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福小姐离开了以后,在莫顿很快就出现了两件明显的革新大事:帕德顿小姐到来掌管教室;菲力普爵士自己买了一辆汽车。这是一辆潘哈牌的汽车 36 ,在塞文河上的阿普顿附近地区引起了人们的激动。英格兰中部地区那些怀疑一切革新的保守派人士,一直都不赞成汽车,现在回顾起来简直不可思议,菲力普爵士当时被视为先锋派。潘哈车前面肩头很高,狮子鼻,像个畸形怪物,声音很大很粗野,脾气难以捉摸。它常常犯消化不良的毛病,是火花塞不好造成的。它那几个座位叫人不舒服极了,它那粗糙的排挡很不顺手,而且噪音很大,但是尽管如此,它却可以达到每小时跑十五英里的速度——感谢上帝的慈悲,加上司机的努力,它常常能做到这样,而不是因为消化不良痛苦抽搐。
安娜对新买的这件东西感到怀疑。她是那种女人,年龄过了四十,平平稳稳地坐上自己的四轮轿式马车,或者在夏天坐坐法国式的双人四轮折篷马车,就感到心满意足了。她讨厌自己戴上挡风镜的那种样子,讨厌不得不把帽带系紧,讨厌坐汽车的时候菲力普爵士坚持她非穿不可的那种笨重、带有男性式样的粗呢大衣。这些东西都违反了她的本性;伤害了她喜爱优美的感情,她对柔软适体的服装的爱好,她倾向平静、缓慢、柔和动作的天性,她对女性温柔秀美的热爱。安娜虽然年已四十,依然体态修长,黑色的头发丝毫没有灰白,爱尔兰式的蓝色眼睛仍然和她作为新娘来到莫顿的时候一样明亮坦诚。她依然优美动人,这个事实让她为了自己的丈夫而暗暗觉得非常高兴。然而安娜也并没有无视中年;她以尊严和勇气半带妥协地迎接它的到来;现在她柔和的衣衫的颜色有所保留,她的动作比以往小心了一点儿,她的心情比以前有了较多严格节制和警惕防范——这些日子更是警惕防范过多,她因为兴趣狭窄了,逐渐变得越来越不那么宽容了。汽车本身原本是件无关宏旨的事情,然而却具体反映了安娜身上某种退步的倾向,对不同一般的事物的某种与生俱来的厌恶,对未知事物的某种根深蒂固的恐惧。
老威廉斯是公然蔑视和敌视的;他认为那部汽车是对他的马厩的一种凌辱——那些洁白无瑕的马厩和其中宽敞的马车房,那些用草和马具匠的红色和蓝色长带整齐编织在一起的宽宽的绳索和那至今保持纤尘不染的壮观的马厩院子。那辆潘哈一来,看哪,那石板地上一片片的油坑,那略带绿色、气味难闻,擦也擦不干净的油;车房里形形色色怪模怪样的工具,全都黏糊糊的,一摸就蹭你一手油;几个大罐子,里面装的好像是黑凡士林;为了摆放一些备用的车胎,木制构件已经钉好钉子了;装有老虎钳的工作台是为发动机的内部构件而设的,因为那些地方时常要拆卸。那辆单马双轮马车早已毫不留情地从车库里赶出去了,现在它得和那辆双马四轮马车挤在一起,把地方让给那华丽而又俗气的新闯进来的家伙和它的贴身仆人,那个称作司机的年轻仆人——他来自伦敦,身上穿着皮制的衣服。他满口伦敦土话,公然在车库里当着威廉斯的面吐痰,然后用脚去把痰涂掉。
“你可别指望让你在俺车库这儿吐痰,俺告诉你!”威廉斯咆哮起来,气得都要中风了。
“啊,别价,别价,老大爷;咱们可不是在诺亚方舟 37 里!”这位新来的人就这样回答威廉斯。
威廉斯和司机伯顿之间展开了一场血战——伯顿对那些马表示了很大的蔑视。
“你的日子现在已经玩儿完啦,老大爷,”他老是这么说,“那些马的日子也都玩儿完啦——最好还是去学学当个司机吧!”
“俺巴望着,还等不到那样作践俺自个儿的时候,俺就死了,你这个小坏蛋!”气极了的威廉斯大声咆哮,他越来越生气,连吃的饭都发酵了,让他肚子胀气,弄得他很难受,所以他妻子也为他着急。
“这会儿你就别着急啦,亚瑟——瑟 38 ,”她好言劝说,“俺们老了,俺和你,这世道在往前走呢。”
“走到地狱那儿去,它就这么走着呢!”威廉斯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哼哼。
让事情变得更糟的是,菲力普爵士的举止行为就和一个弄了点儿可恶的新玩意儿的小学生一样。他让他那位新种马的马夫迷惑住了,仰卧在地上,把脚从发动机的罩子下面伸出来,等他从那儿钻出来的时候,颧骨上、头发上,甚至鼻尖上都是油烟,他看起来驯顺得了不得,威廉斯后来是这样对他妻子说的:
“看起来真是可怕,他脏得一塌糊涂,他那么一个干干净净的绅士,穿上那个伯顿的那件脏透了的旧上衣。那个伯顿朝着我龇牙咧嘴地笑,还一个劲儿不声不响地指指画画,因为老爷瞅不着他,俺家老爷叫起伯顿来可亲热哪:‘喂,喂,这机器出了点儿毛病,管子里没油啦!’可伯顿不听俺老爷的,‘是那个活塞的毛病!’他说,那调门要多冷有多冷。”
斯蒂芬给那辆车迷得神魂颠倒,那程度丝毫也不亚于她父亲。斯蒂芬和可恶的伯顿交上了朋友,而伯顿巴不得要得到一个同盟军,很快就开始教她引擎的各个部件;他还教她开汽车,菲力普爵士也愿意;他们常常三个人一起出去,留下威廉斯盯着看汽车一会儿就跑得无影无踪。
“她是那么棒的一个女骑手,啥都好!”他一边闷闷不乐地搓着下巴颏儿,一边嘟嘟囔囔。
如果说威廉斯觉得心都碎了,这并不是言过其实,他就像一个非常不幸的老婴孩;他的坏脾气常常发作,常常一脸苦相,常常磨他的掉了牙齿的牙床,显得十分孩子气。而这一切说不说都没关系,因为菲力普爵士和他女儿在骨子里都有马的爱好——另外还有拉夫特里,拉夫特里爱斯蒂芬,斯蒂芬也爱拉夫特里。
开汽车当然是个最了不起的乐子,但是——它还真是个很大的乐子,也确实如此——等到斯蒂芬回到家里,回到莫顿,进到教室,总有一个小小的灰色身影坐在桌子前面改练习本,或者准备第二天早上的功课。小灰影可能抬起头来笑笑,它这样做的时候,它的脸是动人的;可是它没有笑的时候,那么它的脸就是很难看的,整个儿的形象都太硬、太方——除了额头以外,它倒是圆圆的,亮亮的,活脱就是一个光秃秃的膝头,可是装着知识。如果这个小灰影从桌子旁边站起来,你会大吃一惊,因为它确实浑身上下都是方方正正的——方肩、方臀,平平的胸部也是方块形的;方方的手指头,方方的脚趾头,而且全都小小的;它让人想到一个小巧的匣子,几个角都拼接得整整齐齐的。年龄不详,脸色苍白,头发铁灰,眼睛浅灰,穿的衣服一成不变老是深灰,帕德顿小姐看起来并不是令人很起劲儿的——事实上也根本不像一个有威信的人。但是,靠近仔细观察一下,你得承认,她的下巴颏儿虽然微小,却是咄咄逼人。她的嘴也是坚定不移的,除非她微笑时的温和幽默把那份坚定融化了——那种微笑是在嘲弄、怜悯和质询这个世界,而且也许还包括对帕德顿小姐自己。
从帕德顿小姐刚刚到达的那个时刻开始,斯蒂芬就产生了一种很不舒心的信念,这个小小的古怪女人是要有点什么名堂了,是要待下不走了。的确不错,她马上就安顿下来了,所以还不到两个月的工夫,斯蒂芬就觉得好像帕德顿小姐必定是早就一直都待在莫顿,必定是早就一直坐在那张核桃木的大桌子旁边,必定是早就一直在用那种枯燥无味带有牛津腔调的声音说:“你忘了点儿什么,斯蒂芬,”接着又说,“书是不能自己走到书柜里去的,可是你能,所以得要你把它们顺手拿过去。”
真是令人大感惊讶,教室里变样了,没有一本书待得不是地方,没有一个架子是杂乱无章的;连那个箱式躺椅也得打开,哑铃,健身棒都成双成对整整齐齐摆在那儿——帕德顿小姐老是喜欢事情成双成对,也许是出自尚未认识到的求偶的天性。而现在斯蒂芬发觉,自己生平第一次受到了管束,她厌恶这种感觉。有许许多多的规章,所以得把一张很大的时刻表贴在教室的黑板上。
“因为,”帕德顿小姐把那东西钉在上面的时候说,“连我的脑子也受不了你那种毫无章法的习惯,它是传染性的,这张时刻表就是我的解毒剂,所以请你不要把它撕坏了!”
数学与代数,拉丁文与希腊文,罗马史,希腊史,几何学,植物学,它们把斯蒂芬的脑子变成了一座蜂房,每一个蜜蜂都可以在里面嗡嗡劳作而只受到最少的干扰刺激。她常常用惊异的神态凝视着帕德顿,心想,这个小小的方匣子里居然装进了所有这些讨厌的知识!帕德顿小姐见到她这种凝视,就会绽开最热情迷人的笑容,一边笑一边还说:
“是的,我知道——不过,这还只是初步的努力,斯蒂芬;现在你的脑子里就像这间教室一样干净整齐了,然后你才可以找到你要的东西,根本用不着翻箱倒柜大伤脑筋了。”
但是斯蒂芬一做完功课,就一定常常溜出去,到马厩去看看拉夫特里:“啊,拉夫特里,我讨厌那一套!”她常常对他说,“我觉得就像我如果把你套上挽具的时候你感觉到的那样——就像你套上辕勒上防踢皮带那样,拉夫特里——但是,我的宝贝,我永远也不会给你套上挽具的!”
而拉夫特里根本不懂他该怎样答话,因为所有的人,就他对他们的了解来说,都得夹在挽具中间跑——尽管他们都像天神一般,他们毫无疑问也得夹在挽具中间跑……
没有别的东西,只有斯蒂芬对她父亲强烈的爱,才帮助她熬过了这刻苦学习的前六个月——那种爱和她自己顽强、高傲的意志使她痛恨给别人打败。她常常狂怒一般地挥舞健身棒,举哑铃,用对自己肌肉的自豪来安慰自己,帕德顿小姐看到她这样做,常常发笑。
“你一定觉得你的老师是某种侏儒,斯蒂芬——你想一下子就扫掉的某种侏儒!”
这时斯蒂芬也笑开了:“是呀,你是个小小的,帕德 39 ——啊,对不起。”
“没什么,”帕德顿小姐告诉她,“如果你喜欢,就叫我帕德,反正对我都一样。”从那以后,在家里就听不到帕德顿小姐了,代之而起的就是帕德。
这位帕德好像无足轻重,可是有些时候却是毫不含糊坚持己见的。她随时都愿意帮助料理家务,比如帮助安娜算清她那些一塌糊涂的账目,或者为杰克森编制图书室的书目,可是对她自己的权力也毫不放松,十分敏捷地声明和坚持自己的立场。帕德懂得自己需要什么,而且保证要得到,不论是在教室以内或在教室以外。然而,每个人都喜欢她;她给出多少就拿取多少,而且她拿取多少就给出多少。是这样的,不过有时她略为多给出一点点——而且这种多给一点点就是整个教的艺术,事实上也是整个生活的艺术,帕德顿小姐懂得这个道理。因此慢慢地,啊,开始的时候是非常慢地,她就把她那位学生不自觉的反抗制服了。她用机敏灵巧的手指头把斯蒂芬的脑子抓住了,爱抚它,用自己的方式使它成型。她对这个脑子谈话,让它看到新的图景;她给它新的思想,新的希望和抱负;她让它确信不疑,而且对成就感到自豪。在这样做的时候,她也从来不小看斯蒂芬的肌肉,帕德一次也没有嘲笑过这位体育家,一次也没有哪怕只是眨一下眼皮,来表示她对她的学生有些什么自己的想法。她好像把斯蒂芬的一切看作是理所当然的,好像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或者甚至觉得好玩,而斯蒂芬和她的关系则变得自由自在、轻松舒畅起来。
“我现在和你在一起总是觉得很痛快,帕德,”斯蒂芬常常用很满意的腔调说,“你就像一把娇小玲珑的椅子;虽然你是那么窄小,可是别人总能伸展自如,我不懂,你怎么能做得到。”
这时帕德就会笑笑,那种微笑可以让斯蒂芬感到温暖,同时对她也是一点小小的嘲弄;但是它也嘲弄了帕德自己——她们分享那温暖微笑的嘲弄和善意,所以她们俩谁也不会觉得受到伤害或者显得狼狈。她们的友谊于是生了根,长得壮实,枝繁叶茂,就像在教室里茁壮生长的一棵四季常青的月桂树。
斯蒂芬终于开始理解,帕德具有天才,教授的天才;这种天才能迫使自己的学生分享她本人对古典作品的热烈爱好。
“啊,斯蒂芬,你要是能读这本书的希腊文本该多美呀!”她有时说,声音里充满了激情:“它那种美,那种光彩夺目的高贵——那就像大海一样,斯蒂芬,它惊心动魄,但却壮丽辉煌;这就是这种语言,它远比拉丁文雄浑有力。”于是斯蒂芬就会感染到那种突如其来的激情,决心更加努力地学习希腊文。
但是,帕德也并不是仅仅靠老古董生活,她教斯蒂芬欣赏文学中所有美好的东西,因为她观察到她这个学生具有真正优秀的判断力,对遣词造句具有非凡的感受力。这样就为新的兴趣开拓了一片辽阔的领域,斯蒂芬开始表现出擅长作文,她发现她能把长期沉睡在她心中的许多东西写出来——例如她能把全部自然之美写出来,使她自己感到非常惊奇。童年的许多印象——山坡上金色的光华;杜鹃的初次啼叫,那么神秘,具有奇异的魅力;多少次狩猎以后和父亲一起骑马归来——光秃秃的犁沟,那些光秃犁沟所包含的意思。多少种古怪的愿望和古怪的渴求,古怪的欢乐和甚至更加离奇的灰心丧气。力量、非凡体力和勇气带来的欢乐,健康、酣眠和精力充沛醒来所感到的欢乐。拉夫特里背负马鞍跳跃的欢乐,骑着拉夫特里迎风飞驰前进的欢乐。然后又是什么呢?突然出现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突然出现一片宽广无边、空无一物的虚无和黑暗;突然出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的感觉:“我迷路了,我在哪儿呀?我在哪儿呀?我是虚无——是的,我是,我是斯蒂芬——可是,那也是虚无——”于是让人心悸的恐惧的感觉。
写作,那就像天赐的镇痛剂,那就像地层深处流出的清泉,那就像解除精神上的负担;随之而来的某种解脱感,某种宽慰,写作的时候可以写许多事情而不会觉得难为情,不会觉得害羞、惭愧和愚蠢——甚至可以写想当小纳尔森的那些日子,写的时候面带一丝微微的笑容。
有时候帕德会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卧室里看斯蒂芬那些奇怪的作文,看了又看;看到那些激流澎湃、青春洋溢的事迹奔泻而出,她一会儿皱皱眉头,一会儿又绽开微笑。
她常常想:“这是个真正有才气的人,真正炽烈的才气——在那个了不起的体育家身上发现这种才气真有意思;可是她可能利用她的才气去干什么呢?她要是知道了自己有这种才气,她就要奋起反对这个世界了!”这时候帕德就会摇摇头,看来好像没有把握,于是对斯蒂芬而且总起来说也对这个世界感到抱憾。
这就是斯蒂芬如何征服了另一个王国的故事,到了十七岁,她已经不仅是一个体育家,而且也是个有学问的人了。在帕德的精心教诲下历时三年,这个姑娘对自己的头脑也和对自己的肌肉一样感到自豪——有点儿太骄傲了,越来越自负,越来越自鸣得意,甚至妄自尊大,弄得菲力普爵士也得逗她了:“问问斯蒂芬吧,她可以告诉我们。斯蒂芬,那条引证阿代曼托斯 40 的话是怎么说的,关于真正的人的心智的那些话——它不是来自欧里庇得斯 41 吧,在什么地方呢?啊,不,我忘了,它自然来自柏拉图;我的希腊文都生锈了,真丢人!”这时候斯蒂芬就知道菲力普爵士是在取笑她,可是他是非常和善的。
尽管近来学到了许多书本上的知识,斯蒂芬还是十分经常地去和拉夫特里谈话。现在已经十岁了,自己也增长了很多智慧,所以他能关心注意地听着。
“你知道,”她常常告诉他,“发展脑力和发展体力一样,都是非常重要的;我现在就正双管齐下——静静地站着呀,拉夫特里!别想那个装麦子的旧箱子啦,也别转着眼睛四处望——发展脑子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这可以让你得到比人们更好的长处,可以让你更有能力在这个世界上做你喜欢做的事,克服条件的限制,拉夫特里。”
拉夫特里并没有想那个装麦子的箱子,转着眼睛是在想办法好回答,他想说的是自己的语言不足以表达的某些事情,他那种语言最多也不过是包括一些小小的声音和小小的动作罢了;他想说的是他的某种强烈的感觉,觉得斯蒂芬没抓住真理。但是,他怎么可以希望能让她理解所有无言的动物那种世代相传的智慧呢?那种来自平原和原始森林的智慧,那种从世界的青年时代传下来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