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7年6月25日,一本薄薄的诗集,一本只有一百零一首诗的小书,出现在巴黎的书店里。这是一本经过多年蓄积、磨砺的书,它仿佛一声霹雳,刹那间震动了法国诗坛,引起了沸沸扬扬的议论;它又像一只无情的铁手,狠狠地拨动着人们的心弦,令其发出“新的震颤”(雨果语)。这本诗集叫作《恶之花》,它的作者是夏尔·波德莱尔。
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是一卷奇诗,一部心史,一本血泪之书。恶之为花,其色艳而冷,其香浓而远,其态俏而诡,其格高而幽。它绽开在地狱的边缘,它是伊甸园中的一枚禁果。
《恶之花》是一部诗集,但不是一般的、若干首诗的集合,而是一本书,一本有逻辑、有结构、有头有尾、浑然一体的书。有评论家说,诗集“有一个秘密的结构,有一个诗人有意地、精心地安排的计划”,如果不按照诗人安排的顺序阅读,诗的意义便会大大地削弱。评论家说得对,只是“秘密的”一词有些多余,因为《恶之花》的结构一眼便可看出。《恶之花》中的诗不是按照写作年代先后来排列的,而是根据内容和主题分属六个诗组,各有标题:《忧郁和理想》、《巴黎风貌》、《酒》、《恶之花》、《反抗》和《死亡》,其中《忧郁和理想》分量最重,占到全书的三分之二。六个部分的排列顺序,实际上画出了忧郁和理想冲突交战的轨迹。
《忧郁和理想》,忧郁是命运,理想是美,在对美的可望而不可即的追求中,命运走过了一条崎岖坎坷的道路。那是怎样的追求啊!那是一场充满着血和泪的灵魂的大搏斗。
《巴黎风貌》,诗人虽败而不馁,如果说他已经展现了一条精神活动的曲线的话,现在他把目光转向了外部的物质世界,转向了他生活的环境——巴黎,打开了一幅充满敌意的资本主义大都会的丑恶画卷。
诗人试图通过自我麻醉、放浪形骸、诅咒上帝、追求死亡等方式,来与这个世界相对抗。诗人首先求助于麻醉和幻觉,向往着“人造的天堂”,由此开始了《恶之花》的第三部分:《酒》。诗人深入到人类的罪恶中去,到那盛开着“恶之花”的地方去探险。那地方不是别处,正是人的灵魂深处。诗人在罪恶之国里漫游,得到的是变态的爱、绝望、死亡、对自己的沉沦的厌恶。美,艺术,爱情,沉醉,逃逸,一切消弭忧郁的企图都告失败,于是诗人反抗了。他反抗那个给人以空洞的希望的上帝,这是《恶之花》的第五部分:《反抗》。诗人历尽千辛万苦,最后在死亡中寻求安慰和解脱,《恶之花》从此进入它的第六部分:《死亡》。
波德莱尔的世界是一个阴暗的世界,一个充满着灵魂搏斗的世界;他的恶之花园是一个惨淡的花园,一个豺狼虎豹出没其间的花园。然而,在凄风苦雨中,时有灿烂的阳光漏下;在狼奔豕突之际,偶见云雀高唱入云。那是因为诗人身在地狱,心向天堂,忧郁之中有理想在呼唤。诗人从未停止追求,纵使“稀稀朗朗”,那果实毕竟是红色的,毕竟是成熟的,含着希望。正是在这失望与希望的争夺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抉心自食、发掘恶中之美的诗人。
在创作方法上,《恶之花》继承、发展、深化了浪漫主义,为象征主义开辟了道路,走出了一片新天地。同时,由于波德莱尔对浪漫主义深刻而透彻的理解,在其中灌注了古典主义的批评精神,又使《恶之花》闪烁着现实主义的光彩。《恶之花》在创作方法上的三种成分: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和现实主义,并不是彼此游离的,也不是彼此平行的,而经常是相互渗透甚至融合的。它们仿佛红绿蓝三原色,其配合因比例的不同而生出千差万别无比绚丽的色彩世界。
《恶之花》保留了浪漫主义的基本主题,其孤独感、流亡感、深渊感、绝望感,流逝的时光,被压抑的个性及其反抗,对平等、自由、博爱的渴望,社会和群众对诗人的误解等等,无一不带有浪漫主义的典型色彩。《信天翁》从主题到风格,都纯然是一首浪漫主义的诗:巨大的飞鸟,异域的海洋,暗示出流亡的命运;鲜明的对比,贴切的比喻,直接展示出诗人的厄运;尤其是“诗人啊就好像这位云中之君……”这样的明喻,明白无误地揭示出诗的主旨;当然,诗中将大海比作“苦涩的深渊”,读来令人悚惧,已经透露出波德莱尔式的阴冷。《恶之花》是在浪漫主义的夕照中开放的,具有诡奇艳丽的色彩和神秘幽远的意境。其诡奇艳丽,可以说占尽浪漫主义的外部风光;其神秘幽远,则可以说深得浪漫主义的内里精髓。
波德莱尔对象征主义诗歌的贡献之一,是他针对浪漫主义重情感而提出重灵性。所谓灵性,其实就是思想。他总是围绕着一个思想组织形象,即使在某些偏重描写的诗中,也往往由于提出了某种观念而改变了整首诗的含义。例如《腐尸》,诗人用一半的篇幅描写了一具腐尸,纤毫毕露,似可触摸,形象的丑恶催人作呕,笔触的冷静令人咂舌。如果诗到此为止,那确是一幅出自拙劣的画匠之手的拙劣的画,怕连诗也称不上。但是,诗并未到此为止,诗人斜出一笔,用三节抒情的诗句慨叹腐尸的原形化为梦境,透出一星思考的端倪,接着诗人用了两节诗警告他的情人。倘使诗到此结束,虽说已有了些意蕴,但终究不过是一篇红粉骷髅论而已,不出前人窠臼。所幸诗人的笔不曾停下,他写出了最后一节,果然是惊人之笔,转眼间化腐朽为神奇,使全诗的面貌顿时改观。原来诗人的目的并不在“把丑恶、畸形和变态的东西加以诗化”,也不是“歌咏尸骸”、“以丑为美”。他是在别人写作红粉骷髅的诗篇上引出深刻的哲理:精神的创造物永存。波德莱尔对象征主义诗歌的另一个贡献是“通过诗重获被音乐夺去的财富”。例如《黄昏的和谐》:黄昏,落日,鲜花,小提琴,一个个孤立的形象,实在却又模糊,造成了一片安详而又朦胧的氛围。眩晕,死亡,下沉,遗痕,一系列具体的感受,真实却很飘忽,汇成了一股宁静而又哀伤的潜流。香炉,大祭台,圣体,一连串富有宗教意味的比喻,烘托出一种万念俱释、澄明清静的心态。诗人并没有着墨于环境的描写,也没有着力于情绪的抒发,只是围绕着心与境谐这一主旨安排了形象,配合了比喻,而且诸多形象全然不是为眼睛而设,只是轻柔然而执着地敲击着人们的感觉。同时,这首诗采用了“马来体”的形式而略加变化,反复咏唱,一如祈祷,具有强烈的感染力。这不是急管繁弦,也不是浅斟低唱,而是庄严平静的广板,极完美地表达了一个憎恶黑暗、渴望光明的人在黄昏之际所获得的珍贵的宁静,流露出一种忘机忘情的喜悦。这首诗曾经进入了德彪西等人的音乐,该不是偶然的。
《恶之花》的现实主义成分首先在于题材的突破,法国诗歌自波德莱尔始,才将大门向现代资本主义大城市洞开。他“创造了一种全然巴黎的诗”,然而他从不单纯地描绘都市风光,而是及时地“转向寓意”,例如《天鹅》一诗的第二部分从巴尔扎克式的描绘突然转向寓意,这正是波德莱尔式的现实主义。其次,波德莱尔擅长冷静而温柔地描绘城市中反映穷苦人的苦难的风物,其特点表现为充满深厚同情心的敏锐细腻的观察、准确生动的细节以及深刻、综合力极强的典型性。最后,抓住日常生活中习见的人物、事件和场景,于准确生动的描绘中施以语言的魔力,使之蒙上一重超自然的色彩,这也是《恶之花》的现实主义成分之一。不过,这里必须指出,《恶之花》的现实主义成分并不是可以析离使之孤立存在的,为了进行观察,它只能被保存在批评家的冰箱里。我们可以感到它,甚至可以抓住它,然而一当我们把它放在正常的阅读环境中时,它就可能变得不纯了,或被异质的成分侵入,或消散在左邻右舍之中。这是《恶之花》的现实主义的特点。
总之,《恶之花》是在一个“伟大的传统业已消失,新的传统尚未形成”的过渡时期里开放出来的一丛奇异的花:它承上启下,瞻前顾后,由继承而根深叶茂,显得丰腴;因创新而色浓香远,显得深沉;因所蓄甚厚,开掘很深,终能别开生面,显出一种独特的风格,恰似一面魔镜,摄入浅近而映出深远,令人有执阿莉阿德尼线而入迷宫之感。
除了《恶之花》外,波德莱尔还写有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这“依然是《恶之花》,但是有多得多的自由、细节和讥讽”。散文诗并非自波德莱尔始,但波德莱尔是第一个自觉地把它当作一种形式,并使之臻于完美的人。
波德莱尔仅以《恶之花》这一部诗集而成为法国古典诗歌的最后一位诗人、现代诗歌的最初一位诗人,这不能不说是文学史上的一大奇观。由于他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他成了后来许多不同流派相互争夺的一位精神领袖。
郭宏安
我怀着无比谦恭的心情
把这些病态的花献给
无可挑剔的诗人
法国文学完美的魔术师
老师和朋友
泰奥菲尔·戈蒂耶
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