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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悲伤总算手下留情地过去了，因为只有发育成熟时候才会使土壤变得肥沃，这时痛苦才可以深深地扎根。斯蒂芬思念柯林斯的痛苦，尽管十分强烈，或者也许正因为很是强烈，所以正像一场过境的狂风暴雨，到了秋天就变得雨过天晴，无影无踪了。到了圣诞节的时候，风雷再起，也就算得十分温和，掀起来的也不过是一股淡淡的哀愁罢了——临到圣诞，要唤回柯林斯那引人的魔力，就需要成心作一番努力了。
斯蒂芬感到困惑，而且相当不安；当初爱得那么深，而现在又忘得那么快！这让她觉得很幼稚，而且非常愚蠢，就像她割破了手指头就号啕大哭一样。正如在一切庄严的场合，她想着上帝，记起 他 对那些可怜的罪人的爱：
“教给我用 你的 办法去爱柯林斯吧，”斯蒂芬祈祷，在祈祷过程中还拼命想挤出几滴眼泪来，“教给我爱她吧，因为她自私而且冷酷，不是一个知道悔悟的合适的罪人。”但是眼泪流不出来，祈祷也不像以往那样；它缺少点儿什么——她祈祷的时候不再出汗了。
接着出现了一件糟糕透顶的事，那个女仆的影像越来越模糊了，斯蒂芬不管多么努力，也回忆不起来从前曾经让她着迷的那些已往的表情了。现在她甚至在黑暗的地方努力在心里想念，也根本看不清柯林斯的脸了。她感到十分不满，就仔细回想她那些书，童话故事书，以前她不大喜欢它们，特别是那描写符咒、妖术和邪魔外道行径的书。她甚至要求冰安太太给她念点儿《圣经》里的段落，这可让她吃惊。
“你知道念哪儿，”斯蒂芬说好话哄着她，“就是上星期他们在教堂里念的那些，讲的是扫罗和一个巫婆，名字像是依多 15 ——就是那一段，她把一个什么人召来了，因为国王忘了他是什么样子。”
但是，如果说祈祷让斯蒂芬失败了，她那些符咒也没让她成功；他们的确像符咒所做的那样，倒着念的时候让她瞧见什么，但却不是她希望见到的那个人，而是完全不同的一个有生之物。因为柯林斯现在有了一个劲敌，一个不久前出现在马厩里的敌手。他并没有染上真正的膝盖骨囊炎，而是有四条棕色的、肌肉使劲抖动的长腿——他多出了两条腿，又多出了一根尾巴，和柯林斯相比好像不大公平！那年圣诞节，斯蒂芬八岁，菲力普爵士给她买了一匹强壮的栗色矮种马；她在学骑马，而且已经能骑了，因为她天生灵巧，而且天不怕地不怕。斯蒂芬坚持要跨着骑 16 ，还和安娜热烈地辩论了一场。在这一点上，她表现得很有一股犟劲儿，每次用女鞍她都摔下来——当然这摔下来的过程看得明明白白 17 ，可是足以让安娜屈服。
现在斯蒂芬常常在马厩里花上几个小时，穿着灯芯绒裤子大摇大摆，和威廉斯亲密交谈，威廉斯是一向饲养种马的老马夫，他对这个孩子很有感情。
她常常说：“来吧，马！”学着威廉斯的声调；或者根本不懂却装出一副懂行的样子说：“马蹄上边那个球节是不是有点儿肿了？在我看来有点儿肿，让咱们给他敷块湿绷带吧。”
于是威廉斯搓搓他那粗糙的下巴，仿佛在思考似的；“可能是这样——也可能不是——”他常常精明地采取两可的态度。
她慢慢地喜欢起马厩的那股味儿来了；它比柯林斯的香水更加迷人得多：柯林斯下午外出的时候一向总要洒些伊拉似蜜香水，以前闻起来是那么美妙。现在，这矮种马！他那双圆圆的温和的眼睛，内心里充满了勇敢精神，那么强壮，那么令人完全满意——他肯定比柯林斯更值得让人艳羡，柯林斯因为有了那个男仆，待你太坏了！然而——然而——你对柯林斯欠了点儿什么，就是因为你爱过她，虽然你再也爱不了啦。现在你想享有这匹新来的马，可是又有这一切苦苦的相思，真叫人烦恼得要命！斯蒂芬常常站在那儿搓着自己的下巴颏儿，模仿威廉斯几乎丝毫不差。她弄不出摩擦短短的硬毛而起的那种声音，尽管有这种不足，这个举动还是安抚了她。
后来有一天她突发了一个奇想：“来吧，马！”她拍拍那匹马，给他下命令，“来吧，马，让我挨着你的耳朵，因为我要给你说句重要得要命的悄悄话。”她把脸蛋儿挨着他那结实的脖子，满怀柔情地说：“你再也不是 你 啦，你是柯林斯！”
就这样，柯林斯就舒舒服服地变过来了，这是斯蒂芬最后一次努力要把她记住。
终于有了这一天，斯蒂芬骑着马和她父亲一起去参加追猎前那场集会。这是个光辉灿烂、永志不忘的日子。父女俩并排缓步走过大门，看守人的妻子看见斯蒂芬跨骑在她那匹漂亮的栗色马上，看她那么像菲力普爵士，显得很滑稽，一定笑了起来。
“俺们那小姐，不是个男娃，真可惜呀。”她对她丈夫说。
那是一个安安静静、微微有霜的早晨，树篱朝北的一面很不好走。农家烟囱的炊烟像支通火的通条直直地升起；燃烧木头或树枝的火堆虽然在后面很远的地方，那烟味还是一个劲儿地往鼻孔里冲。这是个清澈明亮的早晨，像汲出了一股春天的清水；人在年轻的时候，这种早晨该多么美好。栗色马套上了笼头拼命蹦跳，他高兴得直发抖，因为他不是新手了；他懂得马厩里所有的迹象和新奇的事情，比如早早就喂上了精饲料，长时间额外刷毛打扮，披上粉红色有铜钮的上衣，就像菲力普爵士身上穿的那种猎装。他欢快地跳跃着跑上大路，不断地装模作样，这都要求他的骑手得有点儿技巧，但是这孩子的手强壮有力，然而又格外轻柔——她拥有那种稀有的天赋，一双精通马术的好手。
“这比当小纳尔森好，”斯蒂芬心想，“因为这样一来我很高兴，因为我就只是我自己了。”
菲力普爵士很满意俯首看着自己的女儿；他断定，她看起来很好。然而，他的满意又不很完美，所以他很快又向别处望去，叹了一口气，因为不知为什么，他这些日子已经开始为斯蒂芬叹气了。
这是一次很大的集会。人们注意到了这个孩子。集会的主人安垂姆上校骑马过来，很和气地说：“你可有一匹好矮种马呀，可是他需要一点儿驾驭的本领！”然后他转身对她父亲说：“她跨着骑安全吗，菲力普？维奥莱特在学骑马，可是用的是女鞍，我宁愿这样——我从来不认为，女孩子跨着骑能够抓得住；她们生来就不是干这个的，没有足够的体力；不过毫无疑问，她可以靠平衡贴在上面的。”
斯蒂芬脸一下红了：“毫无疑问，她可以靠平衡贴在上面的！”这种话刺在她心里，啊，深深地刺在她心里。维奥莱特在学用女鞍骑马，那个小软面团儿，要是你捏她一把，她就会失声嚎叫；那个身披纱巾丝带、头发绕在保姆手指头上就吓得发抖的东西！哼，维奥莱特每次来用茶点都得哭一鼻子，哪一次做游戏也没有不把自己弄伤的！她还长了一双摇摇晃晃的大肥腿，就像个破布娃娃——还把你，斯蒂芬拿去和维奥莱特比呢！真是荒唐透顶，可是突然之间你又觉得，穿着那条漂亮的马裤就不那么特别明显了。可你觉得——嗯，倒不是确确实实的愚蠢，而是觉得有点难为情——不大自在，有点不太妙。那差不多又像是你在装扮成了小纳尔森，不过是在装模作样。
但是你说：“我长出力气了，难道没有吗，父亲？威廉斯说，我已经长出骑马的力气来了！”然而你把靴后跟狠狠向马身上扎去，因此马就突然打起转来，弓起腰，用后腿站起来。可你呢，死死地稳坐在马背上。这还不足以让他们服了你吗？
“坐稳，斯蒂芬！”传来菲力普爵士要她警惕的声音。这时候集会的主人说：“她坐得稳极了。我得承认——维奥莱特骑在马上有一点儿害怕，不过，我想过一段她的胆子就会大起来的；我希望是这样。”
这时候猎狗都向隐蔽处冲去了，摆动着尾巴，很像举着旗帜的一列军队。“嗨，明星——范西！冲过去，小母狗！嗨，玩主儿，好好干，玩主儿！”
长长的鞭子打得准极了，要么打在腰上，要么打在肩上，那些四条腿的壮健母狗聚在一起，向等在前面的大差事奔去。“嗨，明星！”鞭子抡得噼啪响，那些马也躁动起来；斯蒂芬骑在马上得聚精会神，不能分心。她没有时间去想她的力气和她的苦恼，一心一意只想夹在她那两个膝盖中间的牲口。
“一切都好吧，斯蒂芬？”
“是的，父亲。”
“好，你跳栅栏要坐稳；今天早晨可能有点儿滑。”但是菲力普爵士的口气根本没有一点儿担心的意思；而那口气里还确实有些深感得意的味道。
“他懂得，我不是一个什么破布娃娃，不像维奥莱特；他懂得，我和她可不一样！”斯蒂芬心想。
猎狗发现猎物之后从隐蔽处狂吠所发出的那种莫名其妙、不依不饶、撕肝裂肺的音乐，猎手站在马镫上发出的吆喝；马匹奔过一路葱绿、连绵起伏的草原，马蹄无情敲打在地上的嘚嘚声。草场像在火车上见到的那样向后飞去，接连不断地向你身后飞去；马一路跑着散发的那种苦辣的汗味；湿皮子味，泥土和踏碎了的青草的气味——一切都突然而来，一切又一晃而过——然后又是广阔空间的味儿，空气的味儿，清凉然而又像酒一样甘醇的味儿。
菲力普爵士回过头来望着后面问道：“一切都好吗，斯蒂芬？”
“啊，是的——”斯蒂芬的声音像是喘不过气来似的。
“坐稳！坐稳！”
他们骑到一道栅栏前面，斯蒂芬抓得更紧了一点儿。那匹矮种马阔步跨越栅栏，姿态非常优美；有一瞬间，他似乎在半空中悬着，好像长了翅膀似的，然后又落到地面上来，好像停也没停又继续飞奔前进。
“一切都好吗，斯蒂芬？”
“是的，是的！”
菲力普爵士宽阔的背脊弯向前面，凌驾在他那猎手 18 的宽肩上；他那红棕色的卷发飘在他的颈背上，冬天的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光；这孩子跟在那坚强果断的脊梁后面，心里觉得自己全心全意、毫无条件地爱着它。在那一刻，那个脊梁好像现出了全部的慈爱、全部的力量和全部的理解。
他们中止的地方离伍斯特并不很远；刚才那是一场剧烈的追猎，这个打猎季节中最好的一次。安垂姆上校缓步朝斯蒂芬走过来，她的本事让他高兴，也让他吃惊。
“嗬，嗬，”他咧着嘴一边笑一边说，“你也到了，小姐，还一直是一边一条腿骑在你的马上呢。我这就要告诉维奥莱特，她一定得加把劲儿。顺便问问你，菲力普，斯蒂芬星期一能来喝喝茶吗，在罗杰返校之前？她能来吗？啊，好极了！哎呀，咱们那条尾巴 19 在哪儿？我们这位年轻的斯蒂芬，我想，还是你收下它吧。”
固然说起来很奇怪，可是有些令人难忘的时刻常常是和一些非常细小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的，这种小事往往具有一种夸大了的分量，特别是在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如果安垂姆上校把英国的王冠放在红丝绒的托盘上献给斯蒂芬，她感到的自豪，和这个猎手来到她的面前，把她第一次打猎的战利品——那条跋涉过多少英里艰苦途程、拖得又湿又脏、可怜巴巴的小尾巴——献给她，使她感到的自豪，是不是可以相提并论，倒是很可怀疑的。她看着手里的这个软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只有一瞬间感到疑惑，但是如愿以偿的快乐让她兴奋不已，而且由于懂得了个人的勇气更是自鸣得意，所以她一想起她斯蒂芬的本事，就把狐狸的悲哀也忘掉了。
菲力普爵士把狐狸尾巴捆在她的马鞍上。“你骑得很好。”他简简单单说了一句，然后就转向集会的主人。
但是她知道，那一天她没给他丢脸，因为他那双眼睛看着她的眼睛的时候神采奕奕。她在这对忧郁的眼睛里见到过伟大的爱，同时还见到由于对她的青春缺乏理解而显出的那种非常惆怅的表情。现在有许多人都对斯蒂芬眉开眼笑，拍拍她那匹矮种马，把他叫作飞毛腿。
一位老农人说，“他真是匹了不起的马，那骑手也同样了不起——恕我唠叨。”
斯蒂芬听了这话必定要脸红，而且做了一点儿戏，假装把一切功劳都归于这匹马，假装出一副恭谨谦虚的样子来，其实她自己知道，她根本就没觉得这样。
“走吧！”菲力普爵士叫她，“今天不干了，斯蒂芬，你那个可怜的小家伙跑了一天也够受的。”他这话可是不假，因为柯林斯这时浑身颤抖，要跟上那些虚荣心极强的猎手该多么兴奋激昂，他那四条短腿该得多么使劲飞奔。
大家把鞭子触触帽子：“再见，斯蒂芬，不久还出来吧——星期二见，菲力普爵士，还骑那匹克茹姆 20 。”于是野地里又平静下来，只等重新调换马匹，以备再次对隐蔽处重做搜寻。
父女俩在日暮黄昏时策马回家，树篱中间现在已经没有野蔷薇花了，树篱的叶子也都落了，因为铺上了雾凇而一片灰白，成了细嫩枝条结成的网。地面就像刚洗过的衣服一样，有一种洁净的气味，正如斯蒂芬所说的那种“上帝洗过的”气味，在左面，从远处一所农舍里传来一条看家狗汪汪的叫声。小屋那些尚未拉上窗帘的窗户闪烁着点点灯火，依然亲切友好；再往远处可以看到莫尔文高大的群山衬着苍白的天穹显得蔚蓝，点点烛火闪着光亮，在山冈祭坛上新近点起的家庭灯火，是献给山冈上和家宅中的上帝的。路边的树上没有小鸟唱歌，而是一片寂静，这比有小鸟歌声更可爱；这是冬天富有思想和神圣意境的寂静，深信不疑等待着的耕犁的寂静。因为土地是古往今来一切时代最伟大的圣者，从来不知道急躁、恐惧或疑虑为何物，只知道信仰，而从信仰中兴起滋养人类所必需的福祉。
菲力普爵士问：“你快活吗，我的斯蒂芬？”
于是她回答：“我快活得要命，父亲，我快活得不得了，这都让我觉得害怕了，因为我可能不会总是这么快活——不会总像这样。”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可能不会总是这么快乐；他只是点了点头，仿佛承认了某种理由似的；但是他把自己的手抚在她抓住缰绳的手上，他那只让人感到鼓舞的大手在她手上待了一会儿。这时斯蒂芬完全沉浸在黄昏的平和气氛之中了，这是健康的身体因为新鲜空气和很多剧烈运动弄得疲乏不堪而进入的平和境界，所以她在马鞍上有点儿摇晃，几乎都要睡着了。那匹马甚至比骑在他身上的人更加疲乏，脖子垂着，让缰绳松松地耷拉着，缓步向前走着，他累得太厉害了，见到蹲在那儿准备吓唬他的那些吃人魔鬼似的怪影，也毫不害怕闪避。他那小小的心眼儿毫无疑问是专注在饲料上，精心调配有稀粥的水桶上，马夫帮他刷毛和包扎的时候嘴里发出的抚慰性嘶嘶声上，在冬天让他感到那么舒服的温暖的毯子上，而最重要的是肯定在马厩里等着他的那铺满了厚草的黄金似的床铺上。
现在一轮明月非常缓慢地升起来了，月亮似乎停在那儿，紧紧地盯着斯蒂芬，这时雾凇变白了，钻石一般白闪闪的，树影变黑了，天鹅绒一般层层叠映在昏昏欲睡的树篱脚下。但是树篱外边的草场变成了银白色，通向莫顿的路也变成银白色了。
他们最终回到马厩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老威廉斯提着灯笼等在院子里。
“你打着猎物了吗？”他按照老习惯问道；随后他见到斯蒂芬的战利品，轻轻笑了。
斯蒂芬想学父亲刚才的样子，轻便地从马鞍上跳下来，可是她的腿好像不争气。让她感到惊恐和烦恼的是，她的两条腿像木头做的一样直挺挺地向下垂着，她根本控制不了它们；而让事情更糟糕的是，柯林斯现在变得没有耐心了，径直朝他那间有饲料的马房走去。这时菲力普爵士用两只强壮有力的胳臂抱住了斯蒂芬，把她像婴儿一样整个儿举了起来，只是含含糊糊说了点什么，直接走向宅门，进了门——确实是直接进了温暖舒适的育儿室，那儿正等着她去洗一个热气腾腾的热水澡。她的头向后仰着，靠在他的肩上，眼皮低垂，因为急需睡眠而变得沉重；为了能睡得好一点儿，不得不几次挣扎着眨眨眼。
“快活吗，宝贝儿？”他悄悄对她说，他阴沉的脸俯下来更靠近她，她都感觉到他的脸颊紧贴在自己的额头上了，到了晚上胡子茬儿粗糙扎人，她喜欢这种粗糙，所以举起手来抚弄它。
“快活得厉害，那么厉害，父亲，”她小声说，“快活得那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