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几香一炷,灵台湛空明。
这是北宋文学家黄庭坚所作《贾天锡惠宝熏乞诗予以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十字作诗报之》组诗中的诗句。黄庭坚在《跋自书所为香后事》中有言:
贾天锡宣事作意和香,清丽闲远,自然有富贵气,觉诸人家和香殊寒乞。天锡屡惠赐此香,惟要作诗,因以“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作十小诗赠之。犹恨诗语未工,未称此香耳。然余甚宝此香,未尝妄以与人……
好友贾天锡常以所制“和香”相赠,香名“意和”,并请黄庭坚为此香赋诗。黄庭坚品鉴后认为此香甚妙,“清丽闲远,自然有富贵气,觉诸人家和香殊寒乞”,故而称之为“宝熏”,“甚宝此香,未尝妄以与人”。黄庭坚即以“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为韵作十首五言香赞回赠。
“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本是唐代韦应物所作诗《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首联,宋代刘辰翁在《韦孟全集》中对此联有点评:“起处十字,清绮绝伦,为富丽诗句之冠。”韦应物的诗作中多写用香之事,比如“杳霭香炉烟”“博山吐香五云散”“衣满旧芸香”“焚香澄神虑”等。自诩有“香癖”的黄庭坚借此十字为韵赋诗,正表达意和香“清丽闲远”的风格,香与诗在此有了某种默契。
这是北宋时期的一种文化现象。此时人们热衷谱写香方,依据香方甄选各种香料来制作焚爇用的“和香”,并以“和香”作为往来交游的信物,彼此鉴赏品评,成为一种风尚。五代宋初时的文字学家徐铉修合“伴月香”即为此风尚之滥觞,清初状元王式丹在《征广陵诗会启》中有“制草金銮,徐学士香可伴月”句,足见此风对后世的深远影响。
贾天锡制作意和香,黄庭坚写组诗为赞,如书画作品之友人题跋,妙趣横生。一时间,“和香”与诗文相得益彰,“和香”所具有的鉴赏趣味得到广泛的认可和追捧。这是亘古未有的人文事件,“和香”工艺自此正式成为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组成部分。
和香,又称“和合香”“百和香”等,涉及谱写香方、合和香料、用香与品评等诸多内容,并逐渐形成了一门专业的学问,我们称之为“香学”。香学呈现了中国特有的代表东方文化的生活方式。
中国香生活的浪漫肇始于战国时期的“香草美人”传统,至两汉时此风大炽,形成独特的博山炉文化,注重烟气的“出香”工艺在此时成熟。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用香吸收多元的域外香文化,特别是佛教用香。中唐之后,中国诸多艺道的美学发展趋于成熟,推动人们从嗅觉认知和体验上作深度探索,特别是五代和北宋时期,香学的光彩开始与诗词、书画等主流艺术互相辉映,成为人们感悟自然、修养身心和彰显品位的新的艺术形式。这个时期香谱类书籍大量涌现,谱写香方与修合香品成为读书人重要的修为功课。
香学最终成为一门人文艺术,是两千余年来不同时期人们推动的结果。就文学作品来说,《离骚》为发端,《红楼梦》集大成。翻开中国香文化发展历史,钟情于香者有荀彧、徐铉、苏轼、秦观、洪刍、陆游、倪瓒、朱权、冒襄、董说、袁枚、王、郭麐及盖叫天、闻一多等众名士,更有自称“香痴”的黄庭坚、范成大、周嘉胄等。
两汉博山炉文化隆盛之后,香炉器的工艺发展在各个时期又有特色:唐代的鎏金多足银炉、铜行炉,两宋陶瓷香熏炉,明代宣德铜炉,清代丁氏印香炉,等等。明清时期中国香文化以静室、斋房营造作为用香空间发展的最高定格,这样经过两千年的沉淀,香最终成为独具中国人精神特质的文化。
香学不同于传统的艺术门类,更像是纽带、脉络,是传统文化的最鲜活处。香学关注的是天地间最美的事物——芳草香木,同时又不仅仅是其本身,而是以人文视角窥探世间万物共生的和合之道。人们在制作香品时,往往先发现梅花林、兰花丛、桂花树下的美妙气息,心向往之,进而创造出“犹疑似”的芳香空间来,并迎合自己性情所好,使得人文意涵得以彰显。可见和香工艺会有一个境界的考量在里面,只不过不是借助寻常的眼、耳、舌、身,而是鼻息。
香学与诗词、书画、琴曲、园林、雅集等传统文化相辅相成。世间各种美的题旨是一致的,即对意境或境界的考量。香学通过嗅觉增加视觉的感知,丰富听觉的体验,或者创造一个多维度的沉浸场景,让各种感官体验互为融通。正因香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和文化活动息息相关,所以人们用香有着独特的空间陈设,并不断完善:往往是一条香几,几上陈设炉、瓶、盒组,或有瓶花、桌屏、书策、笔墨诸文事。香几常常被置于空间的最佳位置,以便用香时能够更好地布香,创造一定的仪式感。香学中对天然香料的应用方式唯东方所特有,区别于阿拉伯用香传统和欧美香水文化。
在中国,成熟的用香历史已经超过两千年。根据使用场合和功用的不同,具体的香制品可分为宫廷香、宗教香、药香、民俗香、文人香等,同时这几者之间在发展上又相互重叠、彼此借鉴,比如宫廷用香往往会有宗教香的因素,文人香也会注重药香的功能,等等。前四者发展的历史非常悠久,文人香则在宋代完全独立为新的门类。
文人香,无论从香料修合、香器陈设还是品评鉴赏来说,都具有独特的人文意涵,是香学的主要内容。首先,文人香强调生命的体验,注重的是香方谱写者自身情志的表达。因为香方的谱写、香器的选择和空间的陈设都有着显著的个人背景、喜好和学养等元素在里面,同宗教用香、民俗用香以及药香有着明显区别。其次,文人香中每一个香方的谱写、香品的制作,不是对自然界中某种芳香气味的模仿,而是超越自然的全新创作。
文人香的美学特质,是传统香文化成熟发展的水到渠成。两汉时期中国香文化就展示其跨区域交流的特性,多方面吸收西域、西亚等香文化元素,无论是博山香炉的造型设计还是香料选择都得益于多元交融。隋唐时期印度佛教用香开始深刻影响中国,佛教中的合香工艺以及香方被吸收进来,并依托佛教的兴盛而得到广泛的传播和应用。这个时期中国与阿拉伯世界亦开始贸易往来,其中就包括对伊斯兰用香传统的交流。至中晚唐,中国各类艺道的发展已经趋向成熟,传统审美开始突破宫廷与门阀垄断,为文人香的横空出世提供了基础。
在五代之前香料的使用者主要为皇室和贵族。根据周嘉胄《香乘》对香方的分类,这个时期贵胄们用香主要为香身、熏衣和芳香空间,具有外用的特点。进入两宋,随着科举制度的成熟,读书人不仅需要在仕途上精进,对各类艺术亦报以空前的热情,表现在香学上就是崇尚谱写个人香方,文人香得到普遍重视,对香品的品评成为风尚。
北宋中后期出现了一个对中国传统文化产生重大影响的群体——以苏轼为中心的苏门文人。他们不仅影响着诗词、书画等艺术的发展,而且将文人香与香学提升到与诗歌同等重要的地位。苏轼肯定了“鼻观”的人文要义,黄庭坚将香品鉴赏落实到意境审美的考量上来。宋之后的元明清三代,人们所居之屋,所处之斋,总是离不开氤氲香气。一天的作息,一年的节气,燕居行坐,往来交游,对用香都有特定的要求和规范。香文化融入生活的方方面面,汇聚成独特的东方生活方式。
以中国为主体的东方香学所涵盖的一项工艺、一门艺术或者一种生活方式,在世界各地皆有其独特的发展历史和呈现形式,其中以古埃及、古印度、古阿拉伯等最具特色。古埃及最早进行香料的精油提取和应用,是欧美香水文化的初发之地。古阿拉伯人既是中世纪国际香料贸易的主导者,亦是制香工艺发展的重要推重者,比如公元10世纪阿拉伯人阿维森纳(Avicenna)发明精油萃取法,这在西方香水文化发展中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古印度的用香传统和合香法随着佛教东传,对中国、日本等国香文化的发展有着重要影响。数千年来世界文明在交流中互鉴,香文化亦如是。
香学对我们当下生活依然具有重要意义。我们的嗅觉也曾经拥有完美的发现和创造能力,而这个能力在中国以各种方式传承了千年。和香注重自身体验,是嗅觉的审美,所以使用的香料首要是天然,修合工艺须传统地道,方能有助我们理解自然、沉浸人文,否则在文化解读上就会出现障碍,而这正是我们当下急需弥补的部分。
自清代中叶开始,中国香学由于种种原因进入衰微期,西方的香水文化则呈现蓬勃发展之势。直至当代,香学因社会安定、经济繁荣和传统文化复兴而重新走进人们的视野,而对当代香学发展贡献至伟者,为刘良佑教授和他的学生们。
刘良佑教授是现代水墨画家、陶艺家、香学家。刘教授毕生从事中华文化推广工作,先后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台湾文化大学、逢甲大学任职和教学,其研究领域跨越诸多学门,分为文物鉴定、中国传统工艺和香学研究三大方向,涉猎范围甚广而均有建树。他致力于传统香学之研究,于各类香料之辨别、分类、合香、制香、香仪、香学文化等均有独到和深入的研究,晚年寄寓上海弘扬传统香学,创立东方香学体系,为现代香文化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2004—2007年筹备成立中华东方香学研究会。著有《灵台沉香》《品香之道》《香学会典》等专业性香学著作,堪为当今香学之泰斗。
吾师大熙法师为当代著名儒僧,刘良佑教授入室弟子,整理《金堂香事》等系列香学专题,在“净心契道、品评审美、励志翰文、调和身心”的基础上提点出香学“趣味”之要义。
本书以传统香学作为主要研究对象,分为“香之观”“香之醒”“香之构”“香之合”四个章节,从多个维度来解读传统香事的人文特质和美学意涵。书中“和香”“和合香”特指以传统工艺制作的天然香制品,“合香”指香品的制作流程和工艺,“香品”如无交代特指按照传统工艺制作的香制品。古代资料对用香有多种称法,香丸、香饼、香条多用“爇”“焚”“烧”或“衬烧”,印篆香法用“烧”,熏衣用“烧熏”,本书统一以“用香”指代。《香乘》版本较多,本书引据主要对照文津阁四库全书本和日本早稻田大学无碍庵
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