥一斑。这里的介石为韩友直,字泊清,号介石,又号静退老人,钱塘人,后至元间任平江财赋副提举。韩友直与倪瓒交谊颇深,倪瓒写有《寄韩泊清》《寄韩介石》等诗相和。倪瓒在写给韩友直的书信中多有提及用香事项,列出几则如下:
瓒经宿不面,旦来想惟履候胜常。心远
师有一二种物留允同处,不幸折足倒地,将欲弃之矣。斋阁下有沉香求一两许,不必入药用者。如允同前大片之类,劈取少许亦不妨。不可则已,不求也。小子物在手者,随以与人不较,随以需索,亦不论钱价大小;及不在手则无可奈何,非若他人靳惜其微而不较其大也,呵呵!
瓒再拜,忽然卧病江渚,将复兼旬,借庇虽已获安,气犹未复耳。因偶出,行李中乏香烧用,高斋杂香零碎者求少许烧,置卧内以净秽气。由是求恳,倘无则已,不须芥蒂也。谨咨启,不具。倘令婿归,为告郑重意。
瓒适往候谒,值从者不在而还。近乏墨用,寓所必剩有义兴墨,分惠一挺,不可则已。去年往寓所,欲爇小饼吴洁香作供,想已忘之。一笑。
在倪瓒给韩友直的这三封书信中,提到了“沉香”“入用药者”“大片”“杂香”“吴洁香”等香料与香品,除了“吴洁香”应是和香制品外,其他都是沉香原材的等级。根据以上几则信札信息,此时倪瓒应该已变卖了家产,浪迹江湖了。但对有洁癖又喜香的倪瓒来说,他是一刻也离不开袅袅青烟和氤氲香气的。沉香是宋元时期文士最喜欢的香料之一,其韵味清致,香气绵长,非常切合静雅的精神追求。同时沉香得到苏轼、黄庭坚等名士推崇,所以后世的人们用香、制香诸事皆首选沉香。当然沉香既可在合香中使用,也可用作中药材,倪瓒是想通过焚香来祛除秽气,利于自己身体康复。“吴洁香”当是用多种香料按照一定法度合和而成的香品。联系前后文可知,韩友直应该对用香很是讲究,常备有多种香料、香品。韩友直和倪瓒亦是香学上的知己。
香对于倪瓒来说是如影随形,操琴、静坐、雅集、读书、听雨,一刻离不开香,正如其在《题画竹七首》第七首中言:“逸笔纵横意到成,烧香弄翰了余生。窗前竹树依苔石,寒雨萧条待晚晴。”“烧香”与“弄翰”成了倪瓒生活中交融在一起的两件事。其实以焚香来营造意境,激发创作灵感,进而成就自己艺术创作的人历史上不在少数,远者有北宋墨梅的创始者花光仲仁,“老僧画时,必先焚香默坐,禅定意静,就一扫而成”。近者有国画大师齐白石,无论观画、作画皆用香,他的题画就有“心闲气静一挥”之语。倪瓒在《题张元播扇》中写有“听雨楼中暑自凉,闲停笔砚静焚香。君来为煮嵇山茗,自洗冰瓯仔细尝”,“闲停笔砚”之后,行以“静焚香”,这正是倪瓒在香芬中获取闲适心境的日常。
倪瓒不仅以香弄翰,他的诗文中常以香来寄托友情,在《雨中寄孟集》中有“烧香对长松,相与成宾主”,在《次韵张怀外史》中有“焚香坐幽谷,濯缨向清泉”,在《寄张外史》中有“烧香庭竹净,洗研池苔滑”,在《寄王成夫》中有“茂深闭阁独焚香,哪识穷愁客异乡”,在《寄郯九城》中有“几格香材倘持寄,熏炉茶鼎乐渔蓑”,在《西野对雨有怀明本、彦准,并呈道益》中有“便须扫地焚香坐,岂有高人载酒过”,在《赠范婿》中有“帘旌不动香如雾,砚席生凉雨散丝”,等等。香的元素在倪瓒的诗中成为一种意象、一种符号,是自己生活的精炼处。
香是诸友往来切磋的重要内容,他们以香净心契道、品评审美、励志翰文、调和身心,比如倪瓒在《玄文馆读书》中有相关记载。他的朋友在无锡城东辟静舍,名为玄文馆,倪瓒在元至顺壬申岁六月寓居此间,谢绝尘事,终日与古书、鼎彝相对,形忘道接,翛然自得,乃赋诗记此事,诗中有“焚香破幽寂,饮水聊舒徐。潜心观道妙,讽咏古人书”之句。在《郑德明新居》中亦有用香描写:“僦居吴市仍栽竹,挂榻高斋独待余。风引香烟金鹊尾,雨添书水玉蟾蜍。”诗中的“金鹊尾”就是涂金或镀金的鹊尾炉,一种可以在行走中手执使用的香炉,唐代时就在佛事中非常盛行,后来被文士应用到燕居生活中。
《周易·系辞上》有:“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唐代刘知几在《史通·六家》中亦有:“至两汉已还,则全录当时纪传,而上下通达,臭味相依。”对于倪瓒来说,爱香与否决定他待人接物的态度,这共同的“香癖”,知音的寻觅,就是中国香文化以及香学在不同时代生生不息的源泉。
董说(1620—1686),字若雨,号西庵,明末清初人。他一生著作达一百余种,涉及小说、诗文、佛教、音律、天文、医学、香学等众多方面。董说受后世关注,主要是由于其所著的小说《西游补》,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价此书为:“其造事遣辞,则丰赡多姿,恍忽善幻,奇突之处,时足惊人,间似俳谐,亦常俊绝,殊非同时作手所敢望也。”此书是中国最早的超现实主义小说,被誉为世界上第一本意识流小说。
就香学而言,董说有《非烟香法》一书传世。董说为乌程人,乌程即今天的湖州,所处时代和生活环境与明末香学家周嘉胄相近。如果说周嘉胄编撰《香乘》是集中国香文化发展之大成,那么董说则另辟蹊径,研究出独特的“非烟香法”,是明清之际中国香文化繁荣的硕果。
根据董说在《丰草庵前集自序》所记:“著《运气定论》《非烟香法》,则辛卯之书也。”此辛卯年为公元1651年,董说刚刚而立,可见其早年便对香文化报以热忱。《非烟香法》虽然只有一卷,却深受后世推崇,比较有影响的,首先是清代文学家张潮在编修《昭代丛书》时全卷录入,其次是近代黄宾虹和邓实合编《美术丛书》时亦将此书收录。
根据张潮《昭代丛书》之别集第六十卷所录,《非烟香法》主要由《非烟香记》《博山炉变》《众香评》《香医》《众香变》《非烟铢两》等章节组成。董说非烟香法采用的是“蒸”的手法,所选香料基本为常见草本和树脂类,其香法为:
蒸香之鬲,高一寸二分,六分其鬲之高,以其一为之足,倍其足之高,以为耳。三足双耳,银薄如纸。使鬲坐烈火,滴水平盈,其声如洪波急涛,或如笙簧。以香屑投之,游气清冷,氤氲太元,沉默简远,历落自然,藏神纳用,销煤灭烟,故名其香曰“非烟之香”,其鼎曰“非烟之鼎”,然所以遣恒香也。
董说蒸香所用炉器为银质小炉,炉形为三足双耳鬲式,使用时将炉置烈火上,使炉中注满水,待水沸开时投入香屑出香。以现代科学来解释,“非烟香法”其实就是利用高温蒸出香料里的芳香油脂,品闻的是带有芳香油的蒸气,这种方法一方面使得香味纯净,另一方面避免了香料焚烧时的炭火味和烟气,即“销煤灭烟”。宋代流行的隔火熏香的方法其实也是同样的出香目的,所谓“微参鼻观犹疑似,全在炉烟未发时”,只是隔火香熏法所品闻的一般是和香。
作为一位鉴赏家,董说在《众香评》中将各种常用香料的品评提升到审美的角度,这不同于黄庭坚对和合香的鉴赏,这在明代以前是从未有过的。单品香料极少作为传统香学的鉴赏课题,因为天然香料缺少创作理念的阐发,但董说以通感的方式来解读,对于合香之法和香学功课还是有值得借鉴之处。
在董说的品评世界里,有的香料气韵如同诗文作品的风格,比如“蒸梅花如读郦道元《水经注》,笔墨去人都远”,“蒸蔷薇如读秦少游小词,艳而柔”,“蒸水仙如宋四灵诗,冷绝矣”。蒸梅花所散发的气息如入《水经注》的远境,蔷薇的芬芳则是秦观词所蕴含的婉约风,蒸水仙能够带来永嘉四灵所具有的闲淡灵动、野趣盎然。有的香料蒸来有如书画所呈现的意境,“蒸兰花如展荆蛮民画轴,落落穆穆,自然高绝”,“蒸芍药香味懒静,昔见周昉《倦绣图》,宛转近似”。蒸兰花所嗅得的芬芳有倪瓒的笔墨意蕴,画法疏简,格调天真闲远,芍药香气淡雅,如周昉笔法。而“蒸菊如踏落叶入古寺,萧索霜严”,“蒸橘叶如登秋山望远”,“蒸薄荷如孤舟秋渡,萧萧闻雁南飞,清绝而悽怆”,等等,又是身临其境,各有千秋。甚至不同的香料与音乐相衬,“蒸橄榄如遇雷氏古琴,不能评其价”,“蒸茗叶如咏唐人,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最难得的是董说利用感知的天马行空,却又不离御马缰绳,言之有物。“非烟香法”使人如身在特定的时空里,一缕天然气息所带来的审美意境,甚是广博。所谓六根互用,在董说的非烟香法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董说的几上烟云里,不仅仅有香氛,更有风情万种的大千世界。他在《博山炉变》中归纳出香的“德、品、用、体”:香以静默为德,以简远为品,以飘扬为用,以沉着为体。例如“以飘扬为用”,称佳的出香体验应该“回环而不欲其滞,缓适而不欲其漫,清癯而不欲其枯,飞动而不欲其燥”。前人包括周嘉胄对传统香文化的推动,主要依据的是和香的工艺,通过塑造全新的香氛来表达思想、展示特质,而董说主要通过蒸的方法得到纯净的富含芳香油脂的清新蒸气。尽管在《非烟香法》中亦有和香,但董说主要是品鉴天然的香料,甚至对不同的香料在蒸用时区别对待:“若遇奇香异等,必有蒸香之格,格以铜丝交错为窗爻状,裁足羃鬲,水泛鬲中,引气转静。若香材旷绝上上,又撤格而用簟蒸香。簟式密织铜丝如簟,方二寸许,约束热性,汤不沸扬,香尤杳冥清微矣!”一般的香料,直接投入炉内的沸水中,“奇香异等”则要加如窗棂网格,对于“旷绝上上”的香料,则需在炉上陈设铜丝密织而成的簟子。
董说作为明代遗民,他的身份既是文士亦为僧人,所以在香料选择上常用富有山林气息的松针、柏子、杉皮等,在董说的《丰草庵诗集》中,有很多相关诗文记述。在诗集第二卷《采杉编》中有《采杉曲》《付樵僮》《漫兴十首》《丰草庵新声》等涉及“采杉”的描写。在《采杉曲》题首有“余出新意,采杉肤杂松叶焚之,拂拂有清气”,杉肤即杉木(刺杉)的树皮,松叶即松针叶。杉皮是一种中药药材,具有祛风止痛、燥湿、止血等功用,香气馥郁,中医有用焚杉皮来疗疾之传统。松针的药用价值也很高,是松树药用的最佳部位,具有祛风活血、明目、安神、解毒等功用。董说将杉皮与松针合用焚烧,以取“清气”。正是由于对“杉烟”的喜爱,甚至痴迷,董说甚至卖田来购船用以采香,在《丰草庵新声》有:
卖得针秧屋后田,
采香船是买画船。
谁人解爱杉烟鼎,
还许同参丰草禅。
柏子也是董说常用的香料之一,在《丰草庵诗集》第一卷《漫歌》第二首有:“选佛场归独闭门,一炉柏子老渔村。”董说在《众香评》中认为“蒸柏子,如昆仑玄圃,飞天仙人境界也”。柏子的清香自古即得到推崇,苏东坡有“铜炉烧柏子,石鼎煮山药。一杯赏月露,万象纷酬酢”。柏子除了具有清致的香气,作为药材来讲,还有养心气、益智宁神的作用。柏子作为香料最大的特点是取用随意,炮制方便。柏树全国都有种植,主要采摘自圆柏树或侧柏树,成熟的圆柏树子大小如同古法香丸。柏子修制法为:秋季采摘新柏子后,用沸水冲烫,沥干后铺在竹筛中,于通风处晾干。干透的圆柏子用密封性的容器储存,随时取用,存放半年以上,已是来年,清致韵味更佳。侧柏子由于炮制后会开裂,一般制粗粒后经酒浸炮制,阴干后上炉隔火熏闻,亦是绝妙。
董说用香有其天才,正如鲁迅评价其作品所说的“丰赡多姿,恍忽善幻,奇突之处,时足惊人”。
《红楼梦》是一部全面展现中国古代社会世态百相的名著,是中国传统文化记述的集大成者。《红楼梦》对中国香文化的涉猎是全方位的,对各种用香场景的描写和传统士族用香生活方式的记载甚为详尽,本书可以说是中国两千年香文化发展成熟后的全景舞台展现,就文学作品来说,《楚辞》正式开启了“香草美人”的人文传统,《红楼梦》则是演绎了“书香门第”的千年风雅。
依据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前八十回对用香的描绘与后四十回风格差异较大。前八十回都是以人物的切身体验为主,香融入生活中,字里行间能让读者感受到香的趣味,这也是传统香生活的写真;后四十回则以场景式来写涉香事项,类似木刻版画的呈现效果,终究缺少生活气息。
闻香识佳人,《红楼梦》中对场景的首次介绍或人物的初次形象描写,往往先从角色的嗅觉体验入手,如身临其境。比如第五回有:
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了人来。宝玉便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
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为群芳髓。”
第六回又有:
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子打起了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刘姥姥)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
中国传统居室空间的芳香清洁基本依靠香熏来实现。由于长期使用香品,香型基本固定,又有帘帷与门外相隔,室内往往保持着馥郁气息,同时殷实之家不同房间香型有别。《红楼梦》如此描绘正体现了作者文思的细腻处,所谓先声夺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香亦如是。又如第二十六回写道:
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
如此这般的场景描写非常多,无论是贾宝玉还是刘姥姥,在描写他们进入新的空间的时候,首先是来自鼻息的感知,而芳香正是代表着空间的高贵与精致。除了对场所以香来别识,对人物的了解也是从香气的差异来铺陈。《红楼梦》第八回和第十九回对薛宝钗和林黛玉各自所散发香气的描写截然不同。
第八回:
(宝玉)此时与宝钗相(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甜的幽香,竟不知系何气味。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得烟燎火气的。”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冷香丸)的香气。”
第十九回:
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从那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毬子、香袋子的香。”
贾宝玉通过感知衣香来了解薛宝钗和林黛玉,从中可见宝玉对二人心理距离的远近。薛宝钗的香气是“凉森森、甜甜的幽香”,而林黛玉虽然也是“闻得一股幽香”,但“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心理距离不同。所谓气味相投,那种彼此间的欣赏和默契程度往往从各自散发的衣香、体香中找到答案。作者以香的语言来刻画彼此间的心理细节,于生活的寻常处提点出情感的起伏,越品越有味道,这就是《红楼梦》的魅力所在。
同时,薛宝钗不喜欢香熏衣服,认为是“好好的衣服,熏得烟燎火气的”。林黛玉则会熏衣——“想必是柜子里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但对熏衣也不是太热衷,在第六十四回有这样的描写:
雪雁方说:“我们姑娘这两日方觉身上好些了。今日饭后,三姑娘会着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没去。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来,自己伤感了一回,提笔写了好些,不知是诗阿词阿。叫我拿瓜果去时,又听得叫紫鹃将屋内摆着的小琴桌上的陈设搬了下来,将桌子挪在外间当地,又叫将那龙文鼒放在桌上,等瓜果来时听用。若说是请人呢,不犯先忙着把个炉摆出来,若说是点香呢,我们姑娘素日屋内除摆新鲜花果木瓜之类,又不大喜熏衣服,就是点香,亦当点在常坐卧之处。难道是老婆子们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究竟连我也不知何故。”
通过雪雁的言语,我们基本可以了解林黛玉日常用香的情况。文中“龙文鼒”是一种款型为小口的鼎式香炉,为林黛玉日常焚香之器。林黛玉“就是点香,亦当点在常坐卧之处”,坐卧之处即她日常起居的潇湘馆,对于“两三房舍”的潇湘馆,贾宝玉早有题诗“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正切合黛玉习性。平时黛玉的起居处多“摆新鲜花果木瓜之类”,喜好天然淡雅的香气。对薛宝钗和林黛玉来说,由于年岁尚小,不喜浓郁的香气,“又不大喜熏衣服”“熏得烟燎火气的”,这与成年成家的王熙凤的日常用香是有很大不同的。第十三回有:
这日夜间,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早命浓薰绣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不知不觉已交三鼓。
其中“拥炉倦绣”的炉是手炉,暖手爇香用的,“浓薰绣被”,则是有两千余年历史的中国起居香熏传统,直至清末,是精致生活的一项日常。熏被的基本器具是香炉、炉承和熏笼,熏被所用的香多为特制的和香,由多种不同香料依据香方制作而成,在唐代医书中就有众多熏衣方的收录。“浓薰”是王熙凤喜欢浓郁的香气,这是王熙凤与林、薛两位待字闺中的女性喜好的差异,另一方面也说明每个人的用香习惯随着环境变化而变化,特别是对所用香品的选择,有个人喜好、家庭环境、社会风尚等诸多因素的影响。
香在大观园,看似是一种闲适和浪漫的象征,其实背后有成熟而严谨的法度仪轨,往往以“炉瓶”“炉瓶三事”“匙箸香盒”“香几”等方式陈设。比如第三回: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正室,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唾壶等物。
王夫人的坐息处在正厅的耳房里,临窗是炕榻,两边列一对漆几,为梅花式样,一般称呼为“香几”或“花几”。香几是专门用来摆放日用香器,与书柜、博古架等作收藏和鉴赏之用是有区别的。香几上一般只有香炉、香盒、香箸瓶等焚香专用器具,即炉瓶盒组,不与其他日用器相杂,最多会配一只花瓶衬景。王夫人房间的几上陈设“文王鼎”“匙箸”“香盒”等,非常齐备,这里“匙箸”应为箸瓶,用来插放香箸、香匙等出香工具。这是日常用香的器具陈设,在《红楼梦》中有多个场景是宴席用香,非常有特色。第四十回:
这里凤姐儿已带着人摆设齐整,上面左右两张榻,榻上都铺着锦裀蓉簟,每一榻前有两张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圆的,其式不一。一个上面放着炉瓶,一分攒盒;一个上面空设着,预备放人所喜食物。上面二榻四几,是贾母、薛姨妈;下面一椅两几,是王夫人,余者都是一椅一几。
第五十三回又记:
这边贾母花厅之上摆了十来席,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缀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
榻下并不摆席面,只有一张高几,设着高架璎珞、花瓶、香炉等物。
这里的香器陈设不是日常之用,而是专用于宴会、酒席,讲究时一席配置一张香几、一套“炉瓶”或“炉瓶三事”,有的交代焚的是“御赐百合宫香”。可见在宴席等正规场合中使用如此多套的香器时,香几款式也不要求相同,有海棠式、梅花式、荷叶式、葵花式等多种形制,但所焚的香品应该是一致的,即一个空间用同样香韵和功用的香。在宴请场合大量用香,主要是营造出氛围来,有的是为了醒酒清神,这类的香品制作有专门的香方。
图2 清 青白玉雕直纹炉瓶盒组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3 清 乾隆铜胎画珐琅黄地番莲纹炉瓶盒组(附收藏盒)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在清初叶梦珠所编的笔记《阅世编》卷九有“宴会”章节,有类似的史料记载,正与《红楼梦》宴会用香相呼应:“近来吴中开卓,以水果高装徒设而不用,若在戏酌,反掩观剧,今竟撤去,并不陈设卓上,惟列雕漆小屏如旧,中间水果之处用小几高四五寸,长尺许,广如其高,或竹梨、紫檀之属,或漆竹、木为之,上陈小铜香炉,旁列香盒箸瓶,值筵者时添香火,四座皆然,薰香四达,水陆果品俱陈于添案,既省高果,复便观览,未始不雅也。”
无论是居室陈列还是宴会接待,香器都是依法度放置在香几上,尽管香几的造型、款式不一。香几是宋元明清各个时期生活用香的标配,是中国传统用香的常规家具,《红楼梦》中焚香作为空间营造和气氛调节的功能是主要的。
香品的形态多样,除了焚烧出香使用外,很大一部分是用来佩戴,常温下即可散发香气,具有手信、礼赠等功能。第十五回:
水溶又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仓促竟无敬贺之物,此系前日圣上亲赐蕶苓香念珠一串,权为敬贺之礼。”
第十八回:
太监听了,下来一一发放。原来贾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杖一根,伽楠念珠一串……
第二十四回:
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里来,忽见贾芸进来,彼此见过了,因问他这早晚什么事跑了来。贾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帮衬。我现有一件要紧的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了银子来。”
第二十八回:
说着命小丫头来,将昨日所赐之物取了出来,只见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两串,凤尾罗两端,芙蓉簟一领。
第六十七回:
薛蟠笑着道:“那一箱是给妹妹带的。”亲自来开。母女二人看时,却是些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
第七十一回:
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支,伽楠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
早有人将备用礼物打点出五分来:金玉戒指各五个,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道:“你姊妹们别笑话,留着赏丫头们罢。”五人忙谢过。
第七十四回:
便看那帖子是大红双喜笺帖,上面写道:“……再(司棋)所赐香袋两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
书中此类描写,不胜枚举。
从以上罗列可见,和香手串与香木手串是非常常见的往来赠品,有“蕶苓香念珠”“伽楠念珠”“红麝香珠”“香珠”“伽楠珠”“腕香珠”等,其中“蕶苓香念珠”“红麝香珠”“香珠”“腕香珠”之类多为和香珠,即由多种香料依照香方合和并脱模制成各式佩件,往往具有特定的香身、辟疫、驱虫、避暑、醒神等功能。而“伽楠念珠”“伽楠珠”则是由沉香中的高等级者伽楠雕刻而成,伽楠为稀世珍木,做成珠串则更贵重无比,无论是“伽楠念珠”还是“伽楠珠”,皆是贾元春作为贵妃的宫廷赏赐品,非同小可。无论是哪一种制作方式,和香手串和香木手串的用途是作为见面礼、节贺礼以及爱情信物在使用。当然香料也可以做成各种实用品,比如以沉香木做成“沉香拐杖”。即使是基础的香料,因为稀有,在贾府中也是稀罕物,比如贾芸以“冰片(龙脑)、麝香”作为见面礼物拜见王熙凤。
作为日常用香的主要香品,以熏烧的线香、香饼为主角,这是与人们的行坐作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红楼梦》对香品的描写都是通过故事情节来呈现其用途,可以说是香谱类著述的难得补充。第十九回:
(袭人)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
图4 清 伽楠香木手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第三十七回:
迎春又令丫鬟炷了一支“梦甜香”。原来这“梦甜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粗细,以其易烬,故以烬为限,如香烬未成便要罚。
第四十一回:
袭人恐惊动了人,被宝玉知道了,只向他摇手,不叫他说话。忙将当地大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
第五十一回:
说话之间,天色已二更,麝月早已放下帘幔,移灯炷香,服侍宝玉卧下,二人方睡。晴雯自在熏笼上,麝月便在暖阁的外边。
……
(麝月)说着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素香来放在火盆内,仍旧罩了,至屏后重剔了灯,方才睡下。
第五十三回:
众人围随同至贾母正室之中,亦是锦裀绣屏,焕然一新。当地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
第八十回:
茗烟道:“我们爷不吃你的茶,连这屋里坐着还嫌膏药气息呢。”王一贴笑道:“没当家花花的,膏药从不拿进这屋里来的,知道哥儿今日必来,头三五天就拿香熏了又熏的。”
……
宝玉命李贵等:“你们且出去散散,这屋里人多,越发蒸臭了。”李贵等听说,且都出去自便,只留下茗烟一人,这茗烟手内点着了一支梦甜香。宝玉命他坐在身旁,却倚在他身上。
焚烧的香品,无论是“梅花香饼”还是“梦甜香”“百合香”“福寿香”“素香”,主要的作用是芳香空间,调息养静。其中“梦甜香”是特制的,“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粗细”,一来可以计时,二来便于随身携带,应该是大观园中常用的香品之一,此香功能在芳香之外,应该具有醒神和辟疫的作用。
一般的概念中,香品焚烧是在香炉里,其实在《红楼梦》中却不拘于此,使用范围之广突破想象。比如在手炉里爇烧“梅花香饼”,房间内的“当地大鼎”内烧“百合香”,“火盆”内烧“素香”,“当地火盆”内烧“松柏香、百合草”等,似乎只要有炭火的地方,都需要辅助以香品,以芳香和美化空间,在用传统方式御寒取暖之时,以香锦上添花,凸显生活的精细。
《红楼梦》通过贾宝玉的言语阐述了香的要义。第五十八回:
宝玉道:“以后断不可烧纸钱。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的遗训。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虔诚,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无论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殊不知只一诚信二字为主。即值仓皇流离之日,虽连香亦无,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不独死者享祭,便是鬼神皆是来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设一个炉,不论日期,时常焚香,他们皆不知缘故,我心里却各有所因。随便有新茶便供一盅茶,有新水就供一盏水,或有鲜花,或有鲜果,甚至于荤羹腥菜,只要心诚意洁,便是佛爷也都可以来享。”
在宝玉的话语里,尘世间只要洁净的都是美的、香的,即使是不同的香,也各有各的妙处,没有高低,没有贵贱,即佛家的“无分别心”。
《红楼梦》对香熏文化的着重落笔,从嗅觉上感知中国传统生活方式,将黄庭坚所撰之《香之十德》演绎得淋漓尽致。《红楼梦》约成书于乾隆年间,其所描绘的用香生活则为明末清初,此时正值传统香学在两宋之后又一高峰期,展现了中华文明尽精微而致广大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