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两岸的《文心雕龙》研究,由于意识形态和地域环境等方面的不同,导致两者在宗旨目的和指导思想上存在一定的差异。台湾“龙学”在摆脱日本皇民化影响的社会背景下,上承早期的中国文化本位说,顺接当时正在兴起的新儒家思潮,伴随着轰轰烈烈的文化复兴运动,形成了以复兴传统文化为宗旨,以“尊经重史”为指导思想的研究特色。
1949年以后的大陆“龙学”,在延续40年代以来延安传统的基础上,“逐渐地从‘百家’走向‘一家’,从‘多元’走向‘一元’,这‘一家’‘一元’就是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和它在中国政治文化化的特殊形态——毛泽东文艺思想”
。因此,宗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导,批判地继承民族文化遗产,以达到古为今用的现实目的,就成了大陆“龙学”基本底色。
另一方面,除了强烈的政治对立和鲜明的意识形态差异之外,由于两岸学者同宗同族,两岸文化同根同源,加之学术研究有其自身的特殊规律,因此,即使在宗旨目的与指导思想上,海峡两岸的“龙学”也并非绝对的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相反,倒是不乏相似相近、共通互补之处,体现了两岸学者共同发展民族文学的心志术业,也印证了两岸“龙学”是一个整体的显学。例如,大陆的《文心雕龙》研究,与台湾“龙学”尊经重史的指导思想,并非背道而驰。大陆学者在宗奉马列主义的基础上,也非常重视传统经学和史学对刘勰文学思想的影响,着力探讨《文心雕龙》的儒家主导思想和传统史学内涵。《文心雕龙》的主导思想是大陆学者重点研究的问题之一,虽然观点不一,但自范文澜以来,大多数学者都是赞同刘勰是站在儒家古文经学的立场来撰写《文心雕龙》的。
关于《文心雕龙》的思想体系,王元化说:“近年来,有人提出它是佛家思想,也有人认为它是道家思想。这可以进一步研究。在这个问题上,我基本上保持原来的意见,即认为《文心雕龙》的思想是属于儒家思想体系……分析一部著作的思想体系,要注意两点:一、不能用简单的语汇类比法,即这一著作出现了另一著作曾运用过的词语,就认为这一著作属于另一著作的思想体系。有人论证《文心雕龙》属佛家思想,就采用了这种方法。这是非科学的。词语的借用并不等于思想体系的相同。二、正如恩格斯所说的,每个思想家都必须以前人的思想资料作为出发点和前提。《文心雕龙》同样不能不以前人和他同时代人的思想资料为前提。”
同时,大陆学者也很重视从历史的角度来研究《文心雕龙》,只是与台湾学者更强调史学内涵有所不同,大陆学者更关注的是刘勰的文学史观,在这方面有不少研究成果,如张文勋、杜东枝的《论〈文心雕龙〉的文学史观》(《文艺论丛》1979年第7辑),李文思、李文恕的《刘勰的文学史观》(《山西师范大学学报》1991年第3期),胡大雷的《论刘勰的文学史观》(《古代文学理论研究》2001年第19辑),葛红兵、温潘亚的《刘勰的文学史思想》(《文学史形态学》上海大学出版社2001年)等。为了系统地探讨刘勰的文学史思想,张文勋还撰写了专题著作《刘勰的文学史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当然,也有专门从史学角度进行研究的,如蒋祖怡的《刘知幾〈史通〉与刘勰〈文心雕龙〉》一文,具体探讨《史通》在史学方面对《文心雕龙》的继承、发展关系。
至于台湾“龙学”复兴传统文化的宗旨,也与大陆“龙学”有不谋而合之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十余年,由于各种原因,传统文化的研究非但没有进步,反而日见冷落;接下来的“文化大革命”,不仅是一场政治浩劫,也是中国文化的一次灾难。“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在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背景下,加强思想文化研究成了历史发展的必然。于是,80年代初,大陆开始出现“文化热”,至80年代中后期进入全盛状态。但是,这次“文化热”渐渐向西方文化倾斜,以致后来演变为否定传统文化。至90年代,又出现了第二次“文化热”,这次主要表现为对传统文化的重视,故伴随着“国学热”。不过,大陆“文化热”“国学热”的兴起,与台湾的中华文化复兴运动也不无关系,海峡两岸实际上形成了“合作或竞争的关系”。诚如龚鹏程所言:“大陆改革开放以来,两岸形势丕变。……当局固然努力以民族精神、传统文化的旗号号召四海;知识界也透过寻根热、文化热、国学热,来重新省思自我。这时,两岸间对中华文化的研究,便成为合作或竞争的关系了。”
在此“文化热”与“国学热”浪潮的影响下,大陆的“龙学”也开始关注《文心雕龙》与传统文化的关系,一些论者有意识地从文化学角度研究《文心雕龙》。张少康的《〈文心雕龙〉与我国文化传统》(《文史知识》1987年第1期)和《再论〈文心雕龙〉和中国文化传统》(《求索》1997年第5期)、李欣复的《从文化学看〈文心雕龙〉》(《齐鲁学刊》1987年第1期)、李时人的《“文化”意义的〈文心雕龙〉和对它的“文化”审视》(《学习与探索》1987年第1期)、刘凌的《古代文论的现代转化与〈文心雕龙〉的文化价值》(《文心雕龙学刊》1992年第7辑)、朱良志的《〈文心雕龙·原道〉的文化学意义》(《中国文学研究》1990年第2期)、李平的《论〈文心雕龙〉的文化意蕴》(台湾《中国文化月刊》1999年第2期)等,都属于这方面的研究论文。而这方面后续性的发展,正方兴未艾。1998年《文心雕龙》第六次年会提交的二十篇论文中,从文化学角度研究的论文就有三篇。
大陆“龙学”宗奉马列主义的指导思想,当然不会简单地出现在台湾学术界。但是,台湾思想文化界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交织的现实状况,使得其意识形态领域也不是铁板一块。相反,各种思想思潮的此消彼长、相互更迭,在一定程度上,为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渗透提供了可能,而且这种渗透甚至反映到台湾文学上。龚鹏程对此曾做过分析,20世纪60年代初,台湾学者关杰明发表了《中国现代诗的困境》,展开了对现代文学进展路向的质疑,随后又有“唐文标事件”,而以《文季》为主的批判现代主义风气也逐渐兴起。他们既反对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贵族文学、山林文学,又反对西方商业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学,批判帝国主义对台湾的侵略殖民。因此,他们的立场是在传统与西化之间,站在这个社会现实上写作的。“此或冠以民族主义文学,或冠以社会写实文学之名,而实质上则是有一部分马克斯社会理论、有一部分民族意识的奇异糅合。一如六二年高上秦编《龙族评论专号》所得到的结论:‘就时间而言,期待着它与传统适当的结合;就空间,则寄望于它与现实的真切呼应。’由此蓬勃兴起的社会写实主义、乡土文学,大抵均属此一脉络。”
而大陆“龙学”古为今用的研究目的,则与台湾的《文心雕龙》研究遥相呼应,殊途同归。对此,王更生有明确的说明:“《文心雕龙》既是通古今之变的,我们有理由借用其文论思想与现代的文艺思潮相结合。如刘勰评六朝文家的‘竞古疏今,好奇反经’,‘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的流弊,在今天的文坛上,仍然是令人触目惊心的活跃着,三民主义的文艺思潮,要我们写出以国族为背景的作品,而《文心雕龙》所谓‘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檃括乎雅俗之际’,二者又若合符节。今天社会所要求于作家者,是以健康、活泼、富有生命力的作品,以振奋人心,淬励士气,而《文心雕龙》即云‘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若能酌《诗》《书》之旷旨,剪扬马之甚泰,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这种去泰去甚的信条,正是一个健康文学必循的途径。所以有志于文学理论研究的同好,得刘勰之说而行之,则中国当前的文艺创作,才能推《文心》之至理,有不竭的源泉。”
而其《〈文心雕龙〉在国文教学上的适应性》一文,则是《文心雕龙》古为今用的具体探索之作
。另外,新生代学人沈谦也非常重视运用《文心雕龙》的理论与方法从事当代文学评论,《期待批评时代的来临》一书就是这方面的具体成果。李瑞腾曾有这样的评价:“沈先生研究《文心雕龙》,关心现代文学批评,依我看,到目前为止,把《文心雕龙》应用在当代的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系统的建立,应用得最好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