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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发生在奥兰 的奇特事件,构成本部纪事的素材。通常认为,这些事件不该发生在那里,情况有点儿反常。初次领略,奥兰的确是一座普通城市,只不过是阿尔及利亚滨海的一个法国海外省的省会。

应当承认,这座城市,从本身看来挺丑陋,表面看上去倒很平静,必须观察一段时间,才能发现它同各个地域其他许多商埠的差异。譬如说,一座城市既没有鸽子,也没有树木,没有花园,既看不见鸟儿扑打的翅膀,也听不到树叶沙沙的声响,总之,这样毫无特色的地方,让人怎么想象呢?在这里,四季的嬗变仅仅在天空显现。只有清爽的空气、小贩从郊区运来的大批花篮,才带来春天的消息:那是在市场上兜售的春天。整个夏季,炎炎烈日烧烤着干透了的房舍,给墙壁蒙上一层灰突突的灰烬。于是,家家户户只能关紧了百叶窗,躲在阴影里生活。到了秋天则相反,大雨滂沱,满街泥浆的洪流。

要了解一座城市,简便的办法就是探索居民如何劳动,如何爱并如何死亡。也许是受气候的影响,在我们这座小城里,所有这些事情都同时进行,处于同样状态,既狂热又驰心旁骛。也就是说,大家都感到百无聊赖,又得尽量习以为常。我们的同胞都很有干劲儿,但总是为了发财致富。他们对经商兴趣尤为浓厚,照他们自己的说法,他们首先经营的是买卖,自不待言,他们也同样喜爱寻常的乐趣,他们爱女人,爱看电影,爱泡海水澡。不过,他们却十分理智,这类消遣只留待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而一周的其他日子,就力求多多赚钱。傍晚他们离开办公室,定时到咖啡馆相聚,再沿着同一条林荫大路散步,或者待在自家的阳台上。年纪最轻的人,欲望强烈,但是短暂;而年纪最大的人,坏毛病也大不过参加滚球协会的活动、联谊会的宴会,到俱乐部打牌,碰运气大赌两把。

想必有人会说,这些并不是我们的城市所特有的,总体来说,我们同时代的人莫不如此。如今,看到人们从早干到晚,余下的时间就去打牌,喝咖啡,闲聊,这样的生活恐怕再正常不过的了。然而,也有些城市,也有些地区,那里的人时而会臆想别的事。一般来说,这并不能改变他们的生活,只不过,总还有过臆想,这就比什么都强。奥兰则相反,看来是一座没有臆想的城市,亦即一座纯粹现代的城市。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具体描述我们这里相爱的方式。男人和女人,要么在所谓的做爱的行为中,快速地相互餍足,要么在婚约中二人长相厮守。这两种极端之间,往往找不到折中。这也算不上独特。在奥兰如同在别处一样,大家都没有时间,缺少思考,不得不相爱而又浑然不觉。

我们这座城市更为独特的,还是人临死可能碰到的难题。用“难题”二字也不甚恰当,说不舒适或许更确切些。生病从来就不是惬意的事儿,但是有些城市,有些地方,生了病会有人照顾;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顺其自然。一个病人就需要温馨呵护,喜欢有所依赖,这是人之常情。然而在奥兰,气候这么极端,生意这么繁忙,景观这么乏味,傍晚时分消失得这么快,而寻欢作乐又是这等水平,这一切都要求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一个人生了病,就陷入了孤独。那么再想一想一个要死的人,简直就是掉进陷阱,被几百堵热得噼啪作响的墙壁困住,而与此同时,全体居民都在打电话或者在咖啡馆里谈汇票,谈提货单和贴现。说来不难理解,即使在现代社会中,生活在一个酷热干燥的地方,死神突然闯来,人临终的时候,境况该有多么艰难困窘。

我指出这样几点,也许足以让人对我们的城市有一个概念。眼下说到什么,都不宜夸大其词,只应该强调市容和生活状态都平淡无奇。不过,只要生活习惯了,也不难打发时日。既然这座城市容易让人习惯,那么就可以说无往而不利了。当然,从这个角度看,生活就不那么趣味盎然了。但是在我们这里,至少没有出现过混乱。本城的居民为人直率、友善而活跃,总能赢得旅游者应有的敬重。这座城市既无美景,又没有草木和灵魂,最终似乎让人感到安宁,在这里的人终于可以进入梦乡。不过,还应当说句公道话:这座城市镶嵌在无与伦比的美景中,坐落在一块光秃秃的高地中央,而高地则环绕着阳光灿烂的山峦,整个对着风景如画的海湾。说到遗憾可能只有一点,就是城市的格局背对着海湾,因此不可能眺望海景,必须越过山峦去寻找。

说到此处,恐怕大家不难理解,我们的同胞做梦也想不到,这年春天会发生这么多变故,我们也是随后才明白,这些变故正是我们打算在这里记述的一系列严重事件的先兆。这些事实,在一些人看来非常自然,另一些人则相反,认为并不足信。但是,不管怎样,一名纪事作者无法考虑这些矛盾的说法。他的任务仅仅是说:“这事发生了”,只因他知道,这事确实发生了,事关一地全体居民的生命,而且,还有数千名目击者会由衷地认为,他讲述的情况完全属实。

再者说,叙述者,到时候都会了解他是何许人,如果不是事出偶然,他得以搜集相当数量的第一手材料,如果不是势在必行,他裹进了他打算讲述的所有这些事件里,那么,他就不大可能开发这样一种事业。正因为有了这些条件,他才名正言顺地做起了历史学家之事。当然,一位历史学家,即便是业余的,也总要掌握一些资料。本书的叙述者手头自然也有资料:首先是他亲眼目睹,其次是别人的见证,既然他担当了角色,就得去搜集这部纪事所有人物的心声,最后便是辗转落入他手上的文字资料。他心中自有准谱儿,到了适当时候就进行筛选,充分利用这些资料。他还打算……好了,也许该放下这些评论和谨慎的言辞,到了直接叙事的时候了。头几天的情况,要讲得稍微详细一些。

四月十六日上午,贝尔纳·里厄大夫走出诊所,到楼梯平台中间时绊着一只死老鼠,当即一脚踢开,也并没在意,就下楼去了。可是到了街上,他忽然想到那只老鼠不该死在那地方,于是返回,要告知门房。面对米歇尔老先生的反应,里厄大夫就更加明确地感到他的发现异乎寻常。乍一碰到这只死鼠,他只是觉得有些蹊跷,而门房却把这视为一种诬蔑。门房绝不容忍,断言这楼里绝没有老鼠。里厄大夫则向他保证说,二楼的楼道上就是有一只,大概死了,可是白费唇舌,米歇尔先生还是坚信不疑:这楼里没有老鼠,而这只老鼠,一定是有人从外面带进来的。总之,是一场恶作剧。

当天晚上,贝尔纳·里厄站在楼道里,要摸出钥匙来,才好上楼回家,他忽然发现一只大老鼠从楼道的幽暗深处溜出来,身子摇摇晃晃,皮毛全湿了。老鼠停下来,似乎要保持平衡,随即跑向大夫,又停下来,原地打了个转儿,轻轻叫了一声,最终倒地,从半张的嘴里咯出血来。大夫瞧了它半晌,上楼回家了。

他想的不是那只老鼠,而是念念不忘它咯出的血。他妻子病了有一年了,准备次日动身去一家山区疗养院。他见妻子按照他的嘱咐,躺在他们的卧室里。旅途劳顿,她要养足精神。她笑脸相迎,说道:

“我感觉很好。”

大夫端详在床头的灯光下转向他的脸庞。妻子三十岁了,尽管一副病容,可是在里厄看来,这张脸始终保持着青春,也许是这嫣然一笑驱走了其余的一切。

“能睡就多睡会儿,”里厄说道,“护士明天十一点来,我送你们去车站,赶十二点的火车。”

他亲了亲妻子微微潮湿的额头。那笑容一直送他到门口。

第二天,即四月十七日,早上八点钟,大夫出门,被门房拦住。门房指责有人搞恶作剧,又把三只死鼠撂在楼道中间。老鼠浑身是血,估计是用大号老鼠夹子捕杀的。门房拎着死鼠的爪子,在门口守了好一会儿,想用冷嘲热讽来激那些坏蛋现出原形。然而一无所获。

“哼!那些家伙,”米歇尔先生说道,“早晚会让我给逮住。”

里厄大为不解,决定去城边街区巡诊,那里住着他的最穷困的患者。这些街区清理垃圾要晚得多,他的汽车在飞扬的尘土中,驶过一条条笔直的街道,车身几乎擦着撂在人行道边上的垃圾箱。大夫在这样驶过的一条街上,计数有十二只死鼠扔在烂菜叶和肮脏的破布片中间。

大夫探视的第一个患者正躺在床上。房屋临街,既是卧室,又当餐厅。患者是个西班牙老人,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他面前的被子上,放着两个盛满鹰嘴豆的小锅。大夫进来时,这位老哮喘患者正半坐在床上,他见大夫进来,身子便往后一仰,想调一调高低不平的急促喘息。他妻子拿来一个小盆。

“嗨,大夫,”患者在打针时说道,“它们跑出来了,您看到了吧?”

“是啊,”他妻子也说道,“邻居拾到三只。”

老人搓着手。

“它们跑出来了,所有垃圾箱里都看得见,是饿的!”

随后,里厄无须费力就观察到,全街区的居民都在议论老鼠。他巡诊完了便回家。

“有您一封电报,送楼上了。”米歇尔先生说道。

大夫问他,是否又见到了老鼠。

“嗳!没有,”门房回答,“要知道,我的眼睛盯着呢。那些蠢猪没那个胆子了。”

电报告知里厄,他母亲于次日到达。在儿媳去疗养院期间,老太太来料理儿子的家务。大夫走进家门,见女看护已经到了,又见妻子穿好了套裙,略施了脂粉,正站在那里。里厄冲她笑了笑。

“好哇,”他说道,“很好。”

过了片刻,到了火车站,里厄将妻子安置在卧铺车厢里。他妻子瞧着车厢:

“这对咱们也太贵了,是吧?”

“有这个必要。”里厄回答。

“听说闹老鼠,是怎么回事儿?”

“我也不清楚,怪得很,不过,事情会过去的。”

接着,他说得很快,请求妻子原谅,他本该好好照顾她,可是对她太粗心了。他妻子连连摇头,似乎向他表示快别说了。他还是补充一句:

“等你回来,一切都会好的。咱们从头再来。”

“对,”妻子两眼放光,附和道,“咱们从头再来。”

过了一会儿,妻子转过身去,背朝他张望窗外。月台上,人人都匆匆忙忙,不顾避让而相撞。火车头蒸汽的嘘嘘声音,一直传到他们的耳畔。他呼唤妻子的名字,等她转过身来,便看见她泪流满面。

“别这样啊。”里厄轻声劝道。

妻子眼泪汪汪,重又浮现笑容,只是还有点儿僵硬。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走吧,一切都会好起来。”

里厄紧紧拥抱妻子,继而回到站台,隔着车窗的玻璃,现在只能看见妻子的笑容了。

“千万照顾好自己呀。”里厄说道。

可是,妻子听不见他说话了。

在站台的出口处附近,里厄遇见了奥东先生,手拉着小儿子的预审法官。大夫问他是否要动身去旅行。奥东先生身材瘦长,穿一套黑礼服,五分像从前所谓的上流社会人士,五分像殡仪馆的掘墓人。他声调亲热,回答简短:

“我来接奥东太太,她去看望我的家人回来。”

火车汽笛长鸣。

“老鼠……”法官说道。

里厄朝火车启动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又转向出站口,他应了一句:

“是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时的情况,他记得最清楚的,也只是一名列车员经过,腋下夹着一箱死鼠。

当天下午,开始门诊时,里厄接待了一个年轻人,据说是记者,上午就来过诊所。年轻人名叫雷蒙·朗贝尔,矮个头儿,肩膀宽阔,一副果敢的神情,明亮的眼睛透着聪明。他穿一身运动装,看样子生活挺富裕。他开门见山,表明他为巴黎一家大报馆调查阿拉伯人的生活状况,想了解他们的卫生情况。里厄告诉他,他们的卫生情况不佳,但是深谈之前,他想了解记者是否能如实报道。

“那当然了。”记者答道。

“我是想说:您能百分之百进行谴责吗?”

“百分之百,不行,这得实话实说。不过,照我的估计,这样的谴责也不会有什么根据。”

里厄心平气和,说这样的谴责,确实没什么根据,而他提出这个问题,无非是想知道朗贝尔的见证文章能否做到毫无保留。

“我只接受毫无保留的见证。因此,我也不会用我的资料支持您的见证。”

“这是圣茹斯特 的语言。”记者微笑道。

里厄也不提高嗓门儿,说他对此一无所知,但是认为这是一个厌世的人所用的语言,不过,这个人与其同胞也有同好,自身也决意拒绝不公正和退让。朗贝尔耸了耸肩膀,注视着大夫。

“我觉得理解了您的意思。”他站起身,最后说道。

大夫送他到门口:

“我感谢您能这样对待事物。”

朗贝尔有点儿不耐烦的样子:

“好吧,”他说道,“我理解,请原谅,打扰您了。”

大夫同他握手,并且对他说,现在城里发现大批死老鼠,以此为题写一篇报道,也许会相当吸引人。

“哦!”朗贝尔欢叫了一声,“这事儿我有兴趣。”

十七点钟,大夫又出诊了,在楼梯上同一个男人打了个照面。此人仍然年轻,侧影显得笨重,大脸膛,眼窝深陷,两道浓眉。里厄遇见过他几次,那是在这幢楼的顶层西班牙舞蹈演员的家中。此人名叫让·塔鲁,他正有滋有味抽着一支香烟,聚精会神地观赏脚下台阶上一只老鼠垂死的抽搐。他抬起平静的目光,灰色的眼睛稍微多看了一下大夫,向他问好,还说老鼠都跑出来可是件怪事。

“对,”里厄答道,“不过,到头来就该让人恼火了。”

“在某种意义上,大夫,只在某种意义上是这样。类似的现象,我们从未见过,仅此而已。而我觉得这挺有意思,对,实在有意思。”

塔鲁伸手往后拢了拢头发,又瞥了一眼现在不再动弹的老鼠,然后冲里厄微微一笑:

“不过,大夫,不管怎么说,这是门房主管的事儿。”

说到门房,大夫正巧碰到:米歇尔老头背靠在楼门口旁边的墙上,平常充血的脸上又添了不胜其烦的表情。

“不错,这我知道,”他回应向他表示有新发现的里厄,“现在一见到就是两三只了。而且,在别的楼房里,也是同样情况。”

他那样子很沮丧,又愁容满面,还下意识地搓着脖颈儿。里厄问他身体可好。门房当然不能说情况不妙,眼下只是感到食欲不振。依他之见,这是精神作用。全是老鼠搅的,等它们死绝了,情况就会大大好转。

可是,又过了一天,四月十八日早晨,大夫去车站接母亲回来,看到米歇尔先生面容更加憔悴了:从地下室到阁楼,十来只老鼠死在楼梯上。邻近楼房的垃圾箱全丢满了死耗子。里厄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没有流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

“这种事儿不新鲜。”

老妇人身材矮小,满头银发,一双黑眼睛十分温柔。

“又见到你真高兴,”她说道,“老鼠绝破坏不了见面的喜悦。”

里厄点头称是;千真万确,跟母亲在一起,无论什么事,总好像很容易解决。

里厄还是给本城灭鼠办公室打了电话,他认识那位主任。主任是否听说,大批大批老鼠跑出洞来死去。梅西埃主任早就听说了,而且在他那与码头相距不远的办公室里,有人发现了五十来只老鼠。不过,他心里还在琢磨,事情是不是严重了。里厄也说不准,但是他认为灭鼠办公室应当采取措施。

“是啊,”梅西埃说道,“要有指令。你若是觉得真有这个必要,那我可以请求指令。”

“怎么说也有这个必要。”里厄说道。

他的清洁女工刚才也告诉他,她丈夫干活的那家大工厂里,也收集了好几百只死老鼠。

总而言之,差不多正是这个时期,我们这些同胞开始担心了。因为,从十八日起,各家工厂和库房,着实清出来数百只老鼠尸体。有时候,也不得不结果那些残喘时间太长的老鼠。然而,从城边街区一直到市中心,凡是里厄大夫所经过的地方,凡是我们的同胞聚居的地方,等待清理的死鼠都堆在垃圾箱里,或者长串排在阴沟里。正是从这天起,晚报大量报道这件事,质问市政府打不打算行动,准备采取什么紧急措施,以确保市民免遭这场令人憎恶的鼠害的侵扰。市政府毫无打算,根本没有准备采取任何措施,不过,市议会倒是先开会讨论。指令下达给灭鼠办公室,每天清晨集中清理死鼠。清理完了,由办公室的两辆卡车将死鼠拉到垃圾焚化场焚烧。

不料,随后几天,形势越发严峻了。收集到的死鼠数量与日俱增,每天清晨都要清理更多的死鼠。到了第四天,老鼠开始成批出洞,死在外面。它们从储藏室、地下室、地窖和阴沟里爬出来,列成长队,蹒跚前行,晃晃悠悠来到光亮的地方,在原地打转儿,然后死在人的面前。夜晚,无论在走廊还是小巷,都能清晰地听见它们垂死的轻微叫声。到了早晨,在城郊街区,只见死鼠堆在阴沟里,尖嘴巴还挂着血丝,有的泡得胀起来,开始腐烂,还有的躯体僵硬,胡须仍然翘着。在市区,走在楼道或者院子里,也能见到三五成堆的死鼠。甚至行政机构的大厅里,学校操场上,咖啡馆的露天座地面,有时也有零星的老鼠跑去死掉。我们的同胞在最热闹的地方发现死鼠,无不大惊失色。阅兵场、林荫大道、海滨林荫路,也不时受到玷污。清晨清理了死鼠之后,整个白天,全城又逐渐发现死鼠,而且数量越来越多。夜晚散步者走在人行道上,不止一人感觉踩到了刚死还有弹性的小动物尸体。就好像我们的楼房扎根的大地本身长了疖子,在体内积满了脓血,现在终于排放出来了。我们这座小城,原先多么平静,瞧一瞧就知道,它现在有多么惊愕,几天工夫就闹得天翻地覆,如同一个原本健康的人,黏稠的血液循环突然紊乱起来!

事态严重到了极点,就连朗斯多克情报所(搜集并发布各种题材的情报资料),也在免费的无线电广播节目中宣布,仅在二十五日那一天,就清理并焚化了六千二百三十一只老鼠。这个数字赋予全城每天有目共睹的景象一个清晰概念,遂加剧了居民的恐慌情绪。此前,大家只是抱怨一个颇令人厌恶的偶发事件,现在却发现,这种现象隐含着威胁性,可是其规模还无法确定,其根源也无从探究。唯独那个患哮喘病的西班牙老人还仍旧搓着双手,一再重复:“它们跑出来了,它们跑出来了……”显示老年人的一种喜悦。

到了四月二十八日,朗斯多克情报所又宣告,大约清理出八千只死鼠,全城焦虑不安的气氛便达到了顶点。有人要求采取根本措施,有人指责市政当局,而在海边有房子的人,已经说起要去那里躲避一时。幸好第二天,情报所又宣布,死鼠现象突然消失,灭鼠办公室收集死鼠的数量微不足道。全城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就在当天中午,里厄大夫在楼前停了汽车,看到老门房从街道的另一端走过来,只见他耷拉着脑袋,双臂和双腿都叉开,走路特别吃力,活像一个牵线的木偶。老人挽着一位神父的胳臂,大夫认识,那正是帕纳卢神父,一位博学而活跃的耶稣会会士,见过几次面,在这座城市享有盛名,甚至在不关心宗教的人中间也受到敬重。里厄等待二人过来。米歇尔老头眼睛发亮,喘息却发出咝咝的声响。他感觉不舒服,原想出去走走,不料他的脖颈儿、腋下和腹股沟突然疼痛难忍,迫不得已回来,请帕纳卢神父搀扶一下。

“生成几个肿块,”米歇尔老头说,“我走动挺费劲儿。”

大夫从车门伸出手,用手指抚摩米歇尔伸给他的脖子根部;里面形成了一个类似木节的肿块。

“您回去躺下,量量体温,下午我去给您看看。”

老门房一走,里厄就问帕纳卢神父对这场鼠患的看法。

“唔!”神父答道,“恐怕是一场瘟疫。”他那双眼睛在圆眼镜后面笑吟吟的。

里厄吃完午饭,拿起疗养院通知他妻子到达的电报,又看了一遍,忽听电话铃响了。是一位老主顾打来的;那人在市政府当职员,长期患有主动脉狭窄症,因家境贫寒,里厄免费为他治疗。

“是我,”那人说道,“您还记得我吧。不过,这次是为别人。您快点儿来一趟,我邻居家出了事儿。”

听电话里气喘吁吁的声音,里厄就联想到门房,就决定随后再去看看他。过了几分钟,里厄就到了城边街区菲代尔伯街,走进一幢矮楼,在阴凉而气味难闻的楼梯中间,遇到了约瑟夫·格朗,即下楼来接他的那个职员。此人年约五旬,蓄留黄黄的小胡子,身材细高,有点儿驼背,双肩狭窄,四肢则又瘦又长。

“稍好些了。”他走到里厄跟前说道,“可是那会儿,我还以为他活不了啦。”

他擤了擤鼻涕。上到三楼,即最高一层,里厄看到左侧的房门上用红粉笔写着:“进来吧,我上吊了。”

他们进了屋。绳子从吊灯垂下来,正对着下面一张翻倒的椅子,桌子则推到角落里。不过,那根绳子空吊着。

“我及时把他解下来了。”格朗说道。尽管他使用的语言极其简单,他似乎总在字斟句酌。“当时也巧了,我刚好出门,就听见有响动。我一看见房门上写的字,怎么跟您说呢,我还以为搞恶作剧呢。不过,他发出的呻吟声,听着很怪,甚至可以说挺可怖的。”

他搔着脑袋:“看起来,这样自杀的方式一定很痛苦。我自然就进去了。”

他们推开房门,在门口面对一间非常明亮,但家具简陋的屋子。一个圆滚滚的矮个儿男人躺在铜床上,他呼吸很吃力,充血的眼睛注视着来人。大夫停下脚步,从那人喘息的间歇中,似乎听出垂死老鼠的咝咝叫声。然而,屋里各个角落没有一点儿动静,里厄朝床边走去。此人没有从多高的地方跌落,摔得也不重,脊椎支撑住了。当然,还有点儿窒息。有必要拍一张X光片。大夫给他注射了一针樟脑油,说是几天之内就能痊愈。

“谢谢了,大夫。”这人以窒息的声音说道。

里厄问格朗是否报告了警察局,这位职员神态未免有点儿尴尬——

“没有,”他说道,“哦!没有。当时我想,最紧迫的……”

“当然了,”里厄截口说道,“那由我去办吧。”

可是这时,床上的病人躁动起来,抬起身子阻止,说他很好,没必要去报告。

“您冷静些,”里厄说道,“这算不上案件,请相信我,我必须去做个声明。”

“噢!”对方哀叹。

他随即将身子往后一仰,开始饮泣。这阵工夫,格朗一直摩挲着胡子,这时走到床前,劝道——

“好了,科塔尔先生。要尽量理解。可以说,大夫有这个责任。譬如说,万一您想不开,又要……”

可是,科塔尔边流泪边说道,他再也不会干这种傻事儿了,那也是一时糊涂,现在他只求让他清静。里厄开出药方。

“就这样说定了,”里厄说道,“不谈这事儿了,三两天我再过来瞧瞧。不要再干傻事儿了。”

来到楼梯平台,里厄对格朗说,他不得不去报警,但是要求警长过两天再来调查。

“今天夜里还得监视他。他有家人吗?”

“我没见过他的家人。不过,我可以亲自守夜。”

格朗摇着头又说——

“您应当注意到,我都谈不上认识他。但是总得互助嘛。”

经过走廊的时候,里厄还不由自主地观察各个角落,问格朗在他这街区,老鼠是否彻底消失了。这名职员对此一无所知。确实有人跟他说过鼠患的事儿,但是,他没大留心这个街区的传闻。

“我操心别的事儿呢。”格朗说道。

里厄便同他握手告别,急着要去瞧瞧门房的病情,然后就给妻子写信。

报贩叫卖晚报,吆喝着老鼠停止侵扰了。然而,里厄看到病人情况不妙,只见老门房半个身子探到床外,一只手按住腹部,另一只手搂着脖子,正在呕吐不止,恨不能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往垃圾桶里一口一口吐出浅红色胆汁。门房长时间用力呕吐,已经上气不接下气,重又倒在床上。他的体温还高达三十九度五,颈部淋巴结和四肢都肿起来,肋侧两块浅色黑斑不断扩大。现在他开始哀怨内脏疼痛了。

“真是火烧火燎的,”他说道,“这可恶的东西,从里边烧我。”

他那煤烟色的嘴唇,说话已经吃音了;他那对转向大夫的金鱼眼因头痛而漾出了泪水。他妻子惴惴不安地看着一言不发的里厄。

“大夫,”她终于问道,“这是什么病啊?”

“什么病都有可能。但是现在还确诊不了。直到今天晚上,不要吃东西,服用清洗肠胃的净化剂。让他大量喝水。”

门房恰恰渴得要命。

里厄回到家,便打电话给他的同行里夏尔,本城最有名望的一位医生。

“没有,”里夏尔说道,“我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

“没有高烧和局部组织发炎?”

“唔!那倒有两例,淋巴结异常肿大。”

“极不正常吗?”

“嗯,”里夏尔答道,“所谓正常,您也知道……”

晚上,无论什么情况,门房都在说胡话,高烧四十度,还在抱怨老鼠。里厄试用固定性脓肿处理,用松节油烧灼时,门房号叫着:“噢!这些可恶的东西!”

淋巴结越肿越大,摸着跟木质一样坚硬。门房的妻子吓坏了。“夜里您要守着,”大夫对她说,“情况不好就叫我。”

第二天,四月三十日,天空晴朗,湿度较大,微风习习已有暖意,从最边远的郊区带来鲜花的芳香。早晨街上的喧声,似乎比往常更热闹,也更欢快,我们的小城经历了一周惶恐隐忧,这天总算解脱出来,全城呈现出春回大地的景色。里厄本人接到妻子的回信,也放下心来,便怀着轻松的心情下楼,来到门房家中。到了清晨,体温果然降下来,只有三十八度了,病人还很虚弱,但是躺在床上能报以微笑了。

“病好转了,对吧,大夫?”病人的妻子问道。

“还有待观察。”

不料,到了中午,体温一下子蹿升到四十度,时时陷入谵妄状态,重又呕吐起来。脖子的淋巴结一碰就痛,门房的头也仿佛要尽可能远离身体。他妻子坐在床脚,两只手放在被子上,轻轻地握着病人的双脚。她注视着里厄。

“听我说,”里厄说道,“必须把他隔离,进行特殊的治疗。我给医院打电话,叫来救护车把他送走。”

两小时之后,上了救护车,大夫和门房的妻子俯身注视病人。病人满嘴生出蕈状赘生物,只能说出片言只语:“老鼠!”他脸色铁青,嘴唇蜡黄,眼皮则呈铅灰色,呼吸急促,气息断断续续,他被淋巴结肿痛折磨得身子散了架,蜷成一团的躯体深深陷入担架里,就好像要用担架将他包裹起来,又好像地下深层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召唤他。门房在无形的重压下断气了。他妻子哭道:

“就没有希望了吗,大夫?”

“他死了。”里厄说道。

门房之死,可以说标志着一个令人困惑的征象重重的时期的终结,同时标志着另一个相对更加困难的时期的开始:前期的惊异逐渐转化为惊慌失措了。我们的同胞,从此心知肚明了,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我们的小城会成特定之地:老鼠纷纷出洞死在阳光之下,门房一个个死于怪病。从这个角度看,他们总体判断失误,必须纠正思想了。如果一切就此了结,那么毫无疑问,习惯又会重占上风。然而,我们的同胞另有些人,并不当门房,也不穷困,他们却要步其后尘,走上米歇尔先生带头走过的那条不归路。正是从这一刻起,恐惧,以及恐惧带来的思考,便开始大行其道。

不过,在详细讲述这些新发生的事件之前,叙述者认为有必要介绍一下,另一位见证人对前面描述的时期的看法。此人名叫让·塔鲁,在本书开头部分已经出现过,他于几周前才到奥兰定居,住在市中心的一家大旅馆里。看样子他收入颇丰,生活过得相当滋润。本城居民虽说逐渐跟他混熟了,但是谁也说不清他来自何地,又为何来到这里。在所有公共场所都能见到他的身影。刚一开春,他就频频去海滩,经常游泳,显然非常开心。他为人宽厚,总面带笑容,似乎喜好所有正当的娱乐,却又不沉溺其中。事实上,大家了解他的唯一习惯,就是经常交结在本城为数颇多的搞舞蹈和音乐的西班牙人。

不管怎么说,让·塔鲁的这些笔记,也算得上这个困难时期的纪事。不过,这一纪事非常独特,倾向性很强,偏爱记录烦琐的小事。粗看起来,我们会以为塔鲁刻意把人和事物放大来看。在全城一片惶恐之中,他竭力以历史学家的笔法,记录那些不能称其为历史的事情。对这种偏爱,有人可能会感到惋惜,并怀疑他的心肠未免冷酷。尽管如此,这些笔记还是为这个时期的纪事提供了大量次要的细节,而这些细节自有其重要性,其怪异本身又能阻止人们匆忙判断这个有趣的人物。

让·塔鲁到达奥兰的当天,就开始做笔记了。从一开头,笔记就表明一种奇特的满足感,乐得置身于一座本身就如此丑陋的城市之中。在笔记上能看到他对装饰在市政厅门前的那对铜狮的详细描绘,以及对城中无树木、房舍不美观和全城荒谬的布局的宽厚评论。塔鲁还插入了他在电车里和街道上所听到的谈话,但是没有加以评论,只有一次稍后一点儿的谈话例外,这次谈到了一个名叫“康普斯”的人,塔鲁加入了电车上两名售票员的谈话。

“康普斯那人,你很熟悉。”一名售票员说道。

“康普斯?一个留着黑胡子的大高个儿吗?”

“正是,当时他在铁道上扳道岔。”

“对,没错儿。”

“唉,他死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儿?”

“闹鼠患之后。”

“咦!他得了什么病?”

“不知道,是发高烧。况且,他的身体不够强壮,腋下长了脓肿。他没有挺住。”

“可是看起来,他跟大家一样。”

“不一样,他的肺虚弱,那是因为他参加了俄耳甫斯乐队,总吹短号,那很伤肺。”

“唔!”另一名售票员总结一句,“人有了病,就别吹短号了。”

记录下来这种对话之后,塔鲁心中不解,如此明显伤身体的事,康普斯为什么全然不顾,还要参加军乐队呢,有什么深层次缘由促使他冒着生命危险,为主日游行伴奏呢?

后来,塔鲁窗户对面的阳台上经常出现的一个场景,引起他的兴趣,似乎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的客房对着一条横向的小街,街上墙壁的阴凉处,总有几只猫躺着睡觉。每天午饭过后,天气很热,全城人都昏昏欲睡的时候,街对面的阳台上便出现一个小老头儿,一头白发梳得很整齐,上下一身军装式样的打扮,身子挺直,神态严肃。他呼唤那些小猫:“猫咪,猫咪”,声音温和但是疏远。小猫只是抬一抬蒙眬的睡眼,还不想动弹。老人便撕碎白纸,往街上抛撒,小猫受到这群白蝴蝶的吸引,就走到街道中央,迟疑地伸出爪子,去抓最后飘落的纸片。这时,小老头就朝小猫吐痰,又狠又准,如果有一口痰击中目标,他就嘿嘿笑起来。

最后,塔鲁似乎终于迷上了这座城市的商业特色:市容,忙碌,甚至娱乐,仿佛都取决于生意的需要。这种独特性(这是笔记上的用语)赢得了塔鲁的称许,他的一句赞语甚至以感叹句结尾:“终于开了眼!”这位旅行者这段时间所做的笔记,唯独在这地方显露了个性。但是很难简单地判断其含义和严肃性。同样情况,塔鲁讲述旅馆的收款员由于发现一只死鼠便记错一笔账,然后他的字迹比平时潦草,加上这样一段话:“问题:怎么办才能避免浪费时间呢?答案:在时间的长河中体验。方法:在牙科医生的候诊室里,坐在一张不舒服的椅子上度过几天;星期天在自家阳台上待上一下午;听一场讲自己不懂的语言的讲座;选择路程最长、最不便利的线路乘火车旅行,在车厢里当然还得站着;在剧院的售票处前排队却不买票;等等。”思想这样跳跃,东拉西扯之后,笔记紧接着又开始详细描绘本城的有轨电车,如车辆小船似的外形、无法辨认的颜色,以及司空见惯的肮脏,而收束这种观察的一句话:“真是出类拔萃”,却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不管怎样,塔鲁对鼠患还是提供了如下情况:

“今天,街对面的那个小老头儿不知所措了。街上的猫全不见了,它们受不了从各条街发现的大量死鼠的刺激,确实消失得无影无踪。依我看,问题不在于猫吃不吃死老鼠。还记得我家的猫就讨厌死鼠。不管怎么说,那些猫可能窜进了地窖,而那小老头儿却六神无主了。他的头发梳得不是那么光溜儿了,也没有那么大精神头儿了。看得出来,他心神不宁。过了片刻,他便回屋了。不过,他还是吐了一口痰,吐向虚空。

“今天,在城里行驶的一辆电车停车了,只因在车上发现了一只死老鼠,也不知道是怎么跑上去的。两三位妇女下了车。有人将老鼠扔下去。电车又开走了。

“在旅馆里,守夜的伙计是个诚实可信的人,他对我说,发现这么多老鼠,他料想会有灾难,‘当老鼠弃船而去……’我回应说,船有灾难的情况,那是千真万确的。可是城市发生这种情况,却从来没有证实过。然而,他却深信不疑。我问他,依他之见,可能降临什么灾难。他不知道,灾难是无法预见的。不过,果真发生地震,他一点儿也不会感到惊讶。我承认有这种可能,于是他问我,这是否引起我的不安。

“‘我唯一感兴趣的事情,’我对他说道,‘就是找到内心的安宁。’

“他完全理解了我的意思。

“在旅馆的餐厅里,有一家人非常有趣。父亲瘦高个儿,穿一身带硬领的黑装。他从正中谢顶,左右两侧各有一绺灰发。他那对小圆眼睛冷酷无情,鼻子细溜儿,嘴巴咧得很宽,活像一只驯养的猫头鹰。他总是头一个走到餐厅门口,闪身避开,让他娇小如黑鼠的妻子先行,自己再进去,身后跟随着一儿一女,穿戴得像两条训练有素的狗似的两个小孩。到了餐桌,他要等妻子落了座,自己才坐下,而两只小狗这才终于能爬上椅子了。他跟妻子儿女说话全称呼‘您’,对妻子彬彬有礼地冷嘲热讽,对两个继承人则要求唯他的话是从。

“‘妮科珥,您的表现实在太反常啦!’

“小女孩就要流下眼泪。这是必不可少的。

“今天早晨,小男孩异常兴奋,想在餐桌上聊聊闹老鼠的事儿。

“‘餐桌上不要提起老鼠,菲利普。我禁止您今后再讲这个词儿。’

“‘您父亲说得对。’小黑鼠说道。

“两只小狗便埋头吃食了,猫头鹰随即点点头,但是这种表示感谢的动作却毫无意义。

“有他这样的好榜样也不顶事,全城人还是大谈特谈这场鼠患。报纸也大量报道。地方报纸专栏通常内容十分庞杂,现在整栏文章矛头都直指市政府:‘我们的市政官员难道没有觉察出来,这些老鼠的腐尸可能带来多大危害?’旅馆经理开口闭口,也不再说别的事了。也正是这件事让他特别恼火。一家体面的旅馆,电梯上竟然发现老鼠,这在他看来简直不可思议。我便劝解,对他说道:‘大家都落到这一步。’

“‘问题正在于此,’他回答说,‘现在我们跟大家都一样了。’

“正是他向我谈到,这种出乎意料的高烧头一批病例,并开始引起惶惶不安了。旅馆的一名收拾客房的女工就染上了这种病。

“‘但是可以肯定,这不是传染病。’他赶紧说明一句。

“我就对他说,我并不在乎。

“‘哦!我明白。先生同我一样,先生也是宿命论者。’

“我根本没有阐明过类似观点,况且我也不是宿命论者。我对他说了这种意思……”

正是从这时起,塔鲁就在笔记中,开始稍微详细地谈论这种已经引起公众不安的莫名的高烧。他记述道,在老鼠绝迹之后,那个小老头儿终于又见到了那些猫咪,并且耐心地校正他吐痰的准头儿;随后他又补充说,这种高烧患者已能列出十余例,大部分已经病逝。

最后,塔鲁给里厄大夫勾勒的肖像,我们也作为资料在此转录。叙述者认为这幅肖像相当忠实于本人:

“看样子有三十五岁。中等身材。肩膀壮实。近乎长方脸。深色的眼睛率性十足,但是下颌突出。高鼻梁非常端正。黑头发剪成寸头。嘴角呈弓形,厚厚的嘴唇几乎总是紧闭着。晒黑的肌肤,黑色汗毛,总穿一身深色衣服,但是同他很搭配,整个样子有点像西西里农民。

“他走路步子很快,沿人行道往下走步伐不变,可是到街对面,重又上行时,十有八九他会轻轻一跃,跳上人行道。他开车时心不在焉,车拐弯之后,方向箭头也往往不放下来。从不戴帽子。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塔鲁记载的数据准确无误。里厄大夫明白这种病来者不善,他将门房的尸体隔离起来,给里夏尔打了电话,询问腹股沟淋巴发炎的症状。

“这回我一点儿也弄不明白了,”里夏尔说道,“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从发病到死亡,只有四十八小时,另一个也才三天工夫。那天早晨,我离开第二位患者时,他的症状完全好转了。”

“如有其他病例,请您通知我一声。”里厄说道。

他还给几位医生打了电话。这样调查下来便得知,几天之内就有二十个相似的病例,几乎全都是致命的。于是,他就请求里夏尔,奥兰医师协会主席,务必隔离新发现的病人。

“我实在无能为力,”里夏尔说道,“这些措施必须由省里做出决定。再说了,您怎么就知道有传染的危险呢?”

“我没有任何凭据,但是症状实在令人担心。”

然而,里夏尔认为“他没有这种资格”,他所能做的,也只是跟省长谈谈。

可是,在谈谈这期间,天气转坏了。门房死后的第二天,云雾弥漫天空,短暂的暴雨,一阵阵冲荡全城,雨后又骤然溽热熏蒸。就连大海也丧失了那种幽深的蓝色,在雾蒙蒙的天空下,换上了银白色或铁灰色刺眼的闪光。这年春天的湿热,倒让人盼望夏季的烈焰。建筑在高地上的这座城市,形同蜗牛,几乎不向大海敞开,保持着一种死气沉沉的呆滞状态。在城里排成长列的灰泥墙壁中间,在两侧灰尘污黯的橱窗街道之间,在脏兮兮的黄色有轨电车里,人人都多少感到成为这种天气的囚徒。唯独里厄的那位哮喘的老患者战胜了哮喘,好好享受这样的气候。

“跟蒸笼一样,”他说道,“这对支气管炎有好处。”

的确像在蒸笼里,不折不扣一次高烧。全城发了高烧,至少这是里厄大夫那天早晨挥之不去的印象,当时他赶往菲代尔伯街,调查科塔尔自杀未遂的事件。然而在他看来,这种印象不合乎情理。他归咎为心情烦躁,又思虑重重,认为要赶紧理一理自己的思想。

里厄到达时,警官还没有到。格朗在楼梯口等他,他们决定先到格朗家,敞着房门。市政府的这名职员住两室的套间,陈设十分简单。引人注目的只有一个白木搁板,上面摆着两三本词典,还有一块黑板,能依稀看出写在上面而未擦干净的“花径”二字。据格朗说,科塔尔一夜睡得很好,可是早晨醒来时,他的头疼得厉害,对什么都没有能力反应。格朗显得很疲惫,也很烦躁,在屋里踱来踱去,翻开又合上放在桌子上的一个装满手稿的大文件夹。

这工夫,格朗告诉大夫,他跟科塔尔并不熟悉,估计他薄有家财。科塔尔是个怪人。长期以来,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在楼梯上相遇时打个招呼。

“我同他仅仅谈过两次话。几天前,我走到这楼梯平台上,带回来的一盒粉笔撒了一地,有红粉笔和蓝粉笔。恰巧这时,科塔尔出门,来到楼道,便帮忙拾粉笔。他问我拿这些彩色粉笔做什么。”

格朗就向他解释说,自己想把拉丁文捡起来。他在中学学到的那些知识,毕业之后全都淡忘了。

“是的,”格朗对大夫说,“有人明确告诉我,学习拉丁文很有用,能更好地理解法语语词的含义。”

他就这样,将拉丁文单词写在黑板上,有性、数、格变化的词,以及变位的动词的词尾部分,就用蓝粉笔重写一遍,永远不变的词根,就用红粉笔抄写。

“我不知道科塔尔是不是真听明白了,看样子他挺感兴趣,还向我要一根红粉笔,让我觉得有点意外,但是毕竟……我当然不可能猜想到,他要粉笔是用来实现他的计划。”

里厄问他第二次谈话是什么内容,这时警长带着秘书来了,想先听听格朗的陈述。大夫注意到,格朗每次谈到科塔尔,总是称他“绝望者”,甚至还一度用了“自绝”的说法。他们讨论了自杀的动机,在选择用语上,格朗就显得钻牛角尖了。最后,他们就认可了“内心忧郁”的字眼儿。警长还问,从科塔尔的态度上,是否丝毫也看不出所谓“他的决定”。

“昨天,他来敲我家房门,”格朗回答,“是向我讨火柴。我把自己用的一盒给了他。他向我表示歉意,并说邻里之间……随后他又向我保证,好借好还。我跟他说留着用吧。”

警长还问这位职员,是否觉得科塔尔挺古怪。

“我觉得他古怪,是因为他那神情是要跟我攀谈。可是,当时我正工作呢。”

格朗转向里厄,神情有点尴尬地补充一句:

“是一件私事儿。”

这时,警长要去见见病人。但是里厄认为,最好先打声招呼,让科塔尔对警长的探访有个思想准备。里厄走进科塔尔房间时,只见他仅仅穿着一件淡灰色法兰绒衣服,从床上坐起来,目光转向门口,一副焦虑不安的神色。

“是警局来人啦,嗯?”

“对,”里厄回答,“您也不要紧张。有两三道手续,您履行完了也就安心了。”

可是,科塔尔却回答说,那一点儿事也不顶,他不喜欢警察。里厄显得不耐烦了。

“我也不是待见他们。办事归办事,痛快并准确回答他们的问题,就完事大吉了。”

科塔尔不吱声了,大夫返身走向门口,又被那小个子男人叫住,只得又回到床边,被他抓住双手。

“他们不会动一个病人,一个上过吊的人吧,对不对,大夫?”

里厄注视他片刻,终于向他保证,事情跟这种情况一点儿边都不沾,况且,还有他在场,一定会保护自己的病人。科塔尔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一点儿,于是,里厄请警官进来。

首先就向科塔尔宣读了格朗的证词,又问他能否具体谈谈他的行为动机。科塔尔眼睛没有看警长,仅仅回答说:“内心忧郁,觉得这样就很好了。”警长又追问他还想不想这么干了。科塔尔激动起来,回答说不想了,只渴望别人让他清静些。

“我要提请您注意,”警长的口气有点儿恼火,说道,“是您打扰了别人的清静。”

不过,在里厄的示意下,事情也就到此打住。

“您想想看,”警长出门时,感叹道,“自从这种高烧引起大家议论以来,要管的事就太多了……”

警长问大夫,这次情况是否严重,里厄说他一点儿也摸不着头绪。

“是天气作祟,不过如此。”警长下了结论。

当然是天气作祟。白天越往前走,拿什么东西都越黏手,而里厄每出一次诊,就感到恐惧增添一分。就在那天傍晚,城边街区那个老病号的一个邻居,正用手压住腹股沟,满嘴胡话,还呕吐不止。比起门房来,他的淋巴结要大得多,其中一个开始流脓了,很快就像烂水果那样破裂。里厄回到家,给省药品储备库打电话。他在当天的工作笔记上仅仅提了一句:“答复缺货”。可是,别的地方又出现类似的病例,请他出诊了。显而易见,必须切开脓疱。用手术刀两下就划个十字,淋巴结便流出脓血。病人流血,仿佛五马分尸。而且,腹部和小腿上也出现了黑斑,一个淋巴结流尽了脓,随即重又肿胀起来。病人死去时,大多都笼罩在熏天的臭味中。

在鼠患期间,报纸连篇累牍地报道,现在却不置一词了。这是因为老鼠死在街头,而人则死在家里。报纸只注意街头发生的事件。好在省政府和市政府开始反思了。只要每位大夫诊治不超过两三个这种病例,谁也想不到要行动起来,这种状况就会持续下去。然而,只需有个人想到做一做加法,情况就大不一样。相加的数字令人触目惊心。仅仅数日,死亡的病例就成倍增长,而关心这种怪病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瘟疫。正是选择这种时候,比里厄年长得多的一位同行,卡斯泰尔来看望他了。

“当然了,”卡斯泰尔对里厄说,“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吧,里厄?”

“我正等待化验的结果。”

“我呢,我就知道,也用不着等什么化验。有一段时间,我在中国行医,二十年前,我在巴黎也见过几例。只不过当时,还没大敢给他们的病定名。公众舆论,那可是神圣的:切勿恐慌,千万不可恐慌。还有,正如一位同行所讲:‘这不可能,众所周知,瘟疫已然从西方灭绝了。’对,众所周知,除了死者。好了,里厄,您跟我一样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里厄还在思索。他站在诊室的窗口,眺望搂抱海湾的悬崖的岩头。天空虽为蓝色,但是,随着午后时间的流逝,光泽也渐趋暗淡了。

“是的,卡斯泰尔,”里厄说道,“真是难以置信,但这很像闹了鼠疫。”

卡斯泰尔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您知道别人会怎么回答我们,”老大夫又说道,“‘鼠疫在温带地区,多少年前就根除了。’”

“根除了,根除是什么意思?”里厄答道,同时耸耸肩膀。

“说得是呢。不要忘记:不过二十年前,巴黎还发生过。”

“没错儿。但愿今天,不会像当年闹得那么严重。说起来,真是难以置信。”

“鼠疫”这个词,刚才第一次说出来。记述到这里,暂且不提站在窗前的贝尔纳·里厄,先让叙述者解析一下,里厄大夫何以游移不决,又深感意外,既然他对事态的反应,程度虽有差异,却跟我们大多数同胞的反应一样。的确,天灾人祸是常见之事,不过,当灾难临头之际,世人还很难相信。人世间流行过多少次瘟疫,不下于频仍的战争。然而,无论闹瘟疫还是爆发战争,总是出乎人的意料,猝不及防。里厄大夫跟我们的同胞一样,也是猝不及防。必须这样来理解他的游移不决。也必须这样来理解他在担心和信心之间摇摆不定。面对一场爆发的战争,人们总是这么说:“这仗打不久,这么打也太愚蠢了。”毫无疑问,一场战争肯定是愚蠢到家了,但是愚蠢并不妨碍战争会持续很久。人若是不总为个人着想,那么就会发觉,原来愚蠢是常态。在这方面,我们的同胞又跟所有人一样,他们考虑自身,换言之,他们是人本主义者:他们不相信灾祸。灾祸无法同人较量,于是就认为,灾祸不是真实的,而是一场噩梦,总会过去的。然而,并不是总能过去,噩梦接连不断,倒是人过世了,首先就是那些人本主义者,只因他们没有采取防范措施。我们的同胞,论罪过也并不比别人大,只不过他们忘记了应当谦虚,还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这就意味着灾难不可能发生。他们继续经营,准备旅行,发表议论。他们怎么能想到鼠疫要毁掉他们的前程,打消他们的出行和辩论呢?他们自以为自主自由,殊不知只要还有灾难,永远也不可能自主自由。

里厄大夫在他的朋友面前,即使承认散居的几个患者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刚刚死于鼠疫,但是他仍认为不存在闹瘟疫的危险。不过,人当了医生,毕竟了解病痛,也多了点儿想象力。里厄大夫凭窗眺望这座并无变化的城市,隐约感到心头萌生不安的情绪,即面对未来的这种轻微的沮丧。他在头脑里极力搜集自己对这种病症所了解的情况。一些数据在他的记忆中飘忽显现,他心中暗道,人类历史经历过三十来次鼠疫大流行,大约死了一亿人。一亿人死亡,是个什么概念呢?在战争当中,就连死一个人是怎么回事儿,也还不甚了了。既然一个人丧命,只有目睹其死亡,才有一定分量,那么,一亿具尸体,排列在历史的长河中,凭想象也无非是一缕青烟。里厄大夫忆起了君士坦丁堡流行的那场鼠疫,据普罗科匹厄斯 记载,当时一天工夫就有上万人丧生。一万名死者,就是一家大型影院观众的五倍。要搞搞清楚就应该这样做。将五家这样影院的观众集中在门口,带到城里的广场上,全部屠杀,将尸体堆起来,这样就能看得稍微清楚些。至少,在这无名尸堆上,还可以分辨出几张熟悉的面孔。自不待言,这是无法实现的,况且,谁能熟悉上万张面孔呢?就连普罗科匹厄斯那种人也计算不出来,这是常识。七十年前,广州闹瘟疫,在传染给居民之前,就有四万只老鼠死于鼠疫。然而,在1871年,还没有办法统计老鼠,只能大致估计,显然很容易出差错。不过,一只老鼠身长三十厘米,那么,四万只老鼠如果首尾相连的话,就会长达……

可是,里厄大夫已经不胜其烦。他听之任之,又不该如此。几个病例,尚不至于构成一场瘟疫,只要采取措施就可以了。一定得把握住已知的症状。昏迷与虚脱,眼睛发红,口腔污秽,头痛,腹股沟淋巴结炎,极度口渴,谵语,身上出现斑块,体内有撕裂痛感,这些症状显现之后……这些症状显现之后,一句话重又到了里厄大夫的嘴边。而这句话,在他这医疗手册中罗列这些症状之后,恰恰可以作为结束语:“脉搏变得特别细弱,稍一动弹就可能导致死亡。”不错,有了这些症状,病人就命悬一线了,总有四分之三的病人,这个数据很确切,会按捺不住,要做这种不易觉察的动作,从而加速死亡。

里厄大夫一直在凭窗眺望。玻璃窗外,天光明净,春意盎然。玻璃窗里面,“鼠疫”这个词还在室内回响。这个词不仅具有科学所赋予的含义,还拥有一幅幅长长排列的图景:这些图景非同寻常,和这座黄灰色的城市很不协调,尤其此刻,这座城市还颇有生气,算不上热闹,倒也挺嘈杂,总的来说,一片祥和的气氛,如果说“祥和”与“死气沉沉”可以并用的话。而且,如此安定、与世无争的清平世界,也能轻而易举地抹掉瘟疫的陈旧图景,如雅典闹瘟疫时飞鸟绝迹 ;中国的城市到处是奄奄一息的病人;马赛的苦役犯将浑身流脓血的尸体叠摞在坑里 ;普罗旺斯地区筑起高墙 ,以便阻遏鼠疫的狂飙;雅法 及其令人憎恶的乞丐;君士坦丁堡医院里硬地面上放置着潮湿腐烂的床铺,用钩子将病人一个一个拖走;黑死病肆虐时期 ,医生都戴着口罩,仿佛戴着面具参加狂欢节;米兰活着的人在墓地里交欢;在惊恐万状的伦敦,车水马龙,都载着死尸,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到处都回荡着持续不断的号叫。不,这些图景还不够强烈,不足以扼杀这一天的安宁。从玻璃窗外,突然响起一辆看不见的有轨电车的叮当声,一瞬间便打破了残忍和痛苦的景象。唯独在星罗棋布的灰暗房舍尽头的大海,才能证明世间还存在着令人不安和永不消停的东西。里厄大夫眺望海湾,遥想当年卢克莱修 描述的柴堆,那是雅典人因遭受瘟疫的袭击而在海边架起来的。雅典人趁黑夜将尸体运去,但是柴堆不够用,送葬的人便争夺位置,拿着火把大打出手,宁可打得头破血流,也不愿抛弃他们的亲人的遗体。不妨想象一下,面对平静而幽暗的大海,搏斗的火把吐着红舌,火星四溅,在夜晚噼啪作响,而恶臭的浓烟升腾,飞向关注世间的苍天。大家都不免担心……

然而,这种令人眩晕的景象,一碰到理性就破灭了。不错,“鼠疫”这个词已经说出口了,不错,就在此刻,瘟疫正折磨、击倒一两个牺牲品。可是,这有什么,说停就停了。眼下应当做的,就是应该承认的事实便明确承认,果断驱逐不必要的疑虑,采取切合实际的措施。接下来,鼠疫就会停止流行,因为鼠疫不能单凭想象或者假想存在。如果鼠疫停止流行了,这种可能性最大,那么就万事大吉了。万一情况恶化,那也能够掌握,看看有没有办法先控制住,然后再战而胜之。

里厄大夫打开窗户,突然涌入市井的喧嚣。从邻近的车间传来锯床的声响,无休止地重复短促而尖厉的声音。里厄抖了抖精神。确实性就在那里,在每天的劳作中。其余的一切都系于游丝,系于微不足道的举动,不可在这里面恋栈。做好本职工作才是关键。

里厄大夫正这样浮想联翩,忽听有客人来访。来访者约瑟夫·格朗,这名市政府职员虽然工作庞杂,仍然定期被委派到统计处协管户籍。统计死亡人口,自然也就成了他的分内之事。他生性乐于助人,答应把统计结果抄一份,亲自送到里厄家中。

大夫瞧见格朗同他的邻居科塔尔走进来。这名职员手上挥动着一张纸。

“数字增加了,大夫,”格朗宣称,“四十八小时里,死了十一人。”

里厄跟科塔尔打了招呼,问他感觉如何。格朗解释说,科塔尔执意要向大夫表示谢意,同时也深表歉意,给大夫添了这么多麻烦。不过,里厄在注意看统计表了。

“好吧,”里厄说道,“也许应该下个决心,叫出这种疾病的名称了。迄今为止,我们总是原地踏步。我要去化验室,你们跟我一起走吧。”

“对呀,对呀,”格朗跟在大夫身后,边下楼边说道,“是什么东西,就该叫什么名称。那么,这种病的名称是什么呢?”

“我还不能告诉您,况且,您知道了也没好处。”

“您瞧,”职员微笑道,“说出来还真不那么容易。”

一行三人朝阅兵场走去。科塔尔一直默默无语。街上的行人多起来。我们这地方,黄昏来去匆匆,在落下的夜幕前步步退后,晚星初现,跃上还相当明亮的天际。片刻之后,街道上路灯点亮,映衬出一片幽暗的天空,而谈话的声音也似乎提高了声调。

“请原谅,”到了阅兵场的街口,格朗便说道,“我得去乘有轨电车了。晚上的时间,对我是神圣的。正如我家乡那里常说的:‘今天的事绝不要推到明天……’”

里厄已经注意到格朗,这个出生在蒙特利马尔 的人,有一种喜欢引用家乡俗谚的癖好,随后再续上毫无出处的陈词滥调,就像什么“梦幻的时刻”,“仙境一般的照明”。

“唔!真的,”科塔尔也说道,“晚饭后,就休想把他从家里拉出来。”

里厄问格朗是否为市政府工作。格朗回答说不是,他是为自己干活。

“哦!”里厄又随口问了一句,“有进展吗?”

“已经干了好几年,当然有进展,尽管从另一个意义上讲,进展不算很大。”

“简单说吧,究竟是什么事?”里厄停下脚步问道。

格朗嘴里呜噜呜噜说着,同时正了正他两只大耳朵上的圆帽。里厄十分模糊地听出来,事关个性发展的问题。不待里厄反应过来,职员已经离开他们,重又上行,沿着榕树下的马恩林荫大道小碎步快速走了。他们二人走到化验室门口,科塔尔对大夫说他很想去见他,当面向他讨教。里厄正搜索衣兜找那张统计表,就约他去诊所,随即又改变主意,说他明天要去他们的街区,傍晚可以过去看他。

同科塔尔分手时,大夫发觉他心里还想着格朗,想象格朗遭遇鼠疫,当然不是眼下这场肯定不会太严重的鼠疫,而是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鼠疫。“他这种类型的人,哪怕遭逢那种大瘟疫,也能幸免于难。”记得他读过的书上有记载,鼠疫往往绕过体质弱的人,摧毁身体强壮者。大夫再往下想,就觉得这个职员的样子有点儿神秘兮兮的。

初看起来,格朗的行为举止,跟市政府小职员的确毫无二致。细高个头儿,总挑选过分肥大的衣服,穿在身上晃里晃荡,幻想他这样会穿得长久些。如果说他那下排牙齿大多还幸存的话,上排牙齿却已掉得精光。他微笑时,主要是上嘴唇翻起来,嘴里从而出现黑洞。他这样一副尊容,再加上修道院修士的走路姿态,善于溜墙根,悄悄进门,还一股酒窖味和烟味,浑身上下委委琐琐,一看便知,想象不出他会在别的什么职位,只能坐在办公桌前,专心核对城里浴室的税收,或者为年轻的文秘搜集资料,以便起草报告规定清除生活垃圾的新收费标准。即使在毫无偏见的人看来,他天生就是这块料,只配临时在市政府干些辅助工作,在平庸而又不可或缺的岗位上,每天挣六十二法郎三十生丁。

他在就业登记表上,“专长”一栏里也确实这样填写的。二十二年前,他获得了学士学位,没有经费深造,便接受了这个工作,据他说,上司给了他希望,很快就能“正式任职”,只需考核一段时间,看看他处理本城行政管理中各种棘手问题的能力。后来,又有人向他保证,他肯定能升为文秘,过上富裕生活。当然,约瑟夫·格朗工作的动力并不是雄心大志,他用苦笑来保证这是实情。不过,靠正当的方式来保证自己的物质生活,又有可能做自己喜爱的事情而问心无愧,这种前景足令他心仪神往。如果说当初,他接受了推荐给他的这份工作,那也是有拿得出手的理由,可以说是忠于一种理想。

这种临时的状态已持续多年,生活费用涨得厉害,而格朗的工资,虽经过几次普调,仍然还很微薄。他向里厄抱怨过,但似乎没人予以理会。这里正表现出格朗的独特之处,至少显示他的一个特征。其实,他本可以提出主张,即使不要求他没有把握的权利,至少要求兑现向他做出过的保证。可是,首先,当初聘用他的办公室主任早已作古,再说,他这个职员眼下也想不起来,当时对他的许诺确切的说法。最后,也是最主要的一点,就是约瑟夫·格朗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表达。

正是这一特点,把我们这位同胞描绘得活灵活现,里厄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也正是碍于措辞,他才一直酝酿而写不出申诉书,也没有顺应情况走走门路。按照他的说法,他尤其觉得不能使用“权利”二字,这是他硬气不起来的,也不能使用“许诺”二字,这可能意味他是要讨债,从而带有胆大妄为的色彩,同他卑微的职位不相称。另一方面,他又不肯使用“照顾”“请求”“感激”一类的字眼,认为这有失他个人的尊严。我们这位同胞找不到恰当的词语,就这样继续履行他这默默无闻的职务,直到有了一把年纪了。况且,同样按照他对里厄大夫所讲的,他在实际当中发觉,他的物质生活有了保证,不管怎样,只要量入为出就能凑合过去。因此,他承认市长爱讲的一句话很正确:本城那位当市长的大企业家高调宣称,归根结底(他特别强调这个词,因其负载着这种论断的全部分量),归根结底,从未见过饿死一个人。不管怎么说,约瑟夫·格朗所过的近乎苦行僧式的生活,归根结底,也确实让他彻底摆脱了这类忧虑。他得以继续斟酌他的词语。

在一定意义上,他的生活完全可以称为楷模。无论在本城还是其他地方,像他这样总有勇气保持美好情感的人,真可谓凤毛麟角。他流露出来的少许内在的东西,就的确表明如今大家不敢承认的善意和忠诚。他承认爱自己的侄儿和姐姐,丝毫也不脸红,姐姐是他在世的唯一亲人,每两年他要回法国探望一次。他承认一想起年幼时丧失的双亲,就伤感不已。他也不讳言尤其喜爱所住街区的一口钟,每天傍晚五点钟就回荡着悠扬的钟声。然而,要想表达如此简单的激情,随便一个词,他都得绞尽脑汁考虑。这种表达的障碍,最终成为他的最大心病。“噢!大夫,”他说道,“我多么希望学会表达啊。”每次遇见里厄,他都要这样重复一遍。

这天傍晚,大夫目送这个职员离去时,突然明白了格朗想要表达的意思:他必是在写一本书,或者类似的东西。里厄终于来到了化验室,至此这个念头才让他放下心来。他知道这种感觉颇为荒谬,但他就是无法相信,在一座连普通公务员都有可称道的癖好的城市,鼠疫真有可能蔓延开来。准确来说,他还想象不出在鼠疫猖獗的地方,这些癖好能占据什么位置,因此他判断,鼠疫在我们的同胞之间,没有流行的前景。

第二天,里厄力争召开的卫生委员会会议,虽被认为不是时机,省政府还是同意了。

“不错,居民都感到不安,”里夏尔承认,“而且,这样街谈巷议,什么事都夸大了。省长对我说:‘你们要开会就赶紧开,但是不要声张。’况且,他确信这不过是一场虚惊。”

贝尔纳·里厄开车捎上卡斯泰尔,一道去省政府。

“您知道吗,省里没有血清了?”卡斯泰尔对里厄说道。

“知道了,我给省药库打过电话。药库主任十分震惊。必须从巴黎调运过来。”

“但愿用不了多长时间。”

“我已经发过去电报了。”里厄回答。

省长很热情,但是有点儿焦躁。

“先生们,我们开会吧,”省长说道,“要不要我概括地谈一谈形势?”

里夏尔认为没有必要,医生们都了解,问题仅仅在于应当采取什么措施。

“问题在于,”老卡斯泰尔突然冒出一句,“要弄清这是不是闹鼠疫。”

两三位医生欢呼响应,其他医生似乎犹豫不决。省长却猛然一抖,下意识地转身望望门口,仿佛要察看一下门是否关严,有没有让这句耸人听闻的话传到走廊去。里夏尔则朗声说道,依他之见,切勿惊慌失措:这不过是高烧伴随腹股沟淋巴结肿大的并发症,现在只能讲到这个程度,而无论在科学上还是生活里,任何假设都是很危险的。老卡斯泰尔沉静地咬着发黄的小胡子,抬起明亮的眼睛,看了看里厄,然后,他那和善的目光又移向与会者,指出他非常清楚这是鼠疫,但是要正式确认,势必就得采取无情的措施。他深知正是有这种顾忌,他的同行们才往后退缩。因此,为使他们安心,他情愿接受不是鼠疫的说法。省长坐不住了,声称不管怎么说,这样论事推理总归不是好办法。

“这样论事推理的办法好不好,不是关键,”卡斯泰尔说道,“只要能引人思考。”

里厄一言不发,有人就询问他的见解。他说:“这是一种伤寒性高烧,而且还伴随腹股沟淋巴结炎和呕吐。我曾做了腹股沟淋巴肿块切片,送去化验,化验结果辨认出传播鼠疫的粗矮形杆菌。要全面判断,还必须说明,这种杆菌有些变异,不大符合传统的描述。”

里夏尔强调指出,正是这种情况导致犹豫不决,至少还得等待几天前开始的批次化验的统计结果。

“如果有一种细菌,”里厄沉默片刻,又说道,“三天工夫就能使脾脏肿大三倍,使肠系膜神经结肿成橘子那么大,里面充满了糊状物,那就恰恰容不得犹豫了。各个传染源日益扩大。疾病按照这样的速度传播,如果不能被遏止的话,那么用不了两个月,就能夺走全城一半的生命。因此,你们称这为鼠疫或者增长性热症,都无关紧要。关键只有一点,你们必须阻止它屠杀全城半数居民。”

里夏尔认为,无论怎样,都不应该描绘得一团漆黑,况且,病症的传染性还未得到证实,因为那些患者的亲人还很健康。

“可是,还有别的人死了,”里厄指出,“当然了,传染性从来就不是绝对的,不然的话,那就要呈几何式无限增长,人口就会以惊人的速度锐减。这不是把什么都描绘得一团漆黑,而是要采取防范措施。”

这时,里夏尔想要总结一下当前形势,提醒大家注意,这场疫病如果不能自动终止,那么为防止蔓延,就必须实施法律规定的严厉措施;为此,也就必须公开承认是闹了鼠疫,而说鼠疫又不能绝对肯定,因此还得认真考虑。

“问题并不在于了解,”里厄仍然坚持,“法律规定的措施是否严厉,而在于确认这些措施是否必要,以防止全城半数居民丧生。余下的事情属于行政范畴,而我们的体制恰恰设置了省长这一职位,以便处理行政问题。”

“当然了,”省长说道,“不过,我需要你们正式确认,这是一场鼠疫。”

“即使我们不确认,”里厄说道,“鼠疫照样存在,可能害死全城半数居民。”

里夏尔有点儿烦躁了,插言道:

“事实上,我们这位同行认定是鼠疫,他对症候群的描述就是明证。”

里厄回应说,他描述的不是症候群,而是他的亲眼所见。他亲眼所见的,正是腹股沟淋巴结炎,黑斑,进入谵妄状态的高烧,四十八小时之内就毙命。里夏尔先生能否肯定,不采取严厉的预防措施,瘟疫也会停止,他能否为此担负责任?

里夏尔迟疑了,他注视着里厄,说道:

“坦率地告诉我您的想法,您确认这是鼠疫了吗?”

“您这样提问题不恰当。这不是措辞的问题,而是争取时间的问题。”

“您的想法,”省长说道,“会不会是这样,即使没有闹鼠疫,也应该实施鼠疫流行期间所规定的预防措施呢?”

“如果非要我有一个想法,那的确是这样吧。”

医生们商议起来,里夏尔终于说道:

“那好,我们就负起责任,行动起来,就当这种疾病真是鼠疫。”

这种说法赢得了热烈赞许。

“您也是这种看法吧,我亲爱的同行?”里夏尔问里厄。

“怎么个说法无所谓,”里厄回答,“我们就这样说吧:我们绝不能就当全城半数居民不会死于非命,因为这样无作为,那些人就可能遭殃。”

在普遍阴郁的情绪中,里厄离开了。不大工夫,他就行驶到了城郊,闻到油炸食品的香味和尿臊气,只见一个腹股沟血淋淋的女人,朝他转过身来,发出惨死的号叫。

会议后第二天,高烧病症又跨进一步,甚至见报了,但只是轻描淡写,蜻蜓点水似的报道一下。到了第三天,里厄总算见到了省政府的布告。白纸小布告,匆匆张贴在城里最不显眼的角落,从内容上很难看出当局正视这种形势。采取的措施也并不严厉,似乎特别迁就那种渴望——不要引起舆论的忧虑。政府的这项法令开头确也宣告,奥兰地区出现了几例危险的高烧症,眼下尚难确定是否传染。这些病例还不够典型,不能真正引人不安,毫无疑问,居民自会保持冷静。然而,省长也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而这种谨慎的态度,谅能获得全体市民的理解。这些措施旨在阻遏瘟疫的任何威胁,理应得到理解并得以贯彻。因此,省长一刻也不怀疑,全体民众一定会通力合作,支持他的个人努力。

布告接着公示总体的措施,其中包括往阴沟里喷射毒气来科学灭鼠,严密监视饮用水的水源。布告要求居民保持极严格的清洁卫生,还敦请跳蚤携带者到市立各诊所检查身体。此外,每个家庭都有义务申报经医生确诊的病人,并同意将其送进医院特设病房隔离。隔离病房配置齐全,能在最短时间取得最大的疗效。还有几个附加条款,规定对病人的卧室和公共交通车辆进行消毒。余下的内容,仅限于要求患者家属检查一次身体。

里厄大夫猛一转身,离开布告栏,返回他的诊所。约瑟夫·格朗正等着他,一见他回来就又卷起胳臂。

“是的,”里厄说道,“我就知道数字又上升了。”

昨天,城里又有十来个病人殒命。大夫对格朗说,也许傍晚还能见面,因为他要去看看科塔尔。

“您安排得好,”格朗说道,“您去瞧瞧,对他准有好处。我发觉他人变了个样儿。”

“怎么回事儿?”

“他变得有礼貌了。”

“从前他没有礼貌吗?”

格朗迟疑了一下。他不能说科塔尔原先不礼貌,这种说法不够公正。他那个人内向,沉默寡言,样子稍嫌粗野。总待在房间里,到一家小饭馆用餐,外出也相当诡秘,这便是科塔尔的全部生活。他公开的身份,则是葡萄酒和白酒代理商。他时而接待三两位来访者,想必就是他的客户了。晚上,他有时去他家对面的影院看电影。我们这位职员甚至还发现,科塔尔似乎最爱看警匪片。无论在什么场合,这名代理商总是那么多疑,落落寡合。

据格朗讲,这一切都大变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我有这种印象,您瞧,他力图同别人和好,想跟所有人套近乎。他经常跟我说话,约我一起出门,我不好意思总是拒绝。再说,他也引起我的兴趣,归根结底,我救过他一命。”

从自杀未遂那天起,科塔尔就再也没有接待过任何来访者。在街道上,在商店里,他总找机会,争取每个人的好感,还从未有谁跟食品杂货店老板交谈,像他那样和蔼可亲,而听香烟店老板娘说话,像他那样听得津津有味。

“那个香烟店老板娘,”格朗指出,“有一副蛇蝎心肠。这话我跟科塔尔一讲,他就回应说我错了,那女人还有好的方面,要善于发现才对。”

科塔尔请过格朗两三回,去城里豪华饭店和咖啡馆。其实,他开始成为那些地方的常客。

“那是好去处,”他说道,“而且,旁边都是有身份的人。”

格朗还注意到,餐馆招待员对这位代理商格外殷勤,他发现科塔尔留下过分慷慨的小费,也就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对别人回报给他的热情,科塔尔显然非常敏感。有一天,饭店前堂领班帮他穿上外衣,送他出门时,科塔尔就对格朗说:

“这小伙子不错,他可以证明。”

“证明什么?”

科塔尔迟疑了一下:“就是嘛!证明我不是个坏人。”

此外,他的情绪变化无常。有一天,食品杂货店老板显得不那么热情,他回到家中就暴跳如雷。

“这个坏蛋,他得跟其他人一起玩完。”他反复骂道。

“什么其他人?”

“其他所有人。”

在香烟店里,格朗甚至还目睹了一幕匪夷所思的场景。在一场热闹的谈话中间,老板娘谈到前不久逮捕了一个人,在阿尔及尔引起轰动。被捕的是一家商贸公司的年轻职员,他在海滩上杀害了一个阿拉伯人。

“这些败类,如果通通关进牢房,”老板娘说道,“那么好人就能松口气了。”

可是,她不得不打住话头,只因对面的科塔尔突然激动起来,冲出店铺,连句抱歉的话也不讲。格朗和老板娘愣在原地,瞪眼看着他跑掉。

后来,格朗还要里厄注意科塔尔性格上的其他变化。科塔尔一直持有自由主义观点,他的口头禅便是明证:“大鱼总得吃小鱼。”不过,近来一段时间,他就只买奥兰正统派报纸,还在公共场所阅读,不免让人觉得他是有意炫耀。同样,他自杀未遂后卧床,能下地没过几天,就求格朗去邮局,给他的一个远房姐姐汇去一百法郎,每月他都给姐姐汇去这样一笔钱。可是,当格朗正要走时,他又请求道:

“给她汇去两百法郎吧,给她一个惊喜。她认为我从来想不到她,其实我非常爱她。”

最后还有一件事,科塔尔跟格朗有过一次奇特的谈话。格朗每天晚上都忙自己的小营生,科塔尔迷惑不解,就向他提了好多问题,他不得不回答。

“好哇,”科塔尔说道,“您在写书。”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这比写书要复杂。”

“唔!”科塔尔感叹道,“我很想做您那样的事儿。”

格朗一脸惊讶的神色,科塔尔就结结巴巴地说,成为艺术家,大概能解决许多问题。

“为什么呢?”格朗问道。

“就是因为比起别人来,艺术家享有更多的权利,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别人能容忍他更多的事情。”

“没别的,”张贴出布告的那天早晨,里厄对格朗说道,“都是老鼠惹的祸,他和许多人一样,被闹得晕头转向,就是这么回事。要不然,他就是害怕发高烧。”

格朗则回答:

“我可不这么看,大夫,您要是想听听我的想法……”

灭鼠车从他们的窗户下面驶过,发出响亮的排气声。里厄住了口,直到能让对方听得见了,他才漫不经心地问格朗的想法。对方神色凝重,注视着里厄,说道——

“这个人做了什么亏心事,不免自责。”

大夫耸了耸肩膀。还是那位警长说得好,还有许多别人的事要办呢。

下午,里厄同卡斯泰尔会晤。血清还没有运到。

“话又说回来,”里厄问道,“血清能顶用吗?这种杆菌很怪异。”

“唉!”卡斯泰尔说道,“我与您的看法不同。这些动物总显得很独特,但实质上是同样的。”

“这不过是您的假设。事实上,对此我们却一无所知。”

“当然了,这是我的假设。而且,这也会成为大家的共识。”

这一整天,里厄大夫都感到,他每次想起鼠疫就有点头晕的现象更加厉害了。到头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害怕了。他两次走进人满为患的咖啡馆。他也和科塔尔有同感,需要人际间的温暖。里厄觉得这样未免愚蠢,但是这倒帮他想起,他曾答应去看望那位代理商。

傍晚时分,大夫一进门,就看到科塔尔坐在餐桌前面,走进去发现桌上摊开放着一本侦探小说。不过,天色已晚,昏暗中恐难阅读。此前的片刻,科塔尔一定是仍然坐着,在朦胧的暮色中沉思默想。里厄问他身体怎样,科塔尔一边重新坐下,一边咕哝着说他身体不错,如果能肯定没人管他的事儿,他的身体会更好。里厄便向他指出,人不能总这样独处。

“唉!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指有些人专爱找你的麻烦。”

里厄没有应声。

“请您注意,不是说我的情况。我正看这部小说。一天早晨,一个不幸的家伙突然被捕。有人关注他的事,他却毫不知情。大家在办公室里议论他,把他的名字登记在卡片上。您认为这公正吗?您认为别人有权这样对待一个人吗?”

“这也要看情况,”里厄回答,“从一方面看,的确,别人永远没有这种权利。不过,这一切都是次要的。人总不能长期关在家里。您必须出去走走。”

科塔尔似乎焦躁起来,说他整天在外面转悠,如有必要,全街区的人都可以为他做证。甚至出了这个街区,他也有不少熟人。“建筑师里戈先生,您认识吧?他就是我的朋友。”

房间里越来越暗了。城郊的这条街道逐渐热闹起来,外面一阵低沉而轻快的欢呼声,迎接路灯点亮的时刻。里厄走到阳台上,科塔尔也跟了过去。我们这座城市每天晚上都如此。周围各个街区刮起微风,吹来窃窃私语、烤肉的香味,自由的欢乐而芬芳的喧闹,因吵吵嚷嚷的青年拥上街头而渐渐充斥整条街道。夜晚,看不见的轮船高声鸣叫,大海的浪涛和人流的涌动汇成的喧嚣,这是里厄从前熟悉并喜爱的时刻,今天却由于他了解的种种情况,让他感到压抑了。

“您能给我们打开灯吗?”他对科塔尔说。

一旦回到光亮中,这个矮个儿男人就直眨眼睛,注视着里厄:“请告诉我,大夫,我若是病倒了,您能接收我到您工作的医院吗?”

“有何不可呢?”

于是,科塔尔又问道,是否有过先例,逮捕在诊所或者医院里治病的人呢。里厄回答说,这种情况见过,不过,这完全要看病人的病情了。

“我呢,”科塔尔说道,“我信得过您。”

继而,科塔尔问大夫,能否搭他的车进城。

到了市中心,街上的行人已不如先前那么密集,灯火也渐趋稀少了。还有儿童在自家门口玩耍。大夫应科塔尔的要求,把车停在一群孩子的前面。那些孩子吵吵闹闹,正玩跳房子游戏。其中一个男孩,黑头发梳得平平的,头缝分得很直,只是小脸蛋很脏,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吓唬人似的盯着里厄。大夫移开目光。科塔尔站到人行道上,同大夫握手道别,这位代理商嗓音沙哑,说话吃力。有两三次,他回头扫视一眼。

“人人都谈论瘟疫。真闹瘟疫了吗,大夫?”

“人总要议论纷纷,这非常自然。”里厄回答。

“有道理。而且,一旦听说死了十来个人,就会以为到了世界末日了。我们可不要这样。”

马达已经隆隆响起来,里厄一只手握住变速杆。这时,他又瞧了瞧那个神情严肃而平静、一直凝视着他的孩子。突然间,也没个过渡,那孩子咧嘴冲他笑起来。

“那我们要怎么样呢?”大夫问道,同时也冲孩子笑笑。

科塔尔一把抓住车门,用哽咽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嚷道:

“要地震,一次真正的地震!”然后撒腿跑掉。

次日没有发生地震,里厄奔波了一整天,跑遍了全城各个角落,同病人家属会谈,同患者本人讨论。里厄还从未感到职业的担子这么沉重。在这之前,患者非常配合他的治疗,有什么话都跟他讲。现在,大夫第一次觉得他们有所保留,表现出一种恐惧,对他们的病症讳莫如深。这是一场搏斗,眼下他还不习惯。晚上将近十点钟,他的汽车停到老哮喘病患者的楼门前,这是他今天出诊的最后一站。他从座位上起身都特别吃力,不免磨蹭一会儿,望了望昏暗的街道、黑洞洞的天空中时隐时现的星星。

老哮喘病患者半卧在床上,正数着从一只锅放进另一只锅里的鹰嘴豆,看样子呼吸通畅些了。他喜形于色,欢迎大夫来探视。

“怎么着,大夫,闹起霍乱来啦?”

“您从哪儿听说是霍乱?”

“报上刊登的,电台里也广播了。”

“不对,不是霍乱。”

“不管怎么说,”老人非常兴奋,“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哼,他们说得也太过火了!”

“千万不要这样想。”大夫说道。

他给老人检查了身体,现在,他坐到这间简陋的餐厅的中央。不错,他是害怕了。他知道单在这个城郊街区,就有十来个病人等待他明天上午去诊治,一个个因患腹股沟淋巴结炎而佝偻着身子。在动手术切开淋巴结的患者中,仅有两三例病情好转。可是,大多数病人都得住院,而他深知,医院对穷人意味着什么。“我不愿意让他去给他们当试验品。”一个病人的妻子曾对他这样说。他不去给他们当试验品,那就得死在家中,仅此而已。采取的措施远远不够,这一点十分明显。至于“特设”病房,他也很熟悉:那是两间亭阁,匆忙移走原先的病人,门窗缝隙完全堵死,周围还设置了防疫警戒线。瘟疫流行,如不能自动终止,那么政府所臆想的这些措施也不可能战而胜之。

然而,这天晚上,政府公报仍旧很乐观。第二天,朗斯多克情报所公布,公民对省政府采取的措施反应平静,已有三十余病人登记。卡斯泰尔给里厄来过电话:

“那两幢亭阁里有多少床位?”

“共有八十张。”

“全城的病人,肯定不止三十名吧?”

“有些人害怕,来不及申报的人最多了。”

“丧葬没有人监视吗?”

“没有。我给里夏尔打过电话,提出必须采取全面措施,不要讲空话,必须筑起一道真正的屏障,阻止瘟疫蔓延,否则就什么也别干。”

“他怎么说?”

“他回答我说,他无权决定。依我看,人数还要往上升。”

果不其然,三天时间,两幢亭阁就满员了。里夏尔似乎得知要把一所学校改成附属医院。里厄等待运来疫苗,给患者切开淋巴结排脓。卡斯泰尔重又埋头查阅他那些古书,长时间泡在图书馆里。

“老鼠死于鼠疫或者十分相似的瘟疫,”他下了结论,“老鼠传布了数万只跳蚤,如不及时消灭,跳蚤传播疾病的速度,肯定要以几何级数增长。”

里厄没有应声。

这个时期,天气似乎固定不变了。最近几场大雨积成的水洼,也被太阳吸干了。蔚蓝的天空阳光灿烂,流光溢彩,热气初升中回荡着飞机的轰鸣。在这样的季节,一切都让人心旷神怡。然而,四天当中,高烧症天天飞跃,死亡病人依次为十六例、二十四例、二十八例和三十二例。到了第四天,当局宣布在一家幼儿园里开设附属医院。此前,我们的同胞总以玩笑话掩饰内心的不安,现在走在街上,就显得更加沮丧、更加沉默寡言了。

里厄决定打电话给省长——

“措施还不够啊。”

“我有统计数据,”省长说道,“这些数据确实令人担忧。”

“何止令人担忧,而且非常明显了。”

“我即将请求总督府发布命令。”

里厄当着卡斯泰尔的面挂了电话:

“发布命令!那还得有想象力啊!”

“血清怎么样?”

“这周能运到。”

省政府通过里夏尔请里厄写了一份报告,呈送给殖民地首府,恳请发布命令。里厄在报告中描述了临床状况,并提供了数据。同一天,统计有四十个死亡病例。省长自称,他要承担起责任,从次日起就强化已经制定的措施。强制性申报与隔离措施继续有效。病人的住所必须封闭起来并进行消毒,病人亲属必须接受检疫隔离,而埋葬死者的事宜则由市里组织,具体规定另行公布。过了一天,血清由飞机空运而至,可以满足眼下治疗的需要,如果瘟疫蔓延就不够用了。里厄得到电报答复:应急血清库存告罄,现已重新开始生产。

就在这段时间,春天从四周郊区抵达城里市场。成千上万朵玫瑰花,凋谢在沿人行道摆摊的卖花人篮子里,甜丝丝的花香在全城飘浮。表面上毫无变化。有轨电车一如往常,高峰时刻挤得满满的,其余时间空空荡荡,又十分肮脏。塔鲁观察那个小老头儿,而那个小老头儿还是瞄准小猫吐痰。格朗每天晚上回家,干他那神秘的营生。科塔尔四处转悠,而预审法官奥东先生,仍然率领全家人散步。那位老哮喘病患者还继续倒腾他的鹰嘴豆;时而能遇见那位记者朗贝尔,还是一副沉静而对事物感兴趣的样子。夜晚,街上熙熙攘攘,还是同样的人群,电影院门前照样排起长队。况且,瘟疫仿佛减退了,一连数日,每天统计只有十来个死亡病例。接着,数字又像箭似的,骤然上升。死亡人数重又达到了三十来例的那天,贝尔纳·里厄看着官方电文,省长递给他电文时还说了一句:“他们害怕了。”只见电文上写道:“宣布鼠疫流行。全城封闭。” /8cXWI0SIgZFpUZIDDpQtvkJaWClweQtOIWZc6GShdO8xOS9r8W7DXe6Tbd1P3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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