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子被打开的那一霎,里头的那个女子本能地哆嗦了一下。
梅川走近她,握住她的手。
乍暖还寒的时节,她的手是那样凉。
梅川朝她的手心哈了口气,然后用自己的两只手握住她的手来回搓。
从前,她们一起上早读的时候,班里冷,梅川就是这样给莲若搓手的。莲若的手一直都很凉。凉到骨子里的感觉。就像在搓一块儿冰。
“你别怕。”梅川说。
笼中的女子与梅川对视。
她没有开口。
但梅川那轻缓的三个字,让她安静下来。
苻妄钦命人在他自己的军帐边扎了一处新帐篷。
梅川背起笼中的女子,便往帐篷走。
苻妄钦看着她的背影,凝神想了片刻,唤来副将时允,吩咐道:“去查查,这个被俘的大齐细作是什么背景,在大齐还有些什么亲眷,查得越细越好。”
“是。”时允答应着。
苻妄钦又道:“给京城中的赵统领去封信,打探一下,近来,飞鱼阁中可有人出京办差。”
“是。”
赵统领负责京城的巡查、防护,以及城门口的戍守。
凡是有人出城,必须登记“出城令”在册。
若是飞鱼阁的腰牌曾出现在城门口,想来,赵统领定是知道的。
时允道:“将军,今日早起练兵之时,周司马称病没来,您要不要去看望一下?”
平常,将士们练兵,周司马会装模作样地站在一旁,负手而立,笑着观望。今日索性连这场面功夫都不做了。
“将军,周司马这是心里憋着气呢……”
时允指的是昨晚苻妄钦当着众人的面让周司马难堪。
周司马的姊姊正得梁帝宠爱,若给梁帝吹吹枕头风,告告刁状,恐祸及将军。
苻妄钦摆摆手:“不必。且让他再‘病’几日吧。”
昨晚,周司马欲将那女子带回营帐。看那情形,那女子不是他的人,他也并不知道那女子的身份。
苻妄钦想起身着龙袍的梁帝那双阴晴不定的眼。
或许,梁帝对周司马亦非全然信任。
枕边人、姻亲、臣子,皆是棋。
梁帝便是那高深莫测的下棋人,走的每一步,只有他自己知晓。
苻妄钦回到军帐中。
天安城。
何时能攻得下来?
梁帝已然下了三道金牌催促。
他身为主将,何尝不想打胜仗?
奈何,天安城易守难攻,且设有机关。
故而,久攻不下。
苻妄钦瞧着沙盘上的城池,出了会儿神。
不多时,时允走进来。
他手中拿着一封信函。
“不待将军您问,赵统领就自个儿给您来信了。”
赵统领是他在京中最好的朋友。彼此常常互相照应、互相提点。
苻妄钦接过信函,打开一看。
赵统领提醒他,近日,有持飞鱼阁腰牌的蒙面女子出了京,往西南去了。恰苻妄钦在西南打仗。赵猜测是陛下派飞鱼阁的人去军营监视他。
合上信。
苻妄钦确认了心中所想。
那为他包扎伤口的女子,果然是飞鱼阁的人。
一旁的帐篷中。
梅川为“莲若”擦干净身子,向厨娘要了一身儿粗布衣裳为她穿上。头发上的血污洗净,梳整齐。然后,将她的每一处伤口都细细地包扎好。
包到那肉绽开、露出森森白骨处,梅川没忍住,眼睛又下了场雨。
她认真细致地做着这一切,口中喃喃地唤着:“莲若,莲若,你别怕,很快就不疼了……你知道的,梅妮是医生,你要相信梅妮……”
梅妮是莲若对她的爱称。
莲若每回这样唤她时,舌尖柔软地伸平,带着宠溺。
梅川发现“莲若”身上除了这些新伤,还有许多已经结疤了的旧伤。那些旧伤看起来有年头了。层层叠叠。伤痕累累。
梅川倒吸一口凉气:“莲若,什么人这样对你?”
那女子低下头,轻声说:“我不叫莲若,我叫阿香……”
良久,她又抬起头,看着梅川:“可我多希望,我就是你的莲若。原来被人疼惜的滋味,是这样的。”
阿香摸着被梅川包扎过的伤口,幽幽道:“我在大齐,没有人把我当人。受伤是寻常事,只要死不了,就要接着为主子做事。其实,我们受过训,若有朝一日被俘,一定要咬舌自尽,不给敌人审讯的机会。可我……我不想死……我还没看到今年丹若花开……”
阿香许是倦极了,此刻安稳下来,说着说着便睡着了。
梅川替她掖好被角,走出营帐。
她唏嘘。这个同莲若一模一样的女子,或许就是莲若的前世。没想到,她的前世与来生,都是那般的命苦。
念书的时候,她与莲若一起逛街,曾被一个相面的师父拉住,那人指着莲若说:眼角有痣,生生世世的眼泪流不尽。
刚一走出帐篷,梅川措不及防被一只大手一把拉住,往前拖。
“喂!你疯啦!”梅川喊道。
男人不理会她。
拖了好一阵子,到了一处空旷的所在。一旁有一个栏栅,栏栅里全是各种各样的马。
“这是哪儿?”
男人道:“马场。”
他一挥手,一个小兵丁牵出一匹黑色的马来。
男人勾勾嘴角:“上去——”
呵,飞鱼阁的人。他倒要摸清楚,这个飞鱼阁的女子究竟有多大的本事、多高的武功。
不是喜欢装糊涂吗?
看你还怎么装。
烈马伺候。
男人眼中有一丝讥讽:“这是军营中最烈的马,怎么?你不敢骑吗?”
梅川有些犹豫。
她确实不敢。
但她瞧见男人那副嘴脸就很不痛快!
她一把拉过缰绳:“有何不敢?我比将军猛!”
男人拊掌:“很好。”
梅川乍一上马,那黑马便狂奔起来。
梅川不服输,紧紧地揪住马的鬃毛。
男人口中吹起口哨,黑马在马场变着花样地蹿起。
梅川的脸都白了。
“苻阿季,你谋杀我!你这混蛋!”
男人的口哨声长而曲折起来。
胯下的烈马仿佛通灵性,随着口哨声的变化而动作越发险。
忽地,梅川被烈马摔了下来!
梅川心里默念:这下完了。天劫没渡,先被马摔死……
一个宽阔的臂膀接住她。
男人瞧着她煞白的面孔,思忖着,看来她真的不会武功。
这可就奇了。
梁帝的飞鱼阁中,居然有不会武功的女子?
“你别忘了,在笼子前,答应我的话。”男人说完,扭头就走。
梅川低下头。
今天,她执意救“莲若”时,他附在她耳边说的话是:“你要救她,可以。但必须从她口中撬出天安城的机密。”
梅川不忍。
她与莲若之间,从没有功利的东西。
她待莲若的好,莲若待她的好,皆是澄净的。
纵使她现时面对的,是另一个“莲若”,她也做不到有目的地去接近她。
梅川到军厨里,做了几个小菜,都是莲若最爱吃的。
她端到营帐中的时候,“莲若”已经醒了。
梅川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了菜粥,喂到她口中。
“莲若”怔怔地吃下。
一转头,眼泪落在枕巾上。
军中有号角声响起——
苻妄钦披着铠甲准备出发,身后跟着的,是几队精兵。
今晚,他要带兵夜袭天安城的东门。
派去的人已经查明,东门,是戍守最薄弱的地方。
想起梁帝的三道金牌,苻妄钦握紧长刀。
君心多猜谋,势要破天安。
正在这时,“莲若”却猛然站起身来!
她拉着梅川往外走。
她伤得很重,走得不利索,一瘸一拐的。
梅川道:“莲若,你要做什么?”
“莲若”并不答话,朝着苻妄钦喊道:“莫要去!那是个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