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从来没到她父亲的书房去谈她为柯林斯伤心的事。这么小小一个孩子这样沉默不语是很怪的,再加上她又感到一种新的顽固难解的骄傲,这样她就死不开口,所以她在这场战斗中只能孤军奋战,而菲力普爵士也让她这样去做。柯林斯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男仆也同她一起走了,来了个新的第二号女仆顶替柯林斯,她是冰安太太的侄女,甚至比她的前任还要更加胆小怕事,总是闭口无言。她长得难看,长着一对又小又圆像醋栗一样的黑眼珠,而不是像柯林斯那样充满好奇的蓝眼睛。
这个插足者匆匆忙忙来回走动,干着柯林斯那份工作的时候,斯蒂芬就咬着嘴唇,梗着脖子,盯着她看。她常常坐在那儿沉下脸来恶狠狠地怒视这个可怜的文弗瑞德,弄出一些小小的麻烦折腾她——比如踩在垃圾箱上,把里面的东西弄得乱七八糟,或者把扫帚、刷子和工作罩衣藏起来,文弗瑞德给搅得心慌意乱,直到最后才从那些最不合适的地方把它们找出来。
“这些工作罩衣咋会跑到这搭儿了!”她在育儿室的垫子下面找到它们的时候小声咕噜着。等她朝冰安太太那边望过去的时候,她就因为担心害怕脸上起了疙瘩。
可是到了夜里,这孩子孤零零地躺着不能成寐的时候,这些在白天本来是作为某种安慰的行动,这些出自忠于柯林斯而感到走投无路才冒出来的行动,却又好像那么渺小、愚蠢而且又毫无益处,因为柯林斯根本就不知道,也看不见,于是在白天忍了一天的眼泪,这时都涌到斯蒂芬的眼眶里来了。在这孤单寂寞无眠空守的夜晚,她也无法鼓足勇气去责备我主耶稣,虽然她觉得,如果 他 肯让她得上膝盖骨囊炎,本来是可以给她很大帮助的。
她常常这样想:“ 他 不爱我,也不爱柯林斯—— 他 是为了自己才需要一切痛苦; 他 并不分担痛苦!”
随后她又会觉得后悔:“啊,我真抱歉呀,我主耶稣,因为我 的确 不知道, 你 爱所有有罪的可怜人!”她也许冤枉了耶稣,想到这点又会让她更加热泪盈眶。
那些在哭泣中度过的不眠之夜,在对主和 他的 仆人柯林斯的怀疑中度过的那些不眠之夜,真是非常可怕。那一个又一个钟头,在无法忍受的黑暗中拖拖沓沓慢慢走过,而且仿佛顺路把斯蒂芬的身体包了起来,让她觉得一时热,一时冷。楼道平台上的老落地钟嘀嗒嘀嗒响着,听着它那不自然的巨大声音让她感到头痛——每到半点或正点它打点的时候,它发出的声音让整幢宅子里充满了恐怖,斯蒂芬最后只好爬到铺盖下面躲起来,究竟躲什么,她也不知道。但是蜷缩在毯子底下,这孩子这时由于有了一点温暖的安全感而得到了安慰,她的神经也放松了,她的身体因为床铺令人昏昏欲睡的温软柔和而变得懒洋洋了。于是她突然打了一个又大又舒服的哈欠,下面跟着一个,接着又是一个,最后黑暗和柯林斯和那座威胁人的大座钟和斯蒂芬自己,全都掺在一起,合到一块儿,变成一个十分友好而且和谐的某种不可分开的整体,既无恐惧又无疑虑——我们称之为睡眠的那种幸福的幻境。
柯林斯走了以后的几个星期,安娜尽力非常温和地对待自己的女儿,更经常地和她待在一起,更精心地爱抚斯蒂芬。母女俩常在花园里散步,或者一起在草场上四处走走。这时候安娜想起她在梦中的那个儿子,他曾经和她一起在那些草场上游戏。一大片忧伤的云影会笼罩在她眼前,在这片刻之间,她满怀无限的憾意俯视着斯蒂芬;而斯蒂芬迅速觉察出这种忧伤,就会用她那小小的着急的手指头,紧紧抓住安娜的手;她很想问问,是什么让母亲觉得烦恼,可是由于腼腆,却一句话也没说。
草场的各种香味很奇异地感染了这母女俩——雏菊的花心中散发出的奇特刺鼻的气味,浅绿色像青草的毛茛的气味;还有长在树篱边上的珍珠花的气味。有时斯蒂芬得猛地揪住妈妈的衣袖——真没法忍受那浓浓的香味!
她有一天说过:“站住别动,要不你就会破坏这香味啦——它把我们都包围起来了——它是一种纯洁幸福的香味,它让我想到你!”这时候,她脸红了,迅速抬起头来向上瞟了一眼,要是她看见安娜笑,就会很害怕的。
可是她母亲好奇而又严肃地看着她,让这个浑身好像都阴差阳错的小东西给弄糊涂了——一会儿那么冷酷,一会儿又那么文雅,甚至文雅到了温柔的程度,在树篱旁边吸到那珍珠花的香味,安娜感到激动起来了,正如她的孩子也激动起来了一样;因为在这方面,她们母女是完全一样的,彼此的血管里都有热情的凯尔特人 12 血液,容易注意这类事情——如果她们能够仅仅只看透这一点那就好了,这类简单的事情就会形成一道把她们联结在一起的链条。
安娜·戈登在那洒满阳光的草场上,突然兴起了一种渴望爱的强烈意愿——她们俩站在一起的时候,双方都有了这种意愿,它填平了成人与儿童之间的那道鸿沟,她们俩相互凝视着,仿佛在寻求什么,每一方都向另一方寻求;这种时刻一会儿就过去了——她们默默地又继续朝前走,在精神上一点儿也没有比以前更接近。
安娜有时坐车带斯蒂芬到大莫尔文去,逛逛商店,到埃比饭店去叫上冷牛肉和有益健康的大米布丁作为午餐。斯蒂芬讨厌这种短途旅行,因为这需要梳妆打扮,但是她都忍受下来了,因为在陪伴母亲走过那些街道,特别是教堂大街的时候,她觉得这有关她自己的体面,因为那条大街有人来人往的长斜坡,人人都可以在那里见到你。出于敬意,帽子常常要摘下来 13 ,更加谦恭的人还把手指掠向额头发边;妇女都鞠躬,有几个甚至还对这位莫顿的夫人行了屈膝礼——这些女人来自乡下,她们戴着斑斑点点的遮阳帽,看起来好像是她们的母鸡。她们和善的脸就像是干瘪的褐色苹果一般。安娜这时一定得停下来问问那些小牛、婴儿和小驹的情况,在农场上这些小东西都很兴旺,她的声音总是很温和,因为她爱那些小东西。
斯蒂芬站在她后面一点,看了她那苗条优美的肩膀,再比比本内特老太太那因为辛苦操劳而变得厚实的后背,比比年轻的汤普森太太那丑陋弯曲的脊背——她讲话的时候咳嗽,所以老说:“请原谅!”好像心里觉得在像安娜这样一位女神面前不得咳嗽——心想她多么高雅可爱呀。
安娜这时回过头来找斯蒂芬:“噢,你在这儿,好宝贝!我们得去杰克森的店里换妈妈的书。”或者,“保姆想再要几个碟子;我们到兰利的店里去买吧。”
斯蒂芬有时忽然一下留起神来,特别是在她过马路的时候。她会左右看看有什么来往行人车辆,把手伸到安娜的胳臂下面。
“跟着我走,”她指挥着,“注意那些水坑,因为它们可能弄湿你的脚——紧紧靠着我,母亲!”
安娜会感觉到抓住自己胳臂的那只小手,心想那些指头的劲儿大极了,觉得它们力气又大又很能干,就像菲力普爵士的手一样,而这一点总是隐隐约约地让她感到不愉快。然而她还是对斯蒂芬微笑着,让孩子领着她走来走去避开水坑。
她会说:“谢谢你,亲爱的,你壮得像一头狮子!”同时还努力让自己的话音里不带一丝这种不愉快。
她和母亲一起单独出门的时候,斯蒂芬总是这样特别小心保护。尽管她自己有一种奇怪的羞怯感,可是并不妨碍她小心保护,同样,安娜自己的羞怯感,也不会让她不接受这种保护。她只好屈从于这样一种煞费苦心、亲切温顺然而又是极其固执的监管。可是,这是爱吗?安娜常常自己寻思。她觉得很肯定,这不是斯蒂芬总是对她父亲所感到的那种忠诚信任;它更像一种出自本能的赞羡,再加上一种大度宽容的亲切善意。
“只要她对我说话同她对菲力普说话一样,我就能够理解她了,”安娜常常暗自思忖,“真是太奇怪了,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感觉到什么,让人怀疑背后还老是藏着点儿什么。”
她们从莫尔文坐车回家,一路上通常都一言不发,因为斯蒂芬更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她母亲现在不再需要她保护了,因为马车夫照看着她们俩——他,以及那几匹尽管大模大样还是那么温文有礼的灰色矮脚马。至于安娜,她总是叹口气,倚靠在她那个角落里,因为老得想办法去谈点儿什么,她都感到厌倦了。她弄不清楚,斯蒂芬是累了,还是不高兴了,或者,这孩子根本就是笨。也许,她对孩子应当感到歉疚?她从来都没法儿在心里完全肯定下来。
这个时候斯蒂芬欣赏着这辆四轮轿式马车,她会陷入那种千变万化的沉思默想之中,那种沉思默想本来是属于暮年的,不过偶尔也光顾儿童。汤普森太太的驼背。它看起来像是一张弯弓——不是一道弯弯的彩虹,而是一张射箭用的那种弓;如果你从她的头到她的脚紧紧拉上一根弦,你能用汤普森太太射出箭来吗?瓷狗——在兰利店里有些好玩的瓷狗——它们让你想起个什么人;啊,对了,当然是柯林斯——柯林斯还有小房子和几只红色的瓷狗在一起。可你是尽力不去想柯林斯的呀!有那么一片奇怪的光华斜照在小山上,一种金色的光环,它让你感到辛酸——为什么一片金色的光华那样照射到小山上就让你感到辛酸?——大米布丁,差不多和木薯粉一样糟糕——然而也不是很像,因为它不是那样黏糊糊的——木薯粉让你怎么使劲也嚼不着,让人讨厌,就像是咬在自己的牙床子上似的。那些胡同里闻着有股潮湿气味,一种很奇妙的气味!可是保姆洗东西的时候,就只闻见肥皂味——当然,上帝清洗世界的时候是不用肥皂的;也许,当了上帝, 他 就不需要任何东西了——你却需要很多,特别是洗手的时候——上帝洗手的时候不用肥皂吗?母亲谈论小牛犊和小婴儿,看起来就像教堂里的圣贞女玛丽亚,彩绘玻璃窗和耶稣在一起的那一位,这又让你想起教堂街,那毕竟不是一个不好的地方;教堂街真是挺叫人激动的;男人不仅露出笑容,而且戴的礼帽也可以摘下来,那该多么好玩呀——一顶高顶硬礼帽一定比一顶麦辫编的那种莱亨鸡似的草帽好玩得多——你没法对着母亲把它摘下来致敬。
白色的大路两边是枝干粗壮、叶片繁茂的树篱,树篱中间星星点点地长着野蔷薇,四轮轿式马车沿着大路平稳地向前滚动;乌鸦和画眉高声歌唱,唱得非常响亮,斯蒂芬可以听到歌声盖住了圆石子互相迅速撞击的叭叭声和马车沉闷的隆隆声。这时她一定觑起眼睛来瞧安娜一眼,她知道,安娜喜欢乌鸦和画眉的歌声;可是安娜的脸藏在暗影里,两只手握在一起安安静静地搁在那儿。
这时候那几匹马因为已经靠近马厩了,就加足劲冲进了大门,莫顿庄园园囿的那座高高的铁门,也就是尽心尽力把守着、永远代表家的那座大门。那些古树都一掠而过,然后就是马厩附近放牧牲口的围场——伍斯特郡牛都长着那种怪里怪气的白脸;然后就是两座幽静的湖,天鹅在那里抚育着它们的幼雏;然后就是草坪,最后是靠近宅邸的车道那宽阔的弯道,一直通向宏伟的入口。
但是这孩子还太幼小,不懂得为什么在预想到黄昏即将到临,莫顿庄园笼罩在午后太阳的金色光华下显出的这幅美景,总会让她嗓子眼里好像有一块东西堵着。她有时想大叫一声表示一种抗议:“停下——停下,你们在破坏它啦!”这已经是非常接近于马上就要泪如雨下了。但是刚好相反,她狠命地眨着眼睛,紧紧地闭着嘴唇,说不快乐,又很快乐。那是一种怪异的感情;那对斯蒂芬来说还是太大,事情牵涉到了精神领域,而她还那么小。因为莫顿的精神会成为她的一个部分,并且会永远留在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超然于随之而来的那些岁月以及生活的压力和丑恶之外,丝毫不为所动。在往后的那些岁月里,某些香味会唤醒这种精神——生长在水边的那些潮湿的灯心草的香味;牛群中那种轻微的牛奶味;干玫瑰叶、香根鸢尾和紫罗兰放在一起的那种香味,它隐隐约约让人想到老是悬在安娜那些屋子周围的蜂蜡。这时斯蒂芬仍然与莫顿共有的那个部分就会懂得,可怕的孤寂之感是怎么一回事,就像一个人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在天地之间四处流浪。
安娜和斯蒂芬脱掉外衣,去书房找菲力普爵士,他通常都是在那里等着她们。
“喂,斯蒂芬!”他常是用他那愉快、深沉的声音叫她,而眼睛则望着安娜。
斯蒂芬的眼睛也总是追随着她父亲的目光,所以她也就站在那里瞧着安娜,有时她看到那宁静之美这样完满无缺,不禁惊讶得屏住了气,她从来没有对她母亲的美貌习以为常,每次见到的时候总是感到惊讶;它属于那种不知为什么令人无法忍受的事情,就像树篱下面珍珠花的香气一样。
安娜可能说,“什么事呀,斯蒂芬?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宝贝儿,别那么瞪着看!”于是斯蒂芬就会感到羞愧难当狼狈不堪,因为她在盯着看让安娜抓住了。
菲力普通常总是给她打圆场:“斯蒂芬,这儿是那本关于打猎的图片集”;或者说:“我知道有一种印刷精美的纳尔森年轻时的肖像;你要是乖乖的,明天我就给你去订一张。”
可是还没过一会儿,他和安娜就一定聊起来了,不顾斯蒂芬只管他们自己开心,像两个孩子一样,弄出一些荒唐可笑的小游戏来,可是常常又不要真正的小孩子参加。斯蒂芬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地看着,但是她的心却成了那种再奇怪也没有的感情的俘虏——这些感情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对付不了的,而且也给它们找不到适当的名称。她所能懂得的不过是,看到她父母怀着那种心情待在一起,让她心里充满了渴望,她还说不清楚的对某种事情的渴望——而这种事情可以让她和他们一样欢乐。这种事情又总是和莫顿交织在一起,和像她父亲的书房那样的一些庄严华贵的屋子交织在一起,和那些窗户所面临的景色交织在一起,充足的阳光和宽阔花园中的馥郁芬芳都是那些窗户引进来的。她思想上老是在摸索一种理由,可什么理由也找不到——除非它就是柯林斯——但柯林斯又不肯在这幅图景中对号入座,即使爱也得承认,她不属于那个位置,丝毫不亚于刷子、水桶和工作罩衣,不属于那间高贵的书房。
这时斯蒂芬必须去用她的茶点了,把那两个成年的孩子一起留在那儿,心里暗暗地猜测,他们俩谁也不会想念她——连她父亲也不会。
她回到育儿室很可能挺不痛快,因为她心里感到非常空虚,很想大哭一场;或者是因为她照了镜子,终于断定,她讨厌她那满头浓密的长发。她抓起一大片涂了黄油的面包,打翻牛奶罐,或者摔破一个新茶杯,或者用手指头把她衣服的前襟弄得肮脏不堪,弄得冰安太太发火。在这样的时候,她要是讲话,那通常总是威胁:“我要把我的头发统统剪光,你看我剪不剪!”或者说:“我 痛恨 这白色的衣服,我要去把它烧了——它让我觉得像个白痴一样!”但是一旦发作起来,她就要翻出这几个月牢骚不满的老账来,回到自命为小纳尔森的时候,高声抱怨,身为一个女孩子,把什么都弄糟了——甚至连纳尔森也给弄糟了。那天晚上其余的时间她都用来嘟嘟囔囔了,因为一个人不快活的时候总要嘟囔的——至少一个人七岁的时候总要嘟囔的——再往后,嘟囔好像就没有多少用处了。
最后到了洗澡的时候了,尽管还在嘟囔,斯蒂芬却必须向冰安太太屈服,她在保姆那粗鲁的手指头摆弄下怎么办都不行,就像一条狗落到了修剪狗毛人的手里一样。她站在那儿假装在发抖,这个身强体壮的小家伙,屁股狭狭的,肩膀宽宽的,侧面身子又瘦又结实,就像灵 14 一样,甚至比灵 更是一刻也不安闲。
“上帝不用肥皂!”她可能突然冒出来一句。
对这句话,冰安太太就得笑笑,虽然并不大和善:“可能不用,斯蒂芬小姐—— 他 不用给 你 洗呀;如果 他 要给 你 洗, 他 就需要许许多多的肥皂了,我可以担保!”
澡洗完了,斯蒂芬穿上她的长睡衣,接着就是停很长一段时间,就是所谓“等待母亲”,如果母亲因为某种原因没能来,也可能要停顿足足二十分钟,或者,如果斯蒂芬很幸运,育儿室的钟又不太准,还带点儿老处女的脾气,那就甚至要等半个钟头。
“那么来吧,做你的祷告,”冰安太太有时也命令她,“你最好请求亲爱的主宽恕你——不敬神,我是这样看的,你这个年轻的小姐!就这样下去吧,因为你成不了个男孩儿!”
斯蒂芬跪在床边上,可是在这样一种心情之下,她祈祷的声音听起来像在生气。保姆会提出反对:“别那么大声,斯蒂芬小姐!请你放慢一点儿,别对着上帝嚷嚷, 他 不喜欢这样。”
但是斯蒂芬继续用一种不起作用的蔑视的语调,对着上帝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