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妄钦双眼如潭。
飞鱼阁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在军营里监视他不够,连他出征都要追到沙场上来吗?
一旁的“莲若”见他掐梅川,一声不吭地出了招。
她在大齐军营经过残酷的训练,身手不凡。眨眼的工夫,她与苻妄钦打在了一处。
梅川连忙拉架。
她朝苻妄钦大声道:“你那么凶干嘛!我……我……我就是想来提醒你,大齐军调虎离山之后,便要进攻你的主营帐了……”
“哦?是吗?”苻妄钦看着她,嘲讽地笑了笑:“你竟是如此担忧我的安危呢。”他掸了掸袍子上的尘土,又从怀里摸出一块粗布绢子擦了擦手上的血渍,不紧不慢道:“主营帐外三余里处,洒了火油,就等着他们呢。”
他果真暗中做了防备。
梅川似想起什么,问道:“你刚刚带走的那些精兵呢?”
苻妄钦仰头,今夜明亮的星光照着他疏狂的脸,他大笑起来。
“今晚,天安城东门等到的,是鼓乐队,而不是我的军队。”
梅川一霎时明白了。
鼓乐声一阵又一阵地响,急促、纷乱而嘈杂,宛若大军来袭。
然而,那大齐军布好了“黄泉阵”,等到的,不过是花架子。真正的精兵带着火油埋伏到了主营帐附近。
将计就计,虚张声势,绝境求生……
这厮在发兵前那皱眉的片刻里,已将算盘全都打好了。
这时,时允疾步走来。
他俯身向苻妄钦道:“回禀将军,赵甲的同党已尽数料理妥当了。”
苻妄钦低下头,眼里有一闪而过的低落。
这个时候的他,与谋算大齐敌军时的他,并不相同。
大齐是外贼。
那青袍副将却是内鬼。
时允恨恨道:“将军提拔赵甲从小卒到如今,不承想,他却做出这般狼心狗肺之事。”
通敌叛国,背叛苻妄钦的人,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他的小兄弟。所以,他选择自己在林子里亲自解决。方才,梅川在马上乍见到他的那一刻,正是他手刃赵甲之时。
“我的人,只能我来杀。”说话间,他一跃上了马。
梅川猝不及防被他拉到身前。
“随我回营。”
高大威猛的赤红马,在他的胯下格外温顺。
西南二月的夜晚,有些清寒,亦有些春意萌动。
今晚的苻妄钦被袍泽之谊所伤。梅川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声,蓦然感受到他坚硬之下的柔软。
他甚至不经意间两次回头看林子中赵甲的尸体,像是与这段情意默默诀别。
这个狗男人,或许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冷血。梅川想。
“莲若,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梅川扭头,看着“莲若”道。
那会子,她以为军营大难临头,想到的,是保莲若的平安,将她送回故乡。然而,现时,既军营无事,还是让莲若同自己一起回去的好。
一则,莲若这回泄露了大齐的机密,恐被追杀,留在大梁军营,反倒安全些;二则,她父母俱亡,无有亲友,纵回去,也是孤苦一人,不如与梅川姊妹两人在一处,彼此照应。
“莲若”凝神想了许久,点头答应了。
苻妄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马在夜色中飞奔。
到了离军营三余里处,苻妄钦抬头看去——
火势已经烧了起来。
几个得力的干将厮杀着,与大齐军周旋。
将军未挂封侯印,腰间常悬带血刀。
苻妄钦大吼一声,杀了过去。
梅川从没想到,自己能亲眼目睹这一幕,还是坐在苻妄钦的马上,距离如此之近地目睹。
火光之中,她看着他斩敌首如探囊取物,看着他的刀在夜色中虎虎生风。
她终于明白了,浩瀚史书上,那数行冰冷的句子里,为何花费如此多的笔墨去描述他的“擅战”,也终于明白了,梁帝之所以对他忌惮,最根本的原因。
他是一个天生的战神。
火势熄灭,大齐军最后一个士卒,被苻妄钦斩落马前。
天地间都安静下来。
时允吩咐手下清点歼敌人数。
苻妄钦遗憾道:“他们的精锐部队,竟没有剿尽。还有那传说中的孙瘸子。人道他弱如扶病,腹中却有万千奇策,本将军倒是想会会他!”
“莲若”沉吟道:“依我看,孙册不是没有来,而是见苗头不对,弃卒保车,带着一部分精锐悄悄地撤了。”
苻妄钦想了想,道:“能及时审时度势,断尾求生,这个对手不简单。”
旋即,振臂一呼:“回营!”
今晚的胜仗,激励了士气。
厨娘的蒸肉已然熟了,香气四溢。
她与曹伙夫俩笑着将蒸肉一碗一碗地分给士卒们。
高粱酒倒了一盏又一盏。
军营中,四处燃着篝火,笑声阵阵。
苻妄钦端起酒盏,向士卒们高高举起:“兄弟们,早日攻下天安,早日还乡!”
士卒们全都站起身来,齐声高喊:“属下愿追随将军,抛颅洒血,在所不惜!”
在这一片热闹之中,唯周司马皮笑肉不笑。
他虽跟士卒们一起举起酒盏,但并没有喝。高高拿起,重重放下。
片刻过后,他踱到苻妄钦跟前,拱手行了一礼:“苻兄——”
苻妄钦瞧着他,还了一礼:“周大人病势如何了?”
周司马道:“谢苻兄挂念。得苻兄庇佑,好多了。”
他话锋一转:“听闻,此番胜仗与北齐的细作有关,是吗?”
苻妄钦并不作答。
周司马咂摸着嘴,又道:“北齐的精锐撤得真真儿是离奇……苻兄,愚弟近来读书,有一词甚为不解,想请教苻兄。”
苻妄钦低头饮酒,并不看他。
他缓缓地说了四个字:“拥寇自重。”
苻妄钦克制着自己不动怒。
梅川却不知何时出现了。她面有惊色,向周司马道:“大人,方才见两个女子趁乱从您的营帐中溜出来,跑了。您快赶去瞧瞧——”
周司马一听,拂袖而去。
他一走,梅川便偷笑起来。
苻妄钦仰头喝了盏酒,不动声色道:“人是你放的?”
梅川“嗯”了一声。
人确实是她偷偷放的。两炷香的工夫过去,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她才装模作样来禀报。
那周司马,抢了良家女子在营帐中,供己作乐,昏天黑地,实在可恶。
梅川以为苻妄钦会指责她几句。
但是没有。
他只是招手唤她:“来,同我饮酒——”
周司马有了这般猜疑,难保不会禀报梁帝。
焉知明日,朝廷不会下第四道金牌?
数盏酒下去,苻妄钦有些微醉。
他紧抿着嘴唇,向梅川道:“谁人相信我苻妄钦的赤胆忠心?”
梅川看着他。
喝醉了的苻妄钦,眉里眼里都有些荒凉。
那四个字,赤胆忠心,在他的口中,和高粱酒一起,用力咽下。
他逼问梅川:“你信么?”
梅川端起桌上的一个酒盏,一饮而尽:“我信。”
苻妄钦摆摆手:“罢。你莫哄我。飞鱼阁的人,素来只信陛下。”
他起身,踉跄着回了营帐。
梅川独自坐在晚风中,想着命运的轨迹。
苻妄钦最终的谋反,是历史上铁一般的事实。
他究竟为何要谋反?
梅川想探寻一些蛛丝马迹,好更改历史的进程。
苻妄钦睡下了。
她潜入营帐,来到桌案前,翻找着一些文牒、书信往来。
不知是不是高粱酒太烈,加之酒后吹风,梅川竟觉十分困倦。她趴在桌案边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
一个沉重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回旋:为了一个人,屠了一座城。为了一个人,屠了一座城……
梅川猛地坐起身来。
心剧烈地跳动。
帐篷外,厨娘的声音响起:端盆热水给将军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