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个时候,斯蒂芬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迫切需要爱。她敬慕她父亲,但那又是另一回事;他是她自己的一部分,他永远都在那儿,她无法想象,世界上可以没有他——可是那个女仆柯林斯,事情就不同了。柯林斯是人们所说的“中不溜丢”,也许有一天她还可能得到提升。而且她又长着红润的脸蛋儿、饱满的嘴唇、饱满的胸脯,对于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姑娘来说,的确可说是相当丰硕的了,但是她那双眼睛却蓝得出奇,特别引人注意,是一对非常漂亮、喜欢盘根究底的眼睛。斯蒂芬见到柯林斯打扫楼道都有两年了,每次都是毫不在意地走过去;可是有一天早晨,那是斯蒂芬刚满七岁的时候,柯林斯抬起头来,突然笑了笑,于是斯蒂芬立刻懂得了,她爱她——真是个令人吃惊的意外发现!
柯林斯殷勤有礼地说:“早上好,斯蒂芬小姐。”
她一向总是说:“早上好,斯蒂芬小姐。”可是这一次听起来却很有诱惑力——诱惑力那么强!斯蒂芬于是想摸摸她,她有点儿迟疑地伸出手来,触到她的袖子。
柯林斯把这只手拿起来一看,“啊,天哪!”她大叫一声,“手指甲多脏呀!”伸出这些指甲的这姑娘一听这话,懊恼得脸蛋儿唰地一下变得通红,赶快冲上楼去修理指甲。
“马上把剪刀放下来,斯蒂芬小姐!”这时候在忙着收拾浴室的保姆,发出了专横的声音。
但是斯蒂芬不为所动,回答道:“我在把指甲弄干净,因为柯林斯不喜欢我的指甲——她说它们太脏了。”
“多么无礼!”保姆十分恼火,骂了一句,“让她管自己的事去吧,谢谢她啦!”
冰安太太终于把那把修剪用的大剪刀拿到手了,就直接去找那个冒犯小姐的仆人;她可不是个能够容忍触犯她的身份地位的人。她在顶层楼梯口找到还在打扫的柯林斯,劈头就责备她:“干自己的活,别管闲事。”她这样教训她,彻头彻尾地把她数落了一通,不到五分钟就把她所有的过错都抖搂出来,大概足可以叫这个中不溜丢再也别想升级了。
斯蒂芬静静地站在育儿室的门口。她可以感觉到她的心在胸腔中怦怦猛跳,充满了愤怒和对柯林斯的同情。这个女仆这时跪在那儿一声不吭,手中的刷子停下来了,嘴唇微微张开,眼神透着相当恐惧。过了好长时间她终于讲话了,声音显得谦卑胆怯。她生性软弱怯懦,而那个保姆口尖舌利,早已成了家里的笑柄。
柯林斯当时说:“干涉你的孩子?啊,没有,冰安太太,绝对没有!俺希望,俺想,俺还不光是懂得俺的职分,——是斯蒂芬小姐自己朝俺伸出那脏指甲来着;她说:‘柯林斯,你看,我的指甲不是脏透了吗?’俺这才说,‘斯蒂芬小姐,这事你得问你阿姨呀。’难道这像是俺干涉你的工作吗?俺可不是那种人呀,冰安太太。”
啊,柯林斯,柯林斯,亏你有那么漂亮的蓝眼睛,那么俏皮迷人的微笑!斯蒂芬自己的眼睛因为充满惊异而睁大了,接着它们突然涌出了希望幻灭的泪水,变得模糊不清了,因为柯林斯撒谎,这种不正当的行为,比起她胆小怕事还要糟糕得多——可是这种不正当的行为却又把她拉得和柯林斯靠近了,因为她尽管瞧不起她,可还是爱她。
斯蒂芬在这天剩下的时间一直闷闷不乐地盘算着柯林斯的这个缺点,可是整个这一天她都想要柯林斯,每逢她看到她的时候,她总觉出来她自己在微笑,怎么也找不到足够的勇气来皱起眉头,对她表示自己出自本性的不以为然。而柯林斯呢,如果保姆没朝她看,也会微笑,而且还会举起她那肥胖的红手指,指指那些指甲,对越走越远的保姆的身影做个鬼脸。斯蒂芬看到她这样,心里觉得很不高兴,还很难为情,倒不怎么是为自己,而主要是为柯林斯;因为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所以一想到她,就让斯蒂芬脊背发麻。
柯林斯那天后半晌摆放茶点的时候,斯蒂芬找到机会让她一个人留下。“柯林斯,”她小声说,“你说假话了——我可从来没要你看我的脏指甲!”
“当然没!”柯林斯说话吞吞吐吐,“可是俺总得说点啥呀——你没往心里去吧,斯蒂芬小姐,对不对?”就在斯蒂芬未置可否抬起头来盯着她的脸的时候,柯林斯突然弯下身来亲了她一下。
斯蒂芬站在那儿,高兴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所有的疑虑都一扫而光了。在那个时刻,她除了美和柯林斯以外,什么也不知道,而这两个又合成了一个,这一个就是斯蒂芬——可是又还不是斯蒂芬,而是一种什么大得多的事情,一个七岁孩子的脑子里可找不出什么名字来叫它。
保姆嘟嘟囔囔地走过来了,“得了,快着点,斯蒂芬小姐!别那么傻不愣登地呆在那儿!去洗洗脸,洗洗手,再来用茶点——就这么一件事,我得告诉你多少次呀?”
“我不知道……”斯蒂芬小声咕噜着。的确,她也真是不知道。在那一会儿,她确实不知道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从那以后,斯蒂芬就走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她围着柯林斯这条轴线转。那是一个常常充满激动人心的冒险,充满得意之感、赏心乐事以及不可思议的愁烦的世界,而且又是一个美妙的大好胜地,可以猛冲进去,到处扑腾,就像一只飞蛾扑向灯火。时间一天天翻飞而过,宛如一个秋千一会儿高高荡起掠过树梢,一会儿又坠落地下,可是却很少悬在半空。而斯蒂芬也和时日一起飞度,紧紧抓住秋千,每天早晨一醒就满怀隐隐约约的兴奋激动——按道理这是只有过生日和圣诞节还有到莫尔文去看童话剧才有的那种激动。她常常一睁开眼睛就跳下床来,还睡意蒙眬,根本想不起为什么她会觉得那么高兴;然后才恢复记忆——她知道,她在这一天真的要去看柯林斯了。想到这一点就会让她坐在浴盆里的时候弄得水花四溅,穿衣服的时候,急得把纽扣都扯掉了,刷指甲的时候那样狠命用力,把手指头都刷疼了。
她上课的时候开始变得很不专心,嘴里咬着铅笔,眼睛望着窗外,或者更加糟糕,根本就不听讲课,而只是盼着柯林斯的脚步声。保姆抽打她的手,罚她站墙角,不让她吃果酱,可是这都无济于事;因为斯蒂芬只是笑笑,把自己的秘密保守得更严——为柯林斯挨罚也值得。
她越来越躁动不安,甚至保姆高声朗诵的时候也没法让她安安静静地坐着。有一段时间,她非常喜欢听人朗读,特别是诵读全是英雄人物的故事书;可是现在,这些故事强烈地激发了她的雄心,她一心一意想自己也像他们一样成为英雄。她,斯蒂芬,现在渴望成为威廉·退尔 6 ,或者纳尔森 7 ,或者整个巴拉克拉瓦 8 冲锋战中的勇士;这就引出了在育儿室的碎布袋里东翻西找,在猜谜哑剧中用过的衣服堆里搜搜捡捡,装模作样又吵吵嚷嚷,装腔作势还趾高气扬,而且朝着镜子照个不停。有时候育儿室里看来像是遭到地震的破坏,椅子上和地板上到处堆着斯蒂芬翻找出来但又给扔掉的零七八碎的东西,所以有段时期一切都弄得一塌糊涂。然而,一旦打扮完毕,她就雄赳赳地走了出去,专横地把保姆扔在一边,经常总是去寻找柯林斯,而这个女仆可能早就溜到地下室去了。
柯林斯有时特意逗弄纳尔森,“哎呀,你看起来真棒!”她会大叫一声。然后就对厨娘说,“快来这儿,威尔森太太!斯蒂芬小姐是不是活像个男孩儿?俺相信她就是个男孩儿,她长得是他们那种肩膀,他们那种可笑的又粗又笨的腿!”
这时候斯蒂芬就会一本正经地说:“是的,我当然是个男孩儿。我就是小纳尔森,而且我要说:‘有什么可怕的?’你知道,柯林斯,我一定是个男孩儿,因为我觉得刚好和男孩儿一样,我觉得就和楼上那幅画上年轻的纳尔森一模一样。”
柯林斯会笑起来,威尔森太太也一样。等斯蒂芬走了,她们俩就议论起来。柯林斯说:“她真是个怪娃娃,老是把自己打扮起来演戏——真是好玩。”
可是威尔森太太却表示异议,“我可不赞成这种胡闹,不配一个年轻小姐的身份。斯蒂芬小姐和其他那些年轻小姐完全不同——她一点儿也没有她们那种可爱的样儿——真可惜!”
然而,有些时候,柯林斯看到斯蒂芬白费力气去装扮纳尔森,好像很不高兴。“好了,别缠着俺了,小姐,俺还有活儿要干呢!”要不就说,“你去让保姆看吧——是的,俺知道你是个男孩儿,可俺还有活儿要接着干呀,你让开吧。”
斯蒂芬只好溜回楼上去,完全泄了气,说不出来的不痛快,随后就变得心虚卑怯,把她那么喜爱的那些服饰扯下来,换上她厌恶的衣着。她是多么痛恨那些软绵绵的衣服和腰带饰物、丝绸饰带、珊瑚串珠和网眼长袜呀!她穿上马裤两条腿就觉得自由、舒服;她也爱好衣服上有口袋,可是这都是不允许的——至少不让有那些真正合用的口袋。她对育儿室也觉得很不痛快,因为柯林斯怠慢拒绝了她,因为她感到什么都不对劲儿,因为她非常渴望当个真正的什么人物,而不仅是斯蒂芬假扮成的纳尔森。她一阵怒气发作,走到橱柜那儿,把那些玩具娃娃都拿出来,对她们横加折磨。她一向都看不起那些呆头傻脑的东西,可是每逢圣诞节和生日,她们还是源源而来。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恨你们!”她一面抱怨,一面敲打她们那些无关痛痒的脸。
但是有一天柯林斯比平常更不高兴,好像突然满心都是悔恨。“这都怪俺的膝盖骨囊炎,”她向斯蒂芬透露,“这不是因为你,亲爱的,是俺的膝盖骨囊炎。”
“这很危险吗?”孩子问她,觉得很害怕。
于是柯林斯出于她那个阶级的本性说:“可能——可能要做个可怕的手术。俺可不想做啥手术。”
“怎么回事呀?”斯蒂芬问。
“嗐,他们会给俺一刀,”柯林斯带着哭腔,“他们得给俺一刀,把水放了。”
“啊,柯林斯!什么水呀?”
“俺膝盖里的水呀——你要是按按它,你就会知道了,斯蒂芬小姐。”
就只有她们俩站在那间宽敞的夜间育儿室里,柯林斯一瘸一拐地铺床,这是一次难得而美妙的机会,斯蒂芬可以和她崇拜的女神不受打扰自由自在地聊天儿,因为保姆寄信去了。柯林斯把那粗糙的毛袜卷下来,让她看腿上那有病的部位;那地方斑斑点点,肿得老高,非常难看,可是斯蒂芬用手指头一碰,眼睛里立刻就焦急得涌出了泪水。
“你瞧!”柯林斯叫了起来,“看见这凹进去的印儿吗?那就是水!”接着她又加了两句,“这儿那么疼,真叫俺难受,这都是擦那些地板闹的,斯蒂芬小姐,俺不该去擦那些地板的。”
斯蒂芬一本正经地说:“我真希望,是我得了病——我希望我得了你那个膝盖骨囊炎,柯林斯,因为那样我就可以替你受那份罪了。我愿意为了你受可怕的伤害,就像耶稣为了有罪的人受伤害一样。我要是拼命祈祷,你难道就不相信,我可以得这种病吗?要不,我要是用我的膝盖和你的膝盖来回蹭呢?”
“主保佑你!”柯林斯笑了,“这可不像麻疹;不,斯蒂芬小姐,这是擦那些地板引起的。”
那天晚上,斯蒂芬变得闷闷不乐,于是她拿起一本《儿童圣经故事》,仔细看耶稣钉在十字架上那幅画,她觉得,她懂得 他 了。她常常感到困惑,不大了解 他 ,因为她怕疼痛——她在花园里让沙砾把小腿上的皮擦破了,要强忍住不流眼泪都是很不容易的——可是耶稣呢,他本来可以把所有那些天使召来,却宁愿自己去为有罪的人受苦!啊,是的,她从前觉得 他 很奇怪,现在她已经不奇怪了。
上床的时候,她母亲来听她做祷告,这是当时的风俗习惯,斯蒂芬丝毫没有虔诚信仰的意思,可是等到安娜亲了她 9 ,把灯灭了以后,斯蒂芬这时才汗流浃背地陷入真正狂热的祷告之中。
“主啊,请你赦免了柯林斯,让我替她得上膝盖骨囊炎吧——让我得吧,让我得吧,我主耶稣呀,求你啦,主啊,我愿像你做的那样,忍受柯林斯所受的一切痛苦,我也不想要什么天使!我愿用我的血去为柯林斯冲洗,我主耶稣啊——我非常愿意当柯林斯的救主——我爱她,所以我愿像你那样受到伤害;求你啦,亲爱的主啊,请让我那样做吧。请你让我的膝盖里也长满了水吧,这样我就可以做柯林斯的手术。我愿替她挨那一刀,因为她害怕极了——可我一丁点儿也不怕!”
她翻来覆去地这样祈求,一直到睡着了,做起梦来,梦见她很奇怪地成了耶稣,柯林斯跪在她面前亲她的手,因为她,斯蒂芬,居然用骨头做的裁纸刀截掉了她的膝盖,把她治好了,还把截下的膝盖接到她自己的身上。这场梦把欢乐和苦恼合二为一,让斯蒂芬很久都记在心中难以忘怀。
第二天早晨她醒来的时候觉得非常兴奋,只有在全心全意信仰的时候才会有这种感觉,她洗澡的时候仔细查看自己的膝盖,发现一点儿毛病也没有,只有几处以前的疤痕,还有最近摔跤摔破了的地方结的一个上面有皱纹的褐色小痂——这当然叫她感到非常失望。她揭掉了那块痂,这当然有些疼,可是她觉得一定不像真正的膝盖骨囊炎那么疼。然而,她决定继续祈祷,可不要那么随随便便地就灰心丧气。
有三个多星期,她都是祈祷得浑身冒汗,而且每天都用那些问不完的问题去纠缠可怜的柯林斯:“你的膝盖好一点儿了吗?”“你觉得我的膝盖肿了吗?”“你有信仰了吗?因为我有——”“你觉得不那么疼了吗,柯林斯?”
可是柯林斯的回答总是那个样儿:“一点儿也没好,谢谢你,斯蒂芬小姐。”
到了第四个星期的末尾,斯蒂芬突然停止,不再祈祷了,她对我主说:“主啊,你不爱柯林斯,可是我爱她,我就要得上膝盖骨囊炎的。你看我得不得!”接着她又觉得有些害怕,所以又谦恭地加上了一句,“我是说,我只是想要——你不反对吧,我主耶稣呀,是不是?”
育儿室的地上铺着地毯,这对斯蒂芬来说显然是相当不幸的,如果铺的只是镶花木地板,像客厅和书房那样,她觉得,那样也就比较好达到她的目的了。反正如果她跪得够长,那也够硬的——确实有那么硬,她要是跪上二十多分钟,就得咬紧牙关了。这可比在花园里把小腿上的皮蹭破了要糟糕得多,甚至比揭掉伤口上一个痂也糟糕多了!纳尔森帮了她一点儿忙,她会这么想:“我现在是纳尔森,我是在特拉法加打着仗呢——我膝盖上中弹了!”可是她又会想起来,纳尔森逃脱了痛苦的折磨。然而,遭受痛苦倒确实还是件好事——它当然像是把柯林斯拉得靠近多了,这好像让斯蒂芬感到,她因为这样尽心竭力渴求为她受苦,就有权利拥有她。
在育儿室的旧地毯上有数不完的脏点子,可以让斯蒂芬假装在那儿擦洗,老是在那儿细心模仿柯林斯的动作,一面小声哼哼,一面来来回回地擦洗。等她最后站起来的时候,她就得抓着她的左腿,一瘸一拐的,还一直小声哼着。她的长袜子上露出了一些新的大破洞,透过这些破洞,她可以仔细地看自己那发疼的膝盖,这件事招来了指责:“别再胡闹啦,斯蒂芬小姐!你撕扯你的长袜子,这样做太丢人现眼了!”但是斯蒂芬做着鬼脸一笑,她喜欢公然反抗,这就促使她继续胡闹。然而到了第八天,斯蒂芬开始醒悟到,应该让柯林斯看看自己诚心诚意的证据。那天早晨她的膝盖给磨得特别厉害,所以她就一瘸一拐地去找那个连想也没有想到这件事的打杂女工。
柯林斯吓了一跳:“俺的天,这是咋啦?你干啥了,斯蒂芬小姐?”
这个时候,斯蒂芬才说出来:“我已经像你一样,得了膝盖骨囊炎啦,柯林斯!”她说的时候,并非没有露出她那份情有可原的得意。柯林斯弄得莫名其妙,傻呆呆地看着,于是斯蒂芬又说,“你知道,我想分担你的痛苦。我祈祷了好多好多,可是耶稣根本不听,所以我得用我自己的办法来得膝盖骨囊炎——我可再也等不及耶稣啦!”
“啊,嘘!”柯林斯吓得毛骨悚然,压低嗓门说,“你可别说这些个事儿:这可太糟了,斯蒂芬小姐。”但是她又不由得微微笑了一下,然后突然满怀热情地紧紧搂住这个孩子。
然而,柯林斯那天傍晚还是鼓起勇气对保姆谈到斯蒂芬。“她的膝盖全都又红又肿,冰安太太。难道你听说过有像她这样一个稀奇古怪的人吗?还祈祷也要得上俺这种膝盖病。她可真是一个跟人两样的孩子!唉,她要是不想方设法去得这种病该多好!嗯,要说这还不是真正有爱心,那俺也就不明白啥叫爱啦。”柯林斯这时候轻轻笑出声来。
在这以后,冰安太太拿出了她的权威。那种自我折磨的事情被迫停止了。如果斯蒂芬还要继续追问的话,柯林斯这边就得奉命撒谎。这样,柯林斯也就大模大样地撒起谎来了:“好些了,斯蒂芬小姐,这一定是你祈祷来的——你瞧, 耶稣 听到你祈祷了,俺料想, 他 看见你那双可怜的膝盖会觉得心疼的,俺懂得,因为俺看见了就心疼!”
“你跟我说的是实话吗?”斯蒂芬问她,她还忘不了爱情的青春之梦开头那一天的事儿,所以心里还有些怀疑。
“嗐,俺告诉你的当然是实话呀,斯蒂芬小姐。”
听了这话,斯蒂芬也就只能心满意足了。
经过膝盖骨囊炎这件事以后,柯林斯变得更有感情了;她和厨娘现在都把这个孩子叫作“怪人”,可她却不由得对这个孩子产生了新的关注,斯蒂芬更多地受到了偷偷摸摸的宠爱,而她对柯林斯的爱也一天天地增长。
这时候已经到了春天这个情意缠绵的季节,斯蒂芬第一次感觉到春天。她以一种默默无言的孩子气的方式,觉察出来春天的芬芳,房屋让她觉得厌烦至极,她老想到草原上去,到一片白色的刺树 10 丛中去。她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永远在躁动,坐立不安,而她的内心却笼罩在一片温柔的朦胧烟雾之中,她想尽办法要把它告诉柯林斯,可怎么也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它整个就是柯林斯,然而又不大相同——它和柯林斯开朗的微笑毫不相干,和她那双红色的手,甚至和她那对蓝颜色的、引人注目的眼睛也毫不相干。然而,那整个的就是柯林斯,斯蒂芬的柯林斯,也是这些漫长、温暖的日子的一部分,也是姗姗其来而在斯蒂芬上床以后一小时又一小时地流连不去的那一连串黄昏的一部分;而且如果斯蒂芬能够懂得的话,也是她自己越来越锐敏的孩童感觉的一部分。在这一个春天,她第一次对布谷鸟的叫声欢乐激动得发抖。她站在那儿静静地谛听,把头偏到一边,这种从远方传来的呼唤具有的魅力,注定要在她这一生中永远伴随着她。
有些时候她想要离开柯林斯,然而另外一些时候,她却总是渴望挨近她,渴望非得到自己的爱心所乞求的回应不可,但是柯林斯很少让她得到,这是相当明智的。
她常常说,“我爱你可真是爱死了,柯林斯。我爱你爱得那么厉害,都把我折腾得要哭了。”
而柯林斯常会这样回答:“别犯傻了,斯蒂芬小姐。”这可不能让人满意——完全不能让人满意。
于是斯蒂芬可能会突然一下把她推开,怒火冲天:“你是个畜牲!我多么恨你呀,柯林斯!”
现在斯蒂芬开始每天晚上都睁大眼睛不睡觉,以便构建出种种幻想的画面:柯林斯在各式各样快乐的场合陪伴着她。也许她们俩手牵着手在花园里散步,或者在山坡上停下来听布谷鸟唱歌;或者也许她们乘着一条挂着三角形羊腿帆的怪模怪样的小船,就像神话故事中的那种小船,掠过辽阔的蓝色海洋。斯蒂芬有时又幻想出这样的情景:在一条有座水磨坊的小河边上,就只有她们俩住在一座低矮的草顶小房子里——她在离阿普顿不很远的地方见过这种小房子——水流很急,发出喧哗的声音;有时还有几片落叶顺流而下。最后这种是一种非常亲切的情景,细致逼真,甚至还有在高高的壁炉架两头各摆着一个红色的小瓷狗。还有一座有摆的座钟滴答滴答地大声响着。柯林斯把鞋脱了坐在壁炉旁边。“俺的脚又肿又疼,”她说。这时斯蒂芬就会去切些优质面包再加上黄油——待客式的黄油面包,也就是面包少,黄油多——把水壶放在火上,为柯林斯沏茶,柯林斯喜欢喝浓浓的滚烫的茶,她可以就着她的茶碟一口一口地抿。在这个场景中,是柯林斯在谈论爱,而斯蒂芬则在温和而又坚定地拒斥她:“得了,得了,柯林斯,别犯傻了,你真是个怪家伙!”然而,在这整个期间,她一直都渴望告诉她,这该是多么奇妙呀,真像金银花一样,像那样甜甜蜜蜜——或者像太阳光下的田野里,散发着新收割的牧草那样浓烈的香味。也许她 会 告诉她,刚好在这种情景就要结束的时候——刚好在这最后一幕场景就要隐去的时刻。
在这些日子里,斯蒂芬更加依恋她父亲,这在某一方面是因为柯林斯,她没法告诉你为什么会那样,她不过觉得是那样。菲力普爵士和女儿有时在山坡上散步,在黑刺李林中和新生的绿色欧洲蕨丛中走进走出;他们手牵手走着,深深地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友好感情,深深感到相互之间的理解。
菲力普爵士对所有野花野果,对小狐狸和兔子还有那些人都了如指掌。在靠近莫尔文的那些小山上还有许多稀有的小鸟,他把那些都指给斯蒂芬看。他教给她一些比较简单的自然法则,这些法则虽然简单,却永远让她心里充满了奇妙之感;树液怎样通过树枝流动,风怎样激起树液流动,鸟类怎样活动和筑巢,布谷鸟怎样变换叫声,在六月份就变成“可古——谷”。他是出于对自然法则和对学生这两者的爱才教她的,而且他这样教斯蒂芬的时候,也同时在观察她。
有时候,这孩子的心里充满了以往的负担,她必须把她的那些问题用短短的语句结结巴巴地告诉他。告诉他,自己多么渴望是不同的另外一种人,渴望是像纳尔森一样的那种人。
她有时会问:“你觉得,要是我拼命地想——或者祈祷,我 能 成为一个男人吗,父亲?”
这时菲力普爵士就会面带笑容,轻轻抚摩她,并且告诉她,总有一天,她会想要有漂亮的连衣裙的,而且他的抚摩总是额外地温柔,一点儿也不会引起伤害。
但是,有时他又会严肃地仔细端详女儿,用一只手紧紧托住他那坚实而且有凹窝的下巴。他常常观察她在花园里和狗玩耍,观察她的动作中很奇怪的暗含力量的模样,她四肢那种长长的线条——按她的年龄她长得很高——她的头在过分宽阔的肩膀上的姿势。这时他也许会皱皱眉头,陷入沉思,也许会突然叫她:
“斯蒂芬,到这儿来!”
她高兴地来到他跟前等着,以为他会讲些什么;可是说不定他会用手把她搂到自己怀里,过了一会儿又突然松手把她放开。然后他站起来回到宅子里,走进书房,那天其余整个时间都在看书。
菲力普爵士是一个怪异的混合体,集运动家与研究家于一身。他的藏书室属于英格兰最精美的藏书室之列,而他最近又开始每天夜里有一半时间都在看书,他以往并没有这种习惯。他独自一人待在他那肃穆安静的书房里,把他那张巨大写字台的一个抽屉上的锁打开,取出最近得到的一本薄薄的书,在寂静的深夜读了又读。作者是一个德国人卡尔·亨里希·乌尔里希,菲力普爵士读着读着,眼睛里就显出困惑的神色;于是他摸出一支铅笔沿着洁白的页边写些边注。有时他一跃而起,在室内来回迅速踱步,时而停下来注视一幅画——米莱 11 头年给斯蒂芬和她母亲画的一幅肖像。他注意到安娜的优雅之美,那样完美无缺,那样完全让人心安;可斯蒂芬却是那种让人捉摸不定的气质,她穿的衣服让她看起来很不对劲儿,好像她的人与衣服很不协调,但是首先是她与安娜很不协调。过了一会儿,他就蹑手蹑脚,偷偷上床,深怕吵醒自己的妻子,怕她会问:“菲力普,亲爱的,这么晚了——你看什么书了?”他不想回答,也不想告诉她;就是这个缘故,他必须轻手轻脚。
第二天早晨,他对安娜会非常温柔——但是对斯蒂芬则更加温柔。
正当春光越来越明媚灿烂,并且长驱直入夏季的时候,斯蒂芬也越来越感觉到,柯林斯也在变化之中。这种变化刚开头几乎是触摸不到的,但是儿童的本能是骗不过去的。终于有一天柯林斯对她厉害起来,也没有拿自己的膝盖为由来作任何说明。
“现在别老是围着俺脚跟前转啦,斯蒂芬小姐,别老跟着俺,别老盯着俺。俺讨厌让人看着——你上楼到育儿室去吧,这底层没年轻小姐的地儿。”从此以后,要是斯蒂芬不管在哪儿靠她近点,就会经常遭到这种拒斥。
可悲的不解之谜!斯蒂芬的心灵暗中到处摸索着寻求解答,就像一只瞎了眼的小田鼠老是处在黑暗中一样。她完全处于惊慌失措,因为受到这样强力压制的约束,她的爱反倒越来越强烈了,于是她想方设法讨好柯林斯,给她水果硬糖和巧克力糖球,这些东西这个女仆都收下了,因为她喜欢吃糖。柯林斯也不是像她表现的那样,应该受到责备,因为从她那方面来说,她也是受感情操纵的木偶。新来的男仆长得又高又大,而且特别漂亮。他一直用赞许的眼神望着柯林斯。他说过:“别让那个讨厌的小东西缠住你不放;要不,她会拿着俺们的事儿到处乱讲。”
现在斯蒂芬懂得什么是寂寞无聊了,因为她没有一个可以吐露衷情的人。她甚至不愿意告诉她父亲——他——他可能理解不了,他会微笑,他会抚摩她——如果他抚摩她,不管多么轻柔,她知道,她是忍不住自己的眼泪的。甚至纳尔森也突然变得十分遥远了。努力当纳尔森又有什么用处呢?乔装打扮又有什么用处呢?——假装又有什么用处呢?她不想吃东西,越来越肌肉松软,脸色苍白,无精打采;到后来安娜感到十分惊慌,派人去请大夫。大夫来了,开了一剂以大黄为主的泻药,因为他发现病人没有什么大病。斯蒂芬一口喝下那令人作呕的药水,哼都没哼一声——差不多就像是她喜欢喝药似的!
事情常常是这样,结局突然而来;它是这样来的:这个孩子那天一个人在花园里,还在可怜巴巴地琢磨着柯林斯的事儿,她有几天都避开不见她了。斯蒂芬溜达到搭了很久的一个栽盆花的小屋,她在那里没有看见别人,只看见了柯林斯和那个男仆,他们在一起好像谈得非常起劲,这让他们都没听见她来了。于是一件引起大祸的事情发生了,因为亨利粗暴地抓住柯林斯的手腕,把她拉到自己跟前,对她粗手粗脚,而且对准她的嘴亲了起来。斯蒂芬突然脑袋发热,头晕眼花,充满难以理喻的无名怒火;她想要高声喊叫,可又根本叫不出来,只能啐唾沫。但是,她随后马上就抓起一个破花盆,不偏不倚狠狠地扔到男仆的身上。它正好砸到他脸上,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慢慢地流下来。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轻轻地擦着伤口,柯林斯则哑巴似地盯着斯蒂芬。他们俩谁也没说话,都觉得是犯了罪过——他们也都十分惊讶,所以哑口无言。
这时斯蒂芬转过身来,发疯似地从他们那儿逃跑了。跑呀,跑呀,不管怎么跑,不管跑到哪儿,只要她不再看见他们就行。她一边跑,一边捂着眼睛哭,经过灌木丛的时候把衣服撕破了,撞上横在路上的枝条又把长袜和腿上的皮也划破了。但是突然之间,这孩子给一双强有力的胳臂抱住,她的脸紧贴在她父亲的身上,菲力普爵士把她抱回房子里,沿着宽敞的过道来到他的书房。他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忍住没有问她。开头她蜷缩在那儿,就像不知怎么把自己弄伤了又不会说话的小动物。但是她的心太嫩了,装不住这份新添的苦恼——心里觉得太重了,难以负担,所以这份苦恼就从心里汩汩而流,于是她就趴在菲力普爵士肩头把事情抖了出来。
他心情沉重地听着,只是抚弄着她的头发。“是的——,是的——”他轻声细语,然后又说,“接着讲吧,斯蒂芬,”等她讲完了,他停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抚弄着她的头发。然后他才说:“我想,我理解,斯蒂芬——这件事儿,好像比已经发生过的任何事情,都更加可怕,更加可怕得多——可是,你将来会发现,它总会过去的,而且会完全忘掉的——你一定得想法儿相信我的话,斯蒂芬。现在我就开始把你当作男孩,你得记住,当个男孩就必须永远保持勇敢。我可不准备装假,好像你是个胆小鬼;我知道你很勇敢,我干吗要装假呢?我明天就打发柯林斯走;你理解吗,斯蒂芬?我要打发她走。我并不是不讲仁义,不过,她明天得离开,另外,我也不想要你再见她。开头,你会想念她,这是很自然的,可是过段时间,你就会发现,你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这点苦恼好像根本就不算一回事儿。我告诉你的都是实话,亲爱的,我发誓。你记住,要是你需要我,我永远在你身边——你什么时候愿意,都可以到我书房里来。什么时候你觉得不高兴,想找一个伴儿说说话,你都可以来和我谈谈。”他停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在最后说了这么一句:“别去烦你妈妈,只来找我,斯蒂芬。”
斯蒂芬还在那儿屏着气儿,直眉瞪眼地看着他。她点了点头,菲力普爵士发现自己那双悲伤的眼睛从他女儿沾满泪水的脸上收了回来。但是她的双唇显得更加坚定,她下巴颏儿上的那道凹窝显得更带有一种新的孩子式的勇武之气。
他弯下腰来亲了亲她,完全沉默无言——好像是签署了一份可悲的合同。
安娜在这件不幸的事情发生时不在家里,回来的时候发现丈夫在厅里等着她。
“斯蒂芬又淘气了,她现在在楼上育儿室里;她又耍了一次脾气。”他说。
尽管他很显然是等在那儿想截住安娜,他现在说起来却是轻描淡写的神气。他告诉她,柯林斯和那个男仆必须辞退。至于斯蒂芬,他早已和她长谈过了——安娜最好让事情过去就算了——也不过是孩子气地使使性子。
安娜急忙上楼去看女儿,她自己从前不是个激动不安的孩子,所以斯蒂芬每次发作都让她觉得不知所措;然而她早有充分准备会发生更坏的事情。但是她看到斯蒂芬用手托着下巴颏儿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凝望着窗外;她的眼睛仍然肿着,脸色苍白,除此以外倒看不出有什么明显动感情的迹象;确实,她还真是对安娜绽开了微笑——不过是死板板的微微一笑罢了。安娜谈得很和善,斯蒂芬静静听着,不时点点头表示默认。但是安娜却感到手足无措,好像出于某种缘由,是这个孩子在着急地想要她放下心来;那微笑的意思就是让人放心——这是那种非常没有孩子气的微笑。这位母亲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在说话。斯蒂芬没谈她对柯林斯的感情;在这一点上她很坚决,硬是滴水不漏,她把一个破花盆扔到了男仆头上,她对自己这个行动既不辩解也不肯定。
“她是在想法隐瞒某种事情。”安娜寻思,越来越觉得进退两难。
到了最后,斯蒂芬一本正经地拉起她母亲的手,开始抚摸它,仿佛是她在安慰妈妈似的。她说:“别着急,因为你一着急就会让父亲着急——我答应,我要想法让自己不发脾气,可是你也得答应,不再继续着急。”
尽管这事儿好像很荒唐,安娜还是听到自己说出了这句话:“那就好——我真的答应,斯蒂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