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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姐姐乔·盖格瑞太太比我年长二十多岁,因为我是她“一手”带大的,她不仅老拿这件事自夸,还在左邻右舍赚了个好名声。当年我也不明白这“一手”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她的手很是粗重,一点儿也不留情面,巴掌时常落在我和她丈夫的身上,想来我和乔·盖格瑞就是这样被她“一手”带大的吧。

姐姐长得并不好看。我总觉得乔·盖格瑞之所以娶她,准是那“一手”的功劳。乔的皮肤白皙,面庞光洁,两鬓留着淡黄色的卷发,双瞳的淡蓝色浅得几乎和眼白融为一体。他性格温顺,脾气很好,也容易相处,人有些傻气,倒也挺可爱。他有用不完的力气,这点跟赫拉克勒斯有几分相像,就连缺点也有些相似

我的姐姐乔太太留着一头乌发,一双眼睛也是乌黑的,发红的皮肤特别显眼,我有时不禁在想,她不是用肥皂而是用碎肉豆蔻擦洗身体。姐姐个头很高,骨架也大,一条粗布围裙几乎从不离身,打了两个活结系在背后,胸前系着一块相当结实的围裙,上面插满了别针和缝衣针。她成天系着围裙,一来可以彰显自己操持家务的功劳,二来可以当成骂乔的资本。其实,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成天系着围裙,也不明白即使系上了,为什么非得从不离身。

乔的铁匠铺跟我们的房子连在一起。房子是木质结构,当年乡下的大多数住房都是木屋。我从教堂公墓跑回家的时候,铁匠铺已经关门,乔一个人坐在厨房里。我和乔算得上同病相怜,平日里两人无话不说。我拨开门闩,把头探了进去,发现他坐在正对门的火炉角落里。他一瞧见我,便给我透了个底。

“皮普,乔太太找了你十二次。她现在又出门了,这是第十三次了。”

“是吗?”

“可不是,皮普,”乔说,“找你还是小事,她还带着那根挠痒棍呢。”

听到这个糟糕的消息,我不停地捻着背心上仅剩的纽扣,垂头丧气地盯着炉火。所谓的挠痒棍其实是根一头涂了蜡的手杖,这玩意儿老在我身上“挠痒”,早已磨得光滑。

“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乔说,“索性拿起挠痒棍,气冲冲地出了门。我不骗你。”乔一边说,一边慢悠悠地用拨火棍拨弄着炉格,眼睛盯着火炉:“她出门的时候正发火呢,皮普。”

“乔,她出去很久了吗?”我向来把他也当个孩子,只是年纪比我大些,处境却没什么不同。

乔瞥了一眼荷兰钟,道:“呃,她最后一次气冲冲地出去大概是五分钟前的事了。皮普,她回来了!快躲到门后面去,老伙计,快拿条长毛巾遮一下。”

我照他的话做了。这时,我姐姐乔太太一把将门推得大开,发现有什么东西抵着门,便立马知道了原因,拿着挠痒棍往里面探。发现是我,便一把抓起我就往乔身上扔。我时常被他们夫妻俩当飞镖玩。反正不管怎样,乔也乐意接着我,即使把我放在了火炉前,还悄悄地用一条粗壮的腿护着我。

“你去哪儿了,你个皮猴子?”乔太太跺着脚说,“赶紧告诉我你去干什么了,害得我又焦急又害怕,担心死了,还累得要命。哪怕你是五十个皮普,再加五百个盖格瑞也不顶用,我也得把你从角落里拽出来。”

“我就是去了趟教堂墓地。”我坐在凳子上说,一边哭,一边揉搓着身子。

“教堂墓地!”姐姐接过话道,“要不是我,你早就进去了,一辈子待在里面。谁把你一手带大的?”

“是你。”我说。

“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大,你倒是跟我说说!”姐姐大声吼道。

我呜咽着说:“我哪知道?”

“你哪知道!”姐姐说,“我不会再揽上这档子事了!你不知道,我可知道。老实告诉你,自打你出生后,我就从没脱下过这条围裙。嫁给铁匠做老婆已经够倒霉的了,何况还是叫盖格瑞的铁匠,还要给你当妈。”

我闷闷不乐地盯着炉火,她说的话我全然没听进去,一心只想着沼泽地里那个戴着脚镣的逃犯、神秘的小伙子、锉刀、吃的,还有我立过的可怕誓言。这个小偷我是非当不可了,我得在寄人篱下的屋子里把这些东西搞到手,而炉子里的火焰似乎在跟我唱反调,把这一切都映在了我的眼前。

“哈!”乔太太冷笑一声,把挠痒棍放回原处,“教堂墓地,真是的!你们两个一口一个教堂墓地。”其实我们中有一个人压根儿就没提过这词。“你俩这是准备联手把我送到里面去,等真到了那天,没有了我,哼,看你们这对活宝怎么办!”

她说着便去张罗茶点了,乔瞥了一眼大腿下面的我,像是在心底暗暗打量我们两个,盘算着万一这个不祥的预言要是真应验了,我们这对活宝会成什么样。他仍旧坐在那里,摸着右鬓淡黄色的卷发和胡子,乔太太走到哪里,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便看向哪里,每次遇上这种凶险的事,他都是这副模样。

姐姐给我们切面包、涂黄油的时候手脚麻利,有一套一成不变的方法。她会先用左手将长面包紧压在围裙上,有时会把一根别针,或是一根缝衣针插进面包里——到时自然也进了我们嘴里——然后她会用餐刀抹些黄油(不多)涂在面包上,姿势有几分像做膏药的药剂师,一把刀上下翻飞,使得十分灵活,将黄油涂得平整匀称,把整个面包都涂了个遍。最后,她用那把刀将“药膏”的边角刮得干干净净。接着,她会从面包上切下厚厚的一片,在这片面包和长面包没有分离之前,立马又是一刀,将这片面包一分为二,一份给乔,一份给我。

眼下我虽然很饿,却不敢吃我的那份,我感觉我必须留点儿什么东西给那个可怕的人吃。不光给他,还得给他的同伴,就是那个更可怕的小伙子。我自然知道乔太太持家极为严格,休想从食橱里偷一丁点儿东西。于是,我决定把这片黄油面包藏在裤管里。

要把这事办成了,得有非同寻常的决心才行,我发现这事可真要命。这就好比拿定主意从高高的屋顶跳下来,或是跳进深水中,况且乔压根儿就不懂我的心思,这事就更难办了。我前面不是说了,我们是一对同病相怜的人,他性格温顺,跟我相处得十分融洽,晚餐时我们有个习惯,总要比一比谁吃面包的速度更快,吃一会儿,我们会悄悄拿面包比一比,看谁更厉害,这样我们就吃得更起劲儿了。今晚,跟往常一样,乔好几次都邀请我进行友谊比赛,他吃得飞快,还不时拿他那块越吃越小的面包在我面前显摆,结果每次都发现我的一个膝盖上放着一杯发黄的茶,另一个膝盖上则是那块一口都没动过的黄油面包。最后,我决定豁出去了,既然拿定主意了,就非得把这事办成不可。看来我只能借机行事,不露声色地把这事办了,见乔的目光刚从我身上挪开,我赶紧把黄油面包塞到了裤管里。

乔还以为我胃口不好,怪难受的,他又心事重重地咬了一口面包,似乎没什么滋味。面包在他嘴里嚼的时间比平日里要久,他一边嚼,一边想着心事,最后才像吞药丸一样把面包吞下去。他准备再吃一口,正待将头歪向一边,狠狠地咬一口时,目光突然落在我身上,结果发现我的黄油面包不见了。

乔一下慌了神,哪里还咬得下去?他直愣愣地盯着我,这一幕自然逃不过姐姐的法眼。

“怎么回事?”她放下茶杯,声色俱厉地问道。

“我说,这哪行?”他摇了摇头,用非常严肃的口吻劝解我道,“皮普,老伙计!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你可不能囫囵个把面包吞了,会卡在喉咙里的,皮普。”

“到底怎么回事?”姐姐再次追问道,声音比刚才还要严厉。

“皮普,你要是能咳出来一点儿就好了,我劝你还是咳出来的好,”这下可把乔吓坏了,“礼貌是要紧,但身体更要紧。”

这下,姐姐再也压不住火了,一下朝乔扑了过去,抓住他两鬓的胡子,摁着他的头一个劲儿地往后面的墙上撞。我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心里满是愧疚。

“现在你总该交代是怎么回事了吧?”姐姐说话时都透不过气来了,“你只会干瞪眼,真是头挨千刀的猪。”

乔无奈地看着她,又无奈地咬了一口面包,转而又看着我。

“皮普,你要晓得,”乔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将最后一口面包含在腮帮子里,又跟我说起了推心置腹的话,像是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一样,“咱俩永远是朋友,我任何时候都不会告发你。可是……”他移动椅子,在我们之间的地板上来回看了一阵,然后又看着我:“……可真有你的,居然这样把面包吞下去了。”

“你一口把面包吞下去了,对吗?”姐姐大声喊道。

“我跟你说,老伙计,”乔仍然将面包含在腮帮子里,也没看乔太太,只是盯着我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老干这事,小时候我就见识过很多这样囫囵吞东西的孩子,但我还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厉害的,皮普。要说你这样吞下去都没死还真够幸运的。”

姐姐一下冲到我面前,像钓鱼似的一把将我拎到半空中,一开口差点儿没把我吓个半死:“赶紧来吃药。”

当年也不知道哪位丧心病狂的医生又重新将松焦油水当成了灵丹妙药,反正乔太太的橱柜里就常年备有这玩意儿。她准是认为既然这东西这么恶心,那就定能包治百病。碰上幸运的日子,这种奇药会被当成滋补上品,能让我一次喝个够。结果,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能闻到一股新刷的篱笆味,而在眼下这个特殊的晚上,情况十万火急,一品脱1这种混合剂看来是免不了的,乔太太将我的头夹在她的胳膊底下,简直就跟用拖鞋器夹住一只靴子没什么两样。为了让我好得快,她索性将那玩意儿从我的喉咙里灌了进去。乔也喝了半品脱,也是被逼着吞下去的(他本来坐在火炉前,一边慢慢地吃东西,一边想问题,这下可是乱了方寸)。“他受到惊吓了,也得喝。”要我说,即使他刚才没有受到惊吓,喝完后一准儿也吓得不轻。

良心这东西谴责起人来实在可怕,对大人如是,对小孩也如是。何况这个小孩心里本就有个沉重的秘密,现在裤管里又多了个沉重的秘密,两相搅和在一起,实在叫人难受(这点我可以证明)。一想到要去偷乔太太的东西,我就有种负罪感,我从没想过这是偷乔的东西,因为我从来没觉得这份家产有他的份儿。再加上现在无论是坐着也好,还是被吩咐到厨房干点儿什么零碎的活儿,一只手都得按住那块黄油面包,我被折磨得几乎要疯了。这时,沼泽地的风吹了进来,把炉火吹得格外亮堂。我仿佛听见外面传来了声音,是那个戴着脚镣的人发出的,他之前叫我发誓保守秘密,现在又对我说他饿坏了,哪里还会熬到明天,眼1 英、美计量体积或容积的单位。1品脱约合0.5683升。下就得给他吃的。过了一会儿,我又想到了那个小伙子,那人花了那么多气力阻止他加害我,要是那家伙没了耐心,或是记错了时间,他兴许就不会管什么明天了,今晚就会过来取我的心肝吃,那可怎么办?如果这世上真有人可以吓得人头发倒竖,我的头发当时准竖了起来。不过,世上大概也没这回事吧?

那天是圣诞节前夕,七点到八点的这段时间,我不得不坐在那口荷兰钟旁,用一根铜棍搅拌第二天吃的布丁。尽管裤管里有个累赘(这让我又想起了那人脚上的累赘),我还是干得很卖力,结果发现我要是不停干活儿,那块黄油面包迟早会从脚踝处滑落,我真是无计可施了。幸好我终于找到机会溜走,便跑到阁楼的卧室,放下了那个令我提心吊胆的累赘。

搅拌好布丁后,趁姐姐还没叫我睡觉,我靠在角落的炉火前取暖:“乔,听啊,是大炮声吗?”

“啊!”乔说,“又有罪犯逃走了。”

“怎么回事,乔?”我问。

别管什么事,乔太太都喜欢强出头解释,便没好气地说:“逃走了,逃走了。”说话的语气像是在给我灌松焦油水。

趁乔太太正埋头做针线活儿,我对着乔用口型问:“什么罪犯?”乔也学我的样用口型回应我。可他的回答也太复杂了,除了“皮普”两个字,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昨晚有个罪犯逃走了,”乔总算出声了,“太阳下山以后逃走的。那人逃走后他们还开炮提醒大伙儿呢。眼下又在放炮,看来又逃走一个。”

“谁放的炮?”我问。

姐姐放下手中的活计,眉头一皱看着我,插话道:“你这小子可真轴,问起问题来怎么没完没了?少打听就不会受骗了。”

看来如果我继续打听下去,她就会骗人了,这也太不讲理了。不过,除非有客人在场,否则她是从不讲理的。

可就在这时,乔也拿出吃奶的劲儿把嘴巴张得很大,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心,研究他的口型后我感觉他想说的是“生气”。于是,我自然指着乔太太,用口型说了个“她”字。但乔压根儿就没有理我,而是再次将嘴巴张得老大,将那个词做得非常明显。但我哪里猜得出来?

我只能豁出去了,问道:“乔太太,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想知道到底在哪儿放的炮?”

“愿主保佑这孩子!”姐姐大声说,那语气分明不是希望主来保佑我,而是让主来惩罚我,“当然是从监狱船1上。”

“噢,是监狱船啊!”我看着乔说。

乔咳嗽了一声,仿佛是在责怪我:“我本来就是这个意思。”

“请问什么是‘监狱船’呀?”我问。

“这小孩可真是的!”姐姐用针线指着我大声说,然后又摇了摇头,“你回他一个问题,他后面还有十几个问题等着。监狱船就是关犯人的船,就在沼地对面。”我们乡下总是用沼地这个词代替沼泽地。

尽管我担心得要命,但仍然故作平静地问道:“也不知道关在监狱船里的都是些什么人,还有为什么把他们关在那里呀?”

乔太太哪里受得了这个,腾地站了起来。“你这小子,我怎么跟你说的?”她说道,“我把你一手带大,可不是让你这样来烦人的。到时候也只会怪到我头上,哪个也不会说我的好。把这些人关进监狱船里是因为他们杀了人、抢了东西、做了假,反正就是干过这些勾当。这些人一开始就喜欢问东问西,这才变坏的。行了,赶紧给我上床睡觉!”

乔太太从来不让我点蜡烛上楼睡觉,这会儿,我只能摸着黑上楼梯,只觉得脑袋一阵刺痛,一是因为乔太太方才用顶针像敲小手鼓似的敲我的脑袋;二是因为想到她最后几句话,让我清楚监狱船就在附近,把我关在里面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想到这个我害怕极了。看起来我迟早会被关进去。光是爱打听这一点,我就已经走上了不归路,居然还打算去偷乔太太的东西。

尽管那些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但此后我时常会想,这世上恐怕没几个人能理解,小孩在受到恐吓时内心藏着怎样的秘密。只要是恐吓,不管这样的恐吓有多么荒唐,都会让孩子觉得恐怖。那个要挖我心肝的小伙子吓得我要死,那个戴着脚镣跟我说话的人同样如此。哪怕我想起我向他立下的可怕誓言,也吓得要死。我没办法指望我那个神通广大的姐姐来救我,她哪次会管我?直到现在我都不敢1 监狱船的英语为“hulks”,跟皮普先前误会的“生气”(sulks)这个词相似。想象,在当时内心极度恐惧的情况下,我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要是我那天夜里真合上眼,那只要眼睛一闭,就肯定仿佛置身于波涛汹涌的河面上,朝监狱船漂过去,经过那个绞刑架时,有一个如幽灵般的海盗拿着喇叭筒冲我喊,让我赶紧漂到岸上,去绞刑架受刑,别耽搁了。所以,当时哪怕是很困,我也不敢睡觉,一心惦记着只等天一亮,我就去食品室偷东西。晚上偷不了东西,因为当时没办法轻轻一擦就把火点着,要想取火,就一定要有燧石和火镰打火,这么做准会弄出很大的动静,跟那个海盗的脚镣发出的哗啦声没什么两样。

我房间那扇小窗外黑天鹅绒般的夜幕刚泛起鱼肚白,我便赶紧翻身下了楼。楼梯上的每块木板,木板的每条裂缝仿佛都在我背后喊:“抓贼啊,乔太太,快起床!”多亏眼下过节,食品室里的东西比平日里要多得多,我刚转过半边身子,冷不丁瞅见一只兔子倒挂在那里,把我吓得够呛,还觉得兔子在冲我眨眼呢。我哪里来得及辨认,也来不及挑选了,什么都顾不上了,因为我根本没时间。我偷了一些面包、一些干酪皮、半坛子肉馅(我将这些和昨天那块黄油面包一起用一块手帕包好),还从一个石坛中偷了一些白兰地(我在房间里私下藏了个玻璃瓶,用来装芳香扑鼻的西班牙甘草汁的,便把白兰地装在了那个瓶中,再从食橱的水壶中往石坛中灌了些水)。我还拿了一块上面几乎没什么肉的骨头,一块滚圆、紧实的猪肉馅饼。我原本不知道有馅饼,只是因为好奇爬上了架子,结果发现角落里有个陶瓷盘子,我纳闷儿那玩意儿为什么盖得那么严实,结果发现是块猪肉馅饼,便顺手牵羊了,希望姐姐没打算这么快把这东西拿来吃,免得马上东窗事发。

厨房有扇门跟铁匠铺相通,我打开锁,拔下门闩,在乔的一堆工具里拿了把锉刀,又按照原样放好,然后,我打开昨晚跑回家的那扇门,带上门后便朝雾气弥漫的沼泽地跑去。 fgrEW3Nroxs2mgqwGMvYdTclaxdvXd+a3fnzVRbA8ruHxGhtieFCmND7aum72Em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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