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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外何人?

最难理解的莫过于象征作品。一种象征往往带有普遍性,总要超越应用者。也就是说,他实际讲出来的内容,大大超过他要表达的意思。艺术家只能再现其动态,不管诠释得多么确切,也不可能逐字对应。尤其是,“真正的艺术作品总合乎人性的尺度,本质上是少说的作品”。

加缪在《西西弗斯神话》中所表达的这种观点,道出了阅读象征性作品所碰到的最大难题。作者遵循这一美学原则:多讲无益,少说为佳,在作品中留下大量空白,任由读者去猜测。我们读这类作品,思想上也总是纠结矛盾:一方面享受着作者有意无意留出的想象空间;另一方面苦于捉摸不定而又希望作者多透露些信息。不过,更多的信息,只能以这类成品的说明书的形式透露了。因此,加缪在多处也做了类似说明。本文通篇都要谈这个问题,不妨先讲一点加缪的语言风格。

加缪具有深厚的古典写作功底,语句简洁凝练,往往十分精辟,这里略举一段,实际体会一下:

我知道我离不开自己的时间,就决定同时间合为一体。我之所以这么重视个体,只因为在我看来,个体微不足道而又备受屈辱。我知道没有胜利的事业,那么就把兴趣放到失败的事业:这些事业需要一颗完整的心灵,对自己的失败和暂时的胜利都不以为意。对于感到心系这个世界命运的人来说,文明的撞击具有令人惶恐的效果。我把这化为自己的惶恐不安,同时也要撞撞大运。在历史和永恒之间,我选择了历史。只因我喜爱确定的东西。至少,我信得过历史,怎么能否定把我压倒的这种力量呢?

——《西西弗斯神话》

这类语句,我翻译时下笔就十分滞重,即便引用来重抄一遍,仍旧觉得沉甸甸的,其分量自然来源于思想的内涵。语言如此,更有作品中的悲剧性人物,如默尔索、卡利古拉,乃至西西弗斯、唐璜等,言行那么怪诞,身陷莫名其妙的重重矛盾中,如何给予入情入理的解释,恐怕除了少数专家,包括我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会望而生畏。

记得十来年前,在北京打拼的一位青年导演组织剧组,排练好了五幕悲剧《卡利古拉》,租用北京青年小剧场,计划演出一个月。我作为加缪戏剧的译者,应邀出席了最后彩排和首场演出。这群扮演古罗马人的青年演员,似乎领会了这出古罗马宫廷戏的精神,直到演出,包括导演在内,谁也没有向我提出任何问题。他们一个个精神抖擞,表现出北漂青年的那种十足热力,表演特别用心认真,其忠实于原作的程度,不亚于我的翻译。问题出在散场时,有的观众没有看懂剧情,得知我是翻译,便一遍遍问我,这场戏是什么意思。当时以我对加缪作品的把握,还不能深入浅出地回答不知加缪是何许人的观众,我只好泛泛讲了几句,观众还是一脸疑惑的神情。幸好同去观戏的北大教授、好友车槿山在身边,他当场给几名观众上了一堂关于加缪的启蒙课。

我记述这一笔,既赞赏那些青年的勇气,率先将加缪的戏剧搬上中国舞台,虽然还有一点水土不服,但终归算一件小盛事,也因为临场方知,恰当地解释加缪的作品并非易事——《卡利古拉》一出戏尚且如此,遑论加缪的文集!

书名翻译也有学问,譬如《局外人》,原文为 I’Étranger ,《法汉大词典》给出的词义是:①外国人;②他人、外人、陌生人、局外人。最后一条显然是有了《局外人》的译法而后加的。最先译为《局外人》的人定是高手,因为只看原书名而不详读内容,首先想到的是外国人,或者外乡人,当然离题太远了。“局外人”含有置身局外的意思,与“局中人”“局内人”相反,倒也切合主人公默尔索的状态。其实原书名在法语中是个极普通的词,而汉语“局外人”则非同一般,译出作者在小说中赋予这个普通词的特殊内涵。不过,话又说回来,中法语言文化毕竟差异极大,尤其抽象的概念,很难找到完全对应、完全对等的。就拿“局外人”来说,照《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指与某事无关的人”,恐怕难以涵盖加缪在哲理小说中使用这个词的意义。因此,不免有一问:局外究竟何人?

加缪第一部哲理小说,就用局外人来界定默尔索这个人物。尽管在此后的作品中,加缪并没有把具有他的哲学血统的人物统称为“局外人”,但是《局外人》这部小说影响太大了,后来的人物,不管叫什么名字,我们总不免认为,他们都同属于“局外人”这一族群。因此,如能确认这一族群是什么人,也就等于抓住了加缪哲学最鲜活的部分。

加缪就断言,“伟大的小说家是哲理小说家”,他还列举出几位,有巴尔扎克、萨德、麦尔维尔、斯丹达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马尔罗、卡夫卡。他们和加缪有一个共同点,都不自诩为哲学家,却用充满哲理的小说创造出自己的世界而成为伟大的小说家。他们善于将抽象的思想化为血肉之躯,而这种“肉体和激情的小说游戏的安排,就更加符合一种观看世界的要求”。他们的作品,“仅仅是从经验上剪裁下来的一块,仅仅是暂时的一个切面,闪耀着凝聚在内中无所限制的光芒”。这种作品,“既是一种终结又是一场开端”,往往是一种“不做解释的哲学的成果,是这种哲学的例证和圆成”。

加缪讲得再清楚不过了:这种小说是观看和认识现实的工具,是哲学的成果,但是也“要有这种哲学言外之意的补充,作品才算完整”。哲理小说与哲学论著的这种相互依托的关系,我们虽然知道,而由作者出面这样强调,我们就无须多虑了。不过,也不是一路畅通无阻。作者又特意提醒一句:“小说创作也像某些哲学作品那样,可能呈现相同的模糊性。”而这种模糊性,恰恰又是《局外人》这部小说的一个突出特点。也许正因为如此,这部字数不多的中篇小说,足以引出无数的分析评论文章和专著。因而,要弄清局外何人,还得透过小说中的这种模糊性,抓住加缪真正要表达的意思,进而了解他所创造的“局外人”出没的世界。幸好,加缪又来引路了,他在《西西弗斯神话》中写道:

在象征方面,要想掌握,最可靠的办法就是不去撩拨,也不带定见进入作品,更不去探究那些暗流。尤其是对卡夫卡。必须老老实实顺随他的笔势,从表层切入情节,从形式研读小说。

加缪在谈他如何研读卡夫卡的荒诞作品时说,既然指出了门道,就不要只看热闹了。照加缪所说,最可靠的办法有三不要:一不要随意撩拨,这意思可就宽泛了,借用时下的字眼儿,就是不要太任性,不要施展望文生义、见微知著、举一反三的本领;二不要带着定见进入作品,抱着定见必然心浮气躁,匆忙质疑,自顾高谈阔论,结果南辕北辙,与作品毫不相干;三不要探究暗流,只因暗流涌动,根本无从探测,反而舍本逐末,难说不会被暗流吞没。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步步紧跟作者的思路,哪怕不大理解。这样还嫌不够,加缪又进一步说明:

卡夫卡的秘密,就寓于这种根本性的模棱两可之中。在自然和异常,个体和万物,悲剧性和日常生活,荒诞和逻辑之间,这种恒久的摇摆,贯穿了卡夫卡的全部作品,使得作品既共鸣反响,又富有意义。要想理解荒诞作品,就应该历数这些反常现象,就应该强调这些矛盾。

是否可以说,加缪的秘密,也寓于贯穿他的作品的模糊性之中呢?虽然不能生搬硬套,但是荒诞作品之间,即使作者写作风格迥异,也必然带有根本性的相通之处。譬如在自然与反常之间等方面,都同样描述了大量的反常现象,都同样表现了重重矛盾。这就是为什么加缪特别强调,要想理解荒诞作品,就必须认真看待这些反常现象、这些矛盾,也正是上段引文的结尾——“从表层切入情节,从形式研读小说”所说的意思。

现在,我们就从一处表层,切入《局外人》的情节: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一切都开始了”。分为两部的小说,就好像故事从此开始。默尔索这个小职员在第一部讲述的日常生活,从此全一笔勾销,顶多能充当一件命案的证明材料了。“我明白自己打破了这一天的平衡,打破了海滩异乎寻常的寂静,打破了我曾觉得幸福的平衡和寂静。”随后,他又对着那不动的躯体连开四枪,“在厄运之门上急促地敲了四下”。

“我明白”,这只是默尔索的惯性思维,其实他并不明白,仅仅意识到惹上麻烦,而敲了四下厄运之门,是他最终才明白过来的。第二部的情节,就在不明不白中展开了。起初,似乎没人对他的案子感兴趣,可是不知何故,过了一周,情况完全变了。预审法官面带好奇的神色打量他。这好奇里边大有文章,默尔索被盯上了,只是他还没有意识到,也不可能有所警觉。因而,他回答预审法官说,是不是非得请律师,“我认为自己的案子非常简单”。预审法官便微微一笑,说道:“这是一种看法……”第二次审讯,预审法官问他是不是个“性格内向、寡言少语的人”。默尔索回答说:“事出有因,我从来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讲,于是就保持沉默。”预审法官还像上次那样微微一笑,承认这是最好的理由……

两次预审,看上去十分简单,波澜不惊。然而,这正是加缪文笔的高妙之处,于无声处听惊雷,简单中潜行着复杂的矛盾与冲突。且不说预审法官话里有话,单看他两次“微微一笑”,象征什么,就足够耐人寻味的了。细品《局外人》中的这种暗笔,堪称奇绝,笔墨之细,隐义之妙,真是妙趣横生,令人无限遐想。我特别欣赏我国这句古话:哭是常情,笑乃不可测。法官的笑就更加不可测了。

在不明不白的审案当中,还不乏滑稽可笑的场面。预审法官说不找律师,就会给他指派一位。默尔索表示这样太方便了,司法机关连这些具体问题都负责给解决,他便同法官一致得出结论:法律制定得很完善。而且对法官这个人,他也觉得“非常通情达理”“善气迎人”,要离开审讯室时,甚至想同法官握手,幸好及时想起自己有命案在身。一次次审讯,法官和他的谈话变得“更加亲热”了,甚至让他产生了“亲如一家”的可笑印象;有时法官还把他送到门口,重又交到警察手里之前,拍拍他的肩膀,亲热地对他说一句:“今天就这样吧,反基督先生。”

这种反衬手法的巧妙运用,更加凸显了荒诞的效果。而且怪得很,话说得越明确,意思就越模糊。经过数月审理,按预审法官的说法,默尔索的案子“进展正常”。可是,确知他不信上帝之后,预审法官对他就没有兴趣,“事情就再也没有进展了”,已经把他的案子“以某种方式归类了”,还打趣地称他为“反基督先生”。案子进展怎么叫“正常”“再也没有进展”,而案子归类似乎很清楚,“以某种方式”,又意味着有多少令人猜不透的名堂。

总之,这部《局外人》感觉有点怪异,翻译觉得很明白,文字典雅,既简练又明晰,可是再读起来,似乎变得精神过敏了,仿佛随处都话中有话,并不像表面文字那么简单。而且主人公默尔索也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他原本就是局外人,还是脚踏局内局外的人,抑或是从局内走向局外的人呢?本来不成问题的事,一读再读反成为问题了。下面引出一小段,看看我是不是有点疑神疑鬼:

(预审法官和律师)有时候谈到一般性问题,也让我参加讨论。我的心情开始轻松了:在这种时刻谁对我都没有恶意,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那么按部就班,表演得那么有板有眼,我甚至产生了“亲如一家”的可笑印象。

就拿这段文字来琢磨琢磨默尔索这个人物。我们还是回到那声震耳欲聋的枪响,“一切都开始了”,能说他一切都明白了吗?恐怕未必。否则,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哪来的第二部这一场场好戏呢?我们不能怀疑他的心情开始轻松了,这就表明,他并不完全明白,因而才能不由自主地配合对方演场好戏,一时还预测不出他敲响了厄运之门。但是,这段话一连串的表达方式——“显得那么自然”“那么按部就班”“表演得那么有板有眼”,还把“亲如一家”打上引号,称为“可笑印象”,这些足以说明他有清醒的判断。

明白不明白是一回事,但是局外人始终保持清醒。加缪在《西西弗斯神话》中谈到荒诞人时,有这样一段话:

一个富有荒诞精神的人只是判断……他顶多能同意利用过去的经验确定自己未来的行为。时间将激活时间,生活支持生活。在这个既局限又充满可能性的地盘上,他觉得除了清醒,他本身一切都是不可预测的。

荒诞人在有限而又充满可能性的生命中,他本身除了清醒,一切都是不可预测的,这是荒诞人的一大特点。让我们看看默尔索是否具备。在人生的两大问题,工作和爱情婚姻上,默尔索超乎寻常的清醒态度,集中表现在第一部第五节中。老板打算在巴黎开设办事处,有意把这个美差交给默尔索,这样既能生活在巴黎,每年又有出差旅行的机会,认为他年纪轻轻,应该喜欢那种生活。不料他只是淡淡地附和一声“是啊”,内心深处却觉得无所谓。于是老板就问他,是不是对改变生活不感兴趣,他就明确回答说:“人永远也谈不上改变生活。”这是默尔索对人生的一种根本认识,而这种清醒的认识贯穿全书的始终,也体现在爱情和婚姻上。女友玛丽问他,是否愿意同她结婚。默尔索回答这对他无所谓,如果她愿意,就可以结婚。玛丽还问他是否爱她,他还是那句话:这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和“无所谓”,几乎成为他的口头禅,用来对许多事情,乃至如工作前程、爱情婚姻这样人生重大问题的表态,显然不近情理,毫无诚意,没有讲出真实的想法,因而被人看成是个怪人。粗读这部小说,默尔索也很容易给人留下这种印象,就觉得他说话办事不痛快,该讲的话不讲,顾左右而言他。也许正是他这种寡言少语的性格,给养老院工作人员造成误解;也正是他这种不配合的态度,惹恼了办案人员,结果开庭审判时不利的证词和道德审判气氛,导致出乎意料的重判: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他将在广场上斩首示众。庭长宣判完,最后问他有什么话要讲。他略一思索,随后便回答:“没有。”为什么无语,这种后果,似乎他自身也有几分责任。

带着这样的疑问细读,却发现,在关键时刻,默尔索一反模棱两可的态度,哪怕是对自己不利,也果断地表明态度,甚至断然说“不”。下面就截选一段律师同他的谈话,具体看看在什么情况下,他说话有些含混,而到了什么火候,又有明确的态度。

“要知道,”我的律师对我说道,“像您这种情况,我实在有点儿难以启齿,但是这又非常重要。如果我找不出理由答辩,这就将成为指控您的一个重要证据。”他希望我能协助他。他问我,那天我是否感到难过。

律师告诉他,办案人员调查了他的私生活,还去过马伦戈的养老院,预审法官都获悉,葬礼那天,他“表现出了无动于衷的态度”。律师无疑凭经验认为这是个要害问题,料想检察官会抓住他在母亲葬礼时的表现大做文章。可见,律师是从专业的角度,也从被告的利益出发,提出这个不近情理的问题,要求默尔索予以协助。

听到这样一问,我十分惊讶,如果是我不得不提出这个问题,我都会感到非常尴尬。不过我还是回答说,我多少丧失了扪心自问的习惯,很难向他提供这方面的情况。自不待言,我很爱妈妈,但是这并不能表明什么。所有精神正常的人,都或多或少盼望过自己所爱的人死去。

默尔索十分惊讶,可是他的回答更让别人惊讶,他说很爱妈妈,应当接上一句:妈妈死了心里当然难过。他非但不这么迎合,反而话头一转,“这并不能表明什么”,一下子就勾销了。尤其不该借题发挥,无端将所有精神正常的人都横扫一笔,简直就是不打自招,承认也曾盼望过自己所爱的人死去。律师的反应可想而知,他当即打断默尔索的话,焦躁地让他保证,“无论到法庭上,还是在预审法官那里,都不要讲这种话”。话说到这份儿上,但凡知趣一点,应对一声也就算了。然而,默尔索偏不。

可是,我却向他解释道,我天生如此:生理的需要往往会扰乱我的情感。安葬妈妈那天,我疲惫不堪,又非常困倦,也就没有留意当时发生了什么情况。我所能肯定说的是,我真不愿意妈妈死了。

律师没法满意,便思考一下,帮他出个主意,可不可以说,那天他控制住了心中自然的感情。默尔索断然拒绝:“不可以,因为是假话。”律师神情古怪,似乎有几分反感,带点幸灾乐祸的口气说,这可能将他置于难堪的境地。他却提请律师注意,这段事情跟他的案子无关。律师仅仅反驳了一句:显然他从未跟司法机构打过交道。接着,默尔索有这样一段记述:

他走时面带愠色。我很想留下他,向他说明我渴望得到他的同情,但不是为了获取他更好的辩护,而是……可以这么说,而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尤其是我看出来,我让他很不自在。他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对我产生了一点儿怨恨。我真想明确告诉他,我跟所有人一样,跟所有人绝对一样。然而,费一番口舌,其实没有多大用处,我也懒得讲,干脆放弃了。

律师的担心不无道理,后来得到开庭审判过程的证实,结果默尔索不仅处境尴尬,还被判了极刑。从上面引述的这段谈话来看,不必详细分析,大体可以判断出,律师讲的每句话都是诚恳的、善意的,而默尔索的回答虽然是片言只语,句句讲的也都是实话,只是欲言又止。这两种真诚态度,却不能在事实上形成合力,最终只能各行其是。默尔索态度暧昧,有些“失真”,盖缘于他欲言又止。不过,这仍然是他清醒的一种表现,他往往认为多解释无益,徒费唇舌,就干脆放弃。他对老板、对女友玛丽也是一样,他那“无所谓”的态度,正是基于他的这种清醒认识:无论做什么,促成事情怎样变化,都“没有多大用处”“并无实际意义”。

“并无实际意义”,这是默尔索的真诚与一般人真诚的最大差异。一般人,真诚想提拔他的老板,真心想跟他结婚的玛丽,真正想帮他打赢这场官司的律师,都有功利性、动机性。唯独局外人,想要表露的真性情,则毫无动机,毫无功利性。他说“人永远也谈不上改变生活”,既不想巴结老板,欣然接受去巴黎生活的提议,也不愿明确拒绝而拂老板的意。他说可以结婚,但是并不想讨玛丽的欢心,而说不爱她,也同样无意伤害她。他渴望博得律师的同情,只是合乎人之常情,不是为了获取更好的辩护。

不过,应当特别指出,默尔索至少在两个关键时刻,断然说不,则别具深意。一次是预审法官对他这个人发生了兴趣,问他是否信仰上帝,听他回答说不信,就气呼呼说这不可能,“人人都相信上帝,即使是那些背弃上帝的人”,于是百般劝导,还将基督受难像举到他眼下。最终,默尔索还是说“不”。另一次,默尔索被判决之后,一再遭到他拒绝的神甫还是坚持到牢房看他,说是“人类的正义微不足道,而上帝的正义才至关重要”,引导忏悔,还问默尔索是否允许自己拥抱他。默尔索答道:“不。”他是对上帝说“不”,也就是对永恒说“不”。这正是加缪给荒诞人下的一种定义:

歌德说:“我的地盘,就是我的时间。”这真是荒诞的警语,荒诞人是什么呢?就是毫不否认,不为永恒做任何事情的人,并不是说怀旧对他是陌生之物,但是他偏爱自己的勇气和自己的推理。勇气教他义无反顾地生活,满足于现有的东西;推理则让他明白自己的局限。他确认了自己有局限的自由、没有前途的反抗以及会消亡的意识,以便在他活着期间继续他的冒险。这就是他的地盘,这就是他的行动:排除一切判断,只保留自主判断的行动。对他而言,一种更加伟大的生活,并不意味另一种生活。否则就不诚实了。我在这里甚至不提称之为后世的那种可笑的永恒。

加缪在《西西弗斯神话》中,一再界定什么是荒诞人,我认为这一段文字所描述的特点,基本上符合加缪小说和戏剧里的主人公性格。无论默尔索、卡利古拉,还是《鼠疫》中的里厄大夫、塔鲁,《正义者》中的卡利亚耶夫及其战友们,虽然在反抗这个主题上,比较起来还有差异,但是,他们都大步走在荒诞的路上,发现的第一个真理,就是“人必有一死,他们的生活并不幸福”。这一场景,在《卡利古拉》第一幕第四场有精彩的对话。在此顺便多说一句:在阐释荒诞的主题上,加缪的剧作,包括他的改编剧《群魔》等,因其人物在场上直接冲突与交锋,即使不是看戏,只是阅读(不要小看经典戏剧的阅读功用),那种论争和智辩也更加直观,更加扣人心弦。

荒诞人掌握了这一真理,就有了清醒的意识,看破了世界的荒诞与虚假。他们不再相信宇宙间存在更高级的生命,不再相信能给予人另一种幸福生活的上帝,总之不相信永恒了,而世人生活在永恒的希望中,无非是把虚假的骗局当作希望的永恒。这是人生状况二律背反推理的结果。加缪分析克尔凯郭尔的哲学,针对他要赋予他的上帝以荒诞的特性时指出:“荒诞,则是觉悟人的原本状态,并不通向上帝……用极荒诞的说法:荒诞,就是没有上帝的罪孽。”真的没有一点上帝的容身之地了。

鄙弃永恒,就是彻底承认人生的局限。所谓荒诞人,就是只能与时间同行,须臾也离不开时间的人。荒诞人掌握了一门不容幻想的科学,否定那些追求永恒的人所宣扬的一切。这就意味着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只有在世的时间,只有当下和当下一系列的瞬间。这就是歌德所说的地盘。到死囚牢房看望默尔索的神甫当然不理解,他不无感慨地问:“您就如此热爱这片大地吗?”随后又问默尔索,怎么看另一种生活。默尔索便冲他嚷道:“就是我在那种生活里,能够回忆这种生活。”同样,在《正义者》中,要去执行暗杀皇叔任务的卡利亚耶夫也明确说:“我热爱生活,并不寂寞。正因为热爱生活,我才投身革命。”而更加激进的斯切潘则说:“我不热爱生活,而热爱高于生活的正义。”但是不管怎样,他们都实践着尼采的这句话:“重要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恒的活力。”

既然没有未来,没有永恒,只有短暂的一生,人生正因为没有意义就更值得一过。人没有了希望,倒意味着增加了不受约束性,这就是加缪所说的,并且体现在他的众多人物身上的“深度自由的原因”。他们就再也无所顾忌了,周身都焕发出超常的活力,有声有色地运用起一种超越通行规律的自由。默尔索和卡利古拉,这一今一古两个主人公,都放射出了永恒活力的耀眼光芒。

面对打开的重重牢门,默尔索那种神圣的不可约束性,就化作生命的纯粹火焰,在燃尽之前,痛快淋漓地展现了这种反抗的自由。

我呢,看样子两手空空,但是我能把握住自己,把握住一切,比他(神甫)有把握,我能把握住自己的生命,把握住即将到来的死亡。对,我只有这种把握了。可我至少掌握了这一真理,正如这一真理掌握了我一样,从前我是对的,现在还是对的,我总是对的……我生活的整个过程,就好像在等待这一时刻和这个黎明:终将证明我是对的……在我所度过的这荒诞的一生中,一种捉摸不定的灵气,从我的未来的幽深之处朝我冉冉升起,穿越尚未到来的岁月,而这股灵气所经之处,便抹平了我生活过而并不更为真实的那些年间别人给我的种种建议……既然唯一的命运注定要遴选我本人,并且随同我也遴选像他那样自称我兄弟的千千万万幸运者……

卡利古拉也跟默尔索一样,猛然醒悟而掌握了这一真理,但是他贵为罗马皇帝,一旦有了自主判断的行动自由,就必然闹得天翻地覆。皇帝的贴心侍从埃利孔早有预见:“假如卡伊乌斯(卡利古拉的名字)开始醒悟了,他有一颗年轻善良的心,是什么都要管的。那样一来,天晓得要使我们付出多大代价。”果不其然,三年当中,正如卡利古拉所讲的:“我周围的一切,全是虚假的,而我,就是要让人们生活在真实当中!恰好我有这种手段,能够让他们在真实当中生活。”他使用了暴君的手段,教育人们认清世界的残暴与荒诞,逼使他们起来反抗。最终,他对着镜子讲出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一切看似那么复杂,其实又是那么简单。如果我得到月亮(指不可能的事情),如果有爱情就足够了,那么就会全部改观了。可是,到哪儿能止住这如焚的口渴?对我来说,哪个人的心,哪路神仙能有一湖水的深度呢?(跪下,哭泣)无论在这个世界还是在另外一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能与我等量齐观,其实,我明明知道,你也知道呀(哭着把双手伸向镜子),只要不可能的事情实现就成。不可能的事!我走遍天涯海角,还在我周身各处寻觅。我伸出过双手,(喊)现在又伸出双手,碰到的却是你,总是你在我的对面。我对你恨之入骨,我没有走应该走的路,结果一无所获。我的自由并不是好的……噢,今宵多么沉重!埃利孔不会回来:我们将永远有罪!今宵沉重得像人类的痛苦。

两个生命的终篇,同为荒诞人,却大相径庭。默尔索还沉醉在反抗的激情(尼采所说的活力)中:一生终于有这么一次,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可以傲视周围的一切了。卡利古拉则不然,他既然醒悟,又握有皇权,就想有大作为,要改造世界,至少改变他周围的世界。他好似征服者,充分感到自己的力量,将这种力量发挥到最高值,但是超越不了荒诞人本身,投身到失败的事业中,根本不可能获取成功。荒诞人来面对暴君,卡利古拉的这种双重性,引导他走上歧路,错误地运用了自己的自由。荒诞人卡利古拉对暴君卡利古拉恨之入骨,非正义匡正不了世界,卡利古拉难逃罪责,只因“在反抗者的宇宙中,死亡彰显着非正义,死亡是登峰造极的滥用权力”。

再看默尔索和卡利古拉临终留下的遗言。默尔索的遗言还不失为他那反抗激情的余绪:

我也同样,感到自己准备好了,要再次经历这一切。经过这场盛怒,我就好像净除了痛苦,空乏了希望,面对这布满征象的星空,我第一次敞开心扉,接受世界温柔的冷漠,感受到这世界如此像我,总之亲如手足,我就觉得自己从前幸福,现在仍然幸福。为求尽善尽美,为求我不再感到那么孤独,我只期望行刑那天围观者众,都向我发出憎恨的吼声。

默尔索像诗人一样享受这一刻。“这座现实的地狱,终于成为人的王国”,不再沉默,而是充满疾恶如仇的吼声。再看《卡利古拉》的结局:

卡利古拉站起来,操起一张矮凳,气喘吁吁地走到镜子前,对着镜子观察,模拟地向前一跳,朝着他在镜中同样动作的身影,把矮凳飞掷过去,同时喊叫:

卡利古拉,历史上见!卡利古拉,历史上见!

镜子破碎,与此同时,手持武器的谋反者从四面八方拥入。卡利古拉对他们一阵狂笑。老贵族刺中他的后背,舍雷亚击中他的脸。卡利古拉由笑转为抽噎,众人一齐上手打击。卡利古拉笑着,捯着气儿,咽气时狂吼一声:

我还活着!

镜子破碎,幻想也随之破灭,起来打击他的人,不是励志图变的反抗者,而是一群宵小、维护旧观的谋反者。那阵狂笑的自信,带着唯一的真理走进历史。“历史上见!”“我还活着!”,集中体现了“反抗、自由和激情”的荒诞精神。

一种命运并不是一种惩罚。默尔索、卡利古拉、卡利亚耶夫等人物,他们深知自己有道理,也就谈不上惩罚了。他们为自主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保持了尊严,也赢得了敬重。只有《局外人》中究竟判处的是什么罪过,还颇为含混。加缪这样概括《局外人》:“在我们的社会里,凡在母亲葬礼上不哭者,都有被判处死刑的危险。”小说中则十分强调,随后又连开四枪,犹如“在厄运之门上急促地敲了四下”。过失杀人判成蓄意谋杀,是对资产阶级司法的讽刺。当初我何尝没有产生过这种看法。其实,默尔索的真正罪过,就是不肯皈依,跟社会较真儿,不配合作假反而较劲。这就是人在荒诞世界中的处境:不反抗则必顺从,而反抗就得承担后果。

加缪强调的“深度自由”,表现在荒诞人物身上,并不是毫无禁忌。冲破准则,但须恪守自律的道德。卡利古拉没有自律,大肆杀戮,最终认清走错了路,他的自由不是好的,起而反抗荒诞世界,也谈不上肩负使命,只是顽强地反抗自己的生存现状,彰显人的唯一尊严。加缪笔下的人物,包括我们还没有提到的作品,如《流放与王国》《堕落》中的主人公,都或多或少有荒诞人的特点。但是,荒诞之路有各种各样偏离的途径。《正义者》中与卡利亚耶夫互相对立的人物斯切潘,就宣称他“不热爱生活而热爱高于生活的正义”,他把杀人当成了一种使命。同样,卡利古拉以改造世界为己任,遵循死亡的逻辑,随心所欲,实施可怕的自由,这些形象都不是道德的教训,只能显示人物的不同姿态。

加缪指出:“一部荒诞作品,并不提供答案。”这表明他的作品不提供答案,那么提供什么呢?提供“真实的东西”。他这样写道:“我寻求的,并不是普遍意义的东西,而是真实的东西。这两者可以不必同步而重合。”但是,有的真实东西,即使同普遍意义的东西相重合,也没有普遍意义,例如荒诞作品,这正是加缪的论断:“一部真正荒诞的作品并无普遍意义”。

既然没有普遍意义,那么如何看待加缪的作品呢?我们还是引用加缪自己的话来说明吧。

我们论证的目的,其实就是要阐明精神的行程,如何从世界无意义的一种哲学出发,最终为世界找到一种意义和一种深度。

我们重复一遍,思想,不是一统天下,不是让真相以大原则的面目变得家喻户晓。思想,就是重新学会观察,就是引导自己的意识,将每个形象都变成一块福地。

——《西西弗斯神话》

从第一段我们大致触摸到加缪写作的宗旨:从荒诞哲学出发,最终为世界找到一种意义和一种深度。第二段从分析胡塞尔的现象学入手,重新阐释了思想,虽然对“将每个形象都变成一块福地”不尽相同,但是加缪摄取了恋世思想。

按照我们通常的逻辑,人意识到了世界是荒诞的,应该厌世才对,怎么还会恋世呢?但是不容否认,加缪描绘的人物,从古罗马皇帝到当代制桶工人,从俄罗斯十二月党人到阿尔及利亚的法国殖民,他们虽然都感到生活在流放中,渴望找到自己的王国,但是又无可选择地热爱生活,浑身迸发或者蓄势待发的激情,让我们阅读时往往能深感其热力。这些荒诞人的思想是怎么转过这个弯儿的呢?下面还是引述。

我有独立的意识,对生存的环境又表现出强烈认知的渴望,却发现这世界一片混沌,既陌生又非人性。这样,我便置身于世间万物的对立面,这种境况未免荒诞可笑,但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不能无视而一笔勾销。世界和我的思想之间的这种断裂,究其根本原因,还是我这意识的反应。我把握住这种荒诞的现实,坚持这种对峙状态,这就得时时刻刻紧绷着意识,保持清醒的头脑,走在这条干旱荒芜的路上。然而,荒诞特别难以降伏,明目张胆地回到一个人的生活中,重又找到自己的家园。与此同时,精神往往会溜号,从清醒的不毛之路拐进日常生活,又重游无名氏的世界。不过,人这次回来,却胸怀反抗之心,富有洞察之力了。曾经沧海,就不再抱有希望了。“这座现实的地狱,终于成为人的王国。所有问题,重又锋芒毕露。抽象的明显事实,面对形式和色彩的抒情退却了。精神的冲突,都具象表现出来,重又在人心找到既可悲又堂皇的庇护所。什么冲突都没有解决,可是又全部改观了……躯体、温情、创造、行动、人的高尚情怀,在这无厘头的世界中,又将各就各位了。人在这世上,又终将尝到荒诞的美酒和冷漠的面包:人正是从此滋养自身的伟大。”

恋世排除了厌世和弃世(自杀),恋世就是荒诞,体验荒诞,一步一步走在当下,在反抗的激情烈焰中行进,又回到了终点。尼采写道:“显而易见,天和地的大趋势,就是长期地顺应同一方向:久而久之,便产生了某种东西,值得在这片大地上生活,诸如美德、艺术、音乐、舞蹈、理性、精神,就是某种移风易俗的东西,某种高雅的、疯狂的或者神圣的东西。”加缪引用了尼采《超乎善意》中的一段话之后,又接着写道:“这段话说明一种气势恢宏的道德准则,但是也指出了荒诞人的道路。顺应火热的激情,这最容易同时又最难。不过,人同困难较量,有时也好评价自己。”

加缪笔下的人物,都将这种论述化为每日的行动。这些所谓的“局外人”,谁都没有置身局外,倒是在局内干得风生水起,尤其《鼠疫》中以里厄大夫和塔鲁为代表的那个群体,在艰苦卓绝的斗争中,形成一股影响并带动社会的巨大正能量。这种荒诞精神,值得我们敬佩和赞扬。

《西西弗斯神话》是加缪关于荒诞哲学最重要的一部论著,在我看来,也是他的哲理小说和戏剧的说明书,有什么疑虑,都可以从这里面找根据。虽为神话,讲的尽是人事。可见世界只有一个,无论神还是人,都离不开这片大地。因此加缪就断言:幸福和荒诞是同一片大地的孪生子。至少是狭路相逢,想避也避不开。

加缪将西西弗斯描绘成荒诞的英雄,这个希腊神话中的永世苦役犯,也许第一次在文学作品中有了如此高大的形象。关于西西弗斯有多种传说,我喜爱两种:一是西西弗斯掌握河神女儿被宙斯劫走的秘密,愿意告诉河神,但是河神必须答应为科林斯城堡供水。他为家乡求得水的恩泽,不惧上天的霹雳,结果被罚下地狱做苦役;二是西西弗斯死后,求冥王允许他回人间惩罚薄情寡义的妻子。他返回世间,重又感受到水和阳光、灼热的石头和大地,于是在温暖而欢乐的大地上流连忘返,不再听从冥王再三的召唤,结果惹怒了诸神。

西西弗斯也像普罗米修斯那样,怀着善心为人类谋幸福,也因为热爱这片大地,必须付出代价。加缪还在文中举出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来对比,俄狄浦斯一旦知晓自己的命运,便陷入绝望,弄瞎双眼,讲出一句声震寰宇的话:“尽管苦难重重,我这高龄和我这高尚的心灵,却能让我断定一切皆善。”这些以及前面我们着重提到的,都是文眼,值得我的认真发现,尤其作者将这些品质赋予了他的人物。

创作,就等于再生活一次。早年的普鲁斯特,刚刚获诺贝尔奖的莫迪亚诺,无不如此。加缪还特意指出:“艺术作品既标志一种经验的死亡,也表明这种经验的繁衍。”多少人都想试试身手,力图模仿,重复,重新创造现实,仿佛一颗颗星跃上夜空,形成人造的大千世界。不管戴着荒诞的面具怎样过度地模仿,生活在这个大地的人,最终总能拥有我们人生的真相。

一种深邃的思想,总是不断地生成,结合一种人生经验,在人生中逐渐加工制作出来。同样,独创一个人,就要在一部部作品相继呈现的众多面孔中,越来越牢固而鲜明。一些作品可以补充另一些作品,可以修改或校正,也可以反驳另一些作品。

局外何人?至此我们可以回答,就是这个默尔索,也是卡利古拉、《误会》中的玛尔塔、里厄大夫、塔鲁、卡利亚耶夫、多拉……总之,形象“越来越牢固而鲜明”的荒诞人。

下面这段话我们不愿意看到,但是毕竟发生了:

如果有什么东西终结了创造,那可不是盲目的艺术家发出的虚幻的胜利呼声:“我全说到了!”而是创造者之死,合上了他的经验和他的天才书卷。

1960年1月,加缪乘坐米歇尔·伽利玛的车回巴黎,途中不幸发生车祸,加缪的生命戛然而止,“合上了他的经验和他的天才书卷”。

李玉民
2015年5月于广西北海 //nuWHG1TvBT/zcBgIUYD5nMkzvqeplRLXe5dA//Xm9E2RVA8OQHeTnbg+Cvoqx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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