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经济学家看来,社会呈现在他们眼中的方式与其他人相比是不同的,它带有一种反常的伪装。对贫困、污染或通货膨胀等问题,他们看到的是一种运行过程,而不论当前问题有多么紧迫,在注意力转向它们之前,我们首先必须理解这一过程:社会完成复杂的生产和分配任务从而得以持续生存的基本机制。
然而,经济学家看到的不止于此,他们还看到了起初看来非常令人吃惊的事。仔细观察多种多样的现代社会,并回溯所有历史,他们就会发现,人类成功地解决生产及分配问题的方式只有三种。也就是说,在经济学家看来,指导和塑造经济过程的各种各样的实际的社会制度总体上只有三种类型,它们或单独地,或结合在一起使人类能够解决经济挑战。这些伟大的制度类型可以称作由传统运行的经济、由命令运行的经济、由市场运行的经济。让我们简单地考察一下这三种制度各自的典型特征。
传统或许是最古老的,也是直到几年前仍广为盛行的解决经济挑战的最普遍的方式。传统是一种社会组织模式,其中生产和分配都是基于遥远的过去所设计的程序,经过漫长的历史性试验和试错过程而得到认可,并由强大的习俗和信仰力量维系着。也许从根本上说,它是建立在年轻人普遍需要追随长辈脚步的基础上的——这是社会持续性的深刻源泉。
建立在传统基础上的社会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他们的经济问题。首先,他们通常通过子承父业来解决生产问题——确保完成必要的任务。因此,一个世袭链确保了各种技能可以世代传承,各种工作也将代代相传。伟大的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写道:“(在古埃及)每个人都在宗教原则的束缚下继承其父亲的职业,如果变更职业,他将犯下最可怕的亵渎神灵罪。” 传统保留了社会内部的生产秩序,这一情形不仅仅存在于古代。在西方文化中,直到15或16世纪,世袭的任务分配也是社会内部的主要稳定力量。尽管有人从农村移居到另一个城镇,从一种职业转换为另一种职业,但出生背景通常决定了一个人在生活中的角色。一个人往往会沿袭父辈的职业,出生于农家的会务农,出生于商人家庭的会经商。
通过这种方式,传统一直是社会周而复始运转的稳定和推动力量,它确保社会的工作每天都有人去做,而且工作方式也会依照从前。即使在今天,在世界上工业化程度较低的国家中,传统仍然继续发挥着这种巨大的组织作用。例如,在印度,直到最近依然是这样,一个人出生就由种姓决定了自己的职业。印度伟大的哲学伦理诗《薄伽梵歌》( Bhagavad Gita )宣扬道:“从事自己该做的事情,即使做得不完美,也比从事其他人的职业好,甚至会做得出色。”
传统不仅为社会生产问题提供了解决方案,而且规范了分配问题。以南非卡拉哈里沙漠的布须曼人为例,他们依靠自己高超的狩猎实力谋生。伊丽莎白·马歇尔·托马斯(Elizabeth Marshall Thomas)是一位敏锐的观察家,她在20世纪50年代的经典描述中记录了传统是以血缘关系“规则”来解决猎物分配问题的:
这头大羚羊一会儿就消失了……Gai得到两条后腿和一条前腿,Tsetchwe得到背上的肉,Ukwane得到另一条前腿,他的妻子得到一只羊蹄子和羊肚子,孩子们得到几节羊肠子。Twikwe得到羊头,Dasina得到乳房。
当看到布须曼人这样分配猎物的时候,你可能感到非常不公平,但这就是他们的制度,最终没有人比其他人吃得更多。那天,Ukwane给了Gai另一块羊肉,因为Gai是他的亲戚,Gai给了Dasina肉,因为后者是他妻子的母亲……当然,没有人会对Gai分的肉太多而提出质疑,因为他是猎人,而且根据他们的规则,他理应得到更多。没有人怀疑Gai会和其他人分享自己的大份儿食物,他们猜得没错,Gai确实这样做了。
如上述描述所示,由传统分配社会产品的方式可能非常微妙而巧妙。这种方式或许是非常粗糙的,并且如果按照我们的标准,甚至可以说是非常严苛的。在非工业社会里,按照传统,分配给妇女的社会产品一般都少得可怜。但是,无论传统的最终结果与我们通常的伦理观点多么一致或多么不一致,我们都必须承认,它是一种分配社会产品的有效方法。
原始农耕社会或非工业社会大都通过传统来解决生产和分配的经济问题。在那些社会中,毫不质疑地全盘接受过去,不仅可以作为一种经济功能,而且还为缓解严酷的命运重压提供了必要的坚持和耐力。然而,即便在我们自己的社会,传统在解决经济问题时仍然发挥着部分的作用。尽管在产出分配中的作用是最小的,但是向侍者支付小费、给小孩红包或根据服务年限给予奖金等,都表明了传统支付方式依然持续存在,就如同男女同工不同酬的差别一样,均反映了较古老的商品分配方式遗留的痕迹。
更重要的是,即便是在美国,继续依靠传统也仍然是解决生产问题即任务分派问题的一种方式。在美国,实际选择职业的过程在许多方面都受到传统的重要影响。我们对子承父业这样的家庭并不陌生,儿子或者追随父亲的职业,或者进入父亲曾供职的企业。在更宽泛的意义上,传统也会阻止我们去从事某些职业。例如在美国,即便车间工作比办公室工作的报酬更高,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通常都不会选择前者,因为蓝领工作不符合中产阶级的传统。
因此,尽管我们现在的社会明显不是一种“传统型”社会,但习俗仍然是解决经济问题的一种重要机制。然而,现在我们必须指出传统机制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后果:传统对生产和分配问题的解决方法是一种静态的方法。一个在经济管理事务中遵循传统道路的社会会缺乏大规模而快速的社会经济变革。
正因为此,与一百年前甚至一千年前相比,贝都因部落或缅甸乡村的经济在很多方面至今没有发生多大变化。大多数人仍然生活在以传统为纽带的社会,在日常经济生活中不断重复远古时代的许多惯例。这些社会也可能经历兴衰沉浮,但命运变化主要是因为外界的因素——战争、气候、政治冒险和灾难。在大多数传统型国家的历史上,内部自生性的经济变化只是一个很小的因素。传统可以解决经济问题,但这样做的代价是经济进步的缺席。
对经济延续性问题的第二种解决方式也具有古老的渊源。这就是强加权威和经济命令的方法。这种方法的基础,与其说是通过不变再生产来维持可生存系统的永久延续,不如说是根据经济统帅的命令来实现系统的组织。
将层层经济控制施加于传统经济基础之上的专制方法并不罕见。在古埃及,农业是埃及经济的基础,法老们把经济命令用于年复一年的传统农业实践。通过发布命令,埃及的最高统治者可以集中调配大量人力物力去修建金字塔、寺庙和道路。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描述了奇阿普斯(Cheops)法老是如何组织这项任务的。
(他)命令所有埃及人为他自己工作。于是,一些人被派往阿拉伯山区的采石场,把石头拉到山下的尼罗河边,另一些人被命令去接收河对岸用船运过来的石头……这些人被分为许多组,每次一组达1万人,3个月轮换一次。他们在自己修建的道路上拉石头,被艰辛的劳动折磨的时间长达10年之久;在我看来,这项工作的人力耗费不会低于建造金字塔。
权威式经济组织模式绝不仅限于古埃及。在中世纪的专制时代,在修建了万里长城的古代中国,在用奴隶劳动建造许多巨大公共工程的古罗马时代,或者就此而言,在任何一个奴隶制经济中(包括南北战争以前的美国),都有过这样的权威模式。就在十几年前,在苏联经济当局的指令中也能发现这种模式。我们自己的社会中也存在权威形式,只不过没有那么极端;例如税收——政府当局强制性地征取部分收入用于公共事业。
与传统一样,经济命令也为生产和分配这两个双生问题提供了解决方法。在危机时期(如战争或饥荒时期),它可能是社会有效组织人力或分配商品的唯一途径。即便在美国,当某个地区遭受严重自然灾害时,政府也通常会宣布戒严令。在这种情况下,政府可以强制性地征用劳动力和房屋,限制使用汽车等私人财产,甚至限制一个家庭可消费的商品数量。
除了在应对紧急情况方面的明显作用外,命令在解决经济问题方面还有进一步的作用。与传统不同,实施命令并没有减缓经济变化的内在效果。事实上,行使权力是社会强制实施经济变革的最有力工具。在美国社会中,有时也需要经济权威干预经济生活的正常流动,以加速或带来变革。例如,政府可以利用它的税收来建立一个道路网络,为一个闭塞的社区注入活跃的经济生活变化。政府可能建立一个灌溉系统,显著地改变广大地区的经济生活。政府也可能有意改变社会阶层之间的收入分配。
诚然,在民主政治进程框架内行使的经济命令与独裁政权行使的经济命令大不相同:由国会控制的税收制度与由一个至高无上、不可挑战的统治者对财产和人力的强制性直接征用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社会差距。然而,尽管前者手段可能温和得多,但机制是一样的。在这两种情况下,命令都会将经济努力转移到更高权威选择的目标上。在这两种情况下,它都会干扰现有的生产和分配秩序,从而创建一个由“上级”指定的新秩序。
这本身并不表示赞扬或谴责行使命令的方式。当局强加的新秩序可能会冒犯或取悦我们的社会正义感,就像它可能会改善或降低社会的经济效率一样。显然,命令可以成为民主和极权主义意志的工具。对这第二个重要的经济控制机制,没有任何隐晦的道德判断。相反,必须要指出的是,没有一个社会——当然,是现代社会,是没有命令的要素的,正如没有一个社会没有传统的影响。如果说传统是对社会和经济变革的巨大制约,经济命令可能是变革的巨大动力。作为确保成功解决经济问题的机制,两者都有助于实现其目的,两者都有各自的用途和缺点。在二者之间,传统和命令已经占据了人类应对其环境和自身的经济努力的大部分历史。人类社会得以生存的事实本身就证明了它们的有效性。
然而,还有第三种解决方案,它也是维持社会可行的生产和分配模式的第三种方法。这是一个社会的市场组织——这个组织以一种真正卓越的方式,使社会能够确保自己的补给需要,而很少依赖传统或命令。
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市场化的社会中,所以我们倾向于理所当然地认为解决经济问题的市场解决方案的本质是令人费解的——实际上,几乎是自相矛盾的。但是暂时假设我们可以作为一个尚未决定其经济组织模式的社会的经济顾问。例如,假设我们被要求担任一个从传统组织历史中崛起的国家的顾问。
我们可以想象这个国家的领导者说:“我们一直以来都知道一种高度传统的生活方式。我们的男人狩猎,我们的妇女采集果实,因为他们是在榜样的力量和长辈的指导的教育下成长的。我们也知道经济命令可以做些什么。如有必要,我们准备签署一项法令,规定我们的许多人必须为集体发展在社区项目中工作。告诉我们,我们是否还有其他任何方式可以组织我们的社会,使其成功运作——或者,更成功地运作?”
假设我们回答说:“嗯,还有另一种方式。人们可以按照市场经济的方式组织一个社会。”
“我明白了,”领导者说,“那么我们会告诉人们做什么?我们如何将他们分配到各种任务中?”
“这就是重点,”我们回答,“在市场经济中,没有人被分配任何任务。事实上,市场社会的主要观点是每个人都可以自己决定做什么。”
领导者们面面相觑。“你的意思是说,不需要分配一些男人去耕地,或分配其他人去采矿?也不会指定一些妇女去采集野果,或让其他人去编织?你把这留给人们自己决定?但如果他们不能正确决定会发生什么?如果没有人自愿进入矿井,或者没有人愿意当公交车司机,该怎么办?”
“你必须放心,”我们告诉领导人,“这些情况都不会发生。在市场社会中,所有的工作都将被填补,因为填补它们对人们有利。”
领导者对此半信半疑。“现在看,”其中一个人最后说,“让我们假设我们接受你的建议,让我们的人民随心所欲。让我们谈谈具体的事情,比如布料生产。我们如何在您的‘市场社会’中确定合适的布料产量?”
“但你不需要做这种决策。”我们回答。
“我们不需要!那我们怎么知道会产出足够的布料呢?”
“会的,”我们告诉他,“市场会想到这一点。”
“那我们怎么知道布料不会生产得太多呢?”他得意扬扬地问道。
“啊,市场也会想到这一点!”
“会做出这些奇妙的事情的市场什么样?谁管理市场呢?”
“哦,没有人管理市场,”我们回答,“它自己运行。事实上,确实没有任何像‘市场’这样的东西。这只是我们用来描述人们行为方式的一个词。”
“但我认为人们会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去行动!”
“他们会这样做,”我们说,“但永远不要害怕。他们想要的方式,也是您希望的方式。”
“我恐怕,”代表团团长说,“我们是在浪费时间。我们本来认为你会有一个严肃的建议。但你的建议是不可思议的。再见。”
我们能严肃地向这样一个新兴国家建议它用市场方法来解决经济问题吗?这将是我们在后文要再谈的问题。但是在不了解市场经济的人心中,市场经济引起的困惑可能恰恰有助于让所有经济机制中最复杂和最有趣的思想变得更加令人惊讶。市场体系如何向我们保证,我们的矿场找得到矿工,我们的工厂找得到工人?如何处理布料生产?在一个市场国家,每个人确实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工作,并同时满足整个社会的需求,这是如何发生的呢?
正如我们通常所设想,并且我们将在本书的大部分内容中所研究的那样,经济学主要关注的就是这些问题。对主要依靠传统来解决经济问题的社会,专业经济学家的兴趣不如文化人类学家或社会学家。对主要通过行使命令来解决经济问题的社会,我们虽然提出了有趣的经济问题,但在这里,相对于政治研究和权力实施,经济学的研究必然处于从属地位。
一个由市场过程组织起来的社会对经济学家来说尤为有趣。我们今天在美国遇到的许多(尽管不是全部)问题都与市场体系的运行或错误运行有关,正是因为我们当代的问题通常源自市场的运作,所以我们才研究经济学本身。对于传统和命令型国家,我们很快就掌握了社会生产和分配机制的本质,但当转向市场社会时,如果缺乏经济学知识,我们就会迷失方向。对市场社会来说,即使是最简单的生产和分配问题会被个体间自由的相互作用所解决,但我们根本搞不清其中的奥义,也搞不清楚市场机制如何以及在多大程度上造成了社会问题——毕竟,我们也可以在非市场经济中发现贫困、分配不当和污染!
在本书的随后各章里,我们将更详细地分析这些令人费解的问题,但我们必须明确初步的探索任务。正如我们在虚构的对一个新兴国家领导者的访谈中所表明的那样,市场解决方案对在传统或命令的环境中长大的人来说似乎是很陌生的。于是问题出现了:市场解决方案本身是如何形成的?它是否在早些时候全面地强加于我们的社会?或者它是在没有预见的情况下自发产生的吗?这是我们现在要转向的经济史的焦点问题,我们要回顾这一演变历程,即从过去的传统主导型和权威主导型社会到现今的市场制度。
本章主要依据海尔布隆纳教授于1963年在本书第1版中所写的内容。他通过传统、命令和市场制度来分析社会物质需求是经济思想史上的一个经典问题。自海尔布隆纳撰写本章以来,经济人类学家在过去47年中有了许多新的见解。但是,我(威廉·米尔博格)决定提供一个简短的阅读清单,而不是修订海尔布隆纳原本的讨论,以帮助读者揭示关于传统问题及其与经济供应的关系的最新学术思想。这里有三本书可以提供更新的视角:
George Stocking.1992. The Ethnographer’s Magic and Other Essays in the History of Anthropology .Madison: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George Stocking,ed.1993. Colonial Situations:Essays on the Contextualization of Ethnographic Knowledge .Madison: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Henrika Kuklick,ed.2008. A New History of Anthropology .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