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川的心晃了晃。
她还记得黑衣男子跟她讲过的话。她与他的纠葛。她是祁连山顶的一株白梅,而他是云雾中的真龙。他们曾有过情深似海的从前,有过千年的孽缘。
妄钦。
难不成他并未忘情,在十世的轮回里,仍保留了记忆吗?
男人注视着她,仿佛要从她的眼神,看到她心里去。
“你是飞鱼阁的人。”
他笃定道。
飞鱼阁,乃梁帝养于宫中的一个秘密组织,执掌宫禁、周庐宿卫、刺探情报。飞鱼阁中尽皆是有奇才异能的女子,个个貌美如花,神秘莫测。
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碰见飞鱼阁的人,也不知道她们会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你身边。
飞鱼阁不隶台察,无有上属,只听命于梁帝一人。
京城中有句话,叫作:一叶知秋落,飞鱼识人心。
飞鱼阁中那些神秘的女子们,让梁帝虽坐镇金銮,但知晓天下事。
如今,大梁与大齐开战。苻妄钦身为大梁主帅将军,为梁帝所重用,却也为梁帝所忌惮。
这个以“营妓”身份出现在他营帐中的女子,对他的底细知晓得一清二楚,且身怀高超的医术,除了是飞鱼阁的人,他想不出别的可能。
梅川反问道:“飞鱼阁,什么鬼?”
男人疲倦地笑笑。她背负着皇命而来,自然是不肯坦白的。
他日日在战场上为着大梁厮杀,一片赤胆忠心,梁帝却防备他至此,派了探子到他身边。
呵。既然她想装糊涂,那便让她装下去吧。
苻妄钦勾起嘴角,道:“过来——”
昏暗的油盏。
男人受了伤、裸在外头的半个臂膀,营帐中雄性气味交织着血腥味。
床榻上的他,半眯着眼。
梅川犹豫着,不肯上前。
“我让你过来。这是军令。在这军营中,违背军令者,斩。”男人沉着脸。
梅川略略走近,他一把将她拉到榻上。
他离她那么近。
他呼出的气息,喷到她的脸上,有药味儿,还有几许草青气。
“今晚,我要你给我暖床——”
梅川脑子嗡嗡地响。
诚然,她三十好几了。可她压根儿没谈过恋爱,更别提跟男人同床共枕了。这这这……不是说不做营妓,做婢女了吗?婢女还有这业务?
男人的手像铁桶一样箍住她。
她想起身,却动弹不得。
《青史煮酒》有载:殇帝者,抚梁易柱,手格猛兽,斩敌有如鹰拿燕雀。曾率三十下士与敌作战,敌千人矣。殇帝身披数十创,士卒殆尽,帝犹手刃数百人。
力气大到以一敌百的男人。梅川怎能拗得动?
记得当初,她看这段记载的时候,还想着,书上会不会是夸张。现在瞧着,他身受如此重的伤,一只手还能抓她跟“鹰拿燕雀”一般,史书诚不我欺啊!
或许是今夜与那偷袭粮草的敌军苦战一番,太累。男人抱着梅川,竟睡着了。
梅川近距离地看着他。
睡着了的苻妄钦,没了狠戾,没了疏狂,安安静静的。他耳后有一道疤。梅川伸手去触碰。
他迷迷糊糊中开了口。
“暗香……”
他喃喃地唤这个名字。
看来猜得没错,兵书上的那个名字,是他的相好。
只是现时,不知那暗香身在何方。
亦不知,为何史书中没有关于她的任何只言片语。
翌日,梅川睁开眼的时候,苻妄钦已不在榻上。
她身上的黑袍子裹得严严实实,没有被动过。
失血过多,会有短暂的体寒。他原来真的只是想让她暖床。
桌案上,放着一套干净的军服,梅川穿在身上,尺寸正好儿。她换好衣服,将长发挽了起来,走出营帐。
外头士兵演练的声音,整齐而洪亮。
有几个在军营中烧火的厨娘路过,瞧着她,眼神皆有些暧昧。
人人皆知,昨夜,有人在将军的帐中宿了一晚。
她穿着军服,挽着发,一双浓而深的剑眉,高挑的个子,看起来就是个俊俏的士兵。
怪不得有传言说将军有断袖之癖……
忽然。
梅川看见几个魁梧的兵丁抬着一个笼子,往军营的西边走去。
军营的西边,是军中的牢狱,专用来关押有罪之人。
那笼中的人身型瘦削,头发散乱着,遮住脸,浑身被打得皮开肉绽,手臂上有一处,伤口绽开,竟露出森森的白骨。
梅川不禁问道:“这是?”
抬着笼子的兵丁道:“这是大齐派来的细作,到我方窥探军情,幸被抓获。将军有令,务必从她口中撬出天安城的机密。”
梅川道:“你们下手也太狠了。这人伤得这么重,若不及时包扎,会失血而死。”
那兵丁道:“要是这女人嘴巴一直硬下去,那便只能让她死了。”
“女人?这细作是女子?”
梅川越发怜悯起笼中人来。
“你们审她,可以。容我把她的伤口包扎好,行不?”梅川道。
她在医学院时,曾经和同学们一起念过誓言:我志愿献身医学,恪守医德。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救死扶伤。
笼中的人抬起头看着梅川。
沾着血污的头发,散到一边。
她的脸,露出来。
梅川一霎时觉得血往头上涌,她失控地叫了一声:“莲若!”
她慢慢俯身靠近笼子。
不由自主地,泪落如雨。
“莲若……”
那熟悉的眉眼,熟悉的鹅蛋脸,眼角熟悉的痣,真的是莲若啊。
梅川是孤儿。她无父无母,无有亲眷。好友莲若,是她唯一的温暖。
莲若曾用饭盒装了她母亲做的饺子带给梅川,怕冷了,就放在怀里暖着。梅川吃着热饺子,吃着吃着,就哭了。
莲若的母亲是个极好的人,她做什么都做两份儿,一份儿给自家闺女,一份儿给梅川。她总笑眯眯地说,自己有两个女儿,将来会有两个女婿,她得做个公平的丈母娘。
然而,四年前,也就是梅川在外科工作的第三年,莲若出了意外。
梅川清楚地记得,那是个阴雨绵绵的午后,她在科室值班,电话急促地响起。莲若出车祸了,被送到医院。
莲若躺在手术台上,梅川是抢救她的医生。
她看着血肉模糊的莲若死在她面前,情绪顷刻间崩溃了。
那种无力感像洪流,将她吞噬。
她从此离开了医院,离开了外科,离开了手术台。
莲若啊。她的莲若。
她那在廿多岁便定格了的莲若,后来的好些年,一想起便会无尽叹息。
笼中的女子并不应她,眼中满是迷茫。
梅川擦了擦眼泪,坚定地对那兵丁说:“放开她。”
兵丁一头雾水。
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苻妄钦。
他练罢兵,在营中四下走走,听到此处有动静,便赶来看看。
一来,便见到了这样的场景。
他皱眉。
这女子既是飞鱼阁的人,为何一定要救那大齐的细作?这当中有何隐情?
他思忖许久,未能想透。
梅川走到他跟前:“我请求你,让我救救她。”
这女人眼睛红通通的,哀伤而又充满希冀。
苻妄钦清了清嗓子:“你可知,她是敌方的细作?”
“我知。”
“对敌仁慈,便等同于对己残忍。”
“可圣人说,仁者无敌。”
梅川与男人对视着。
她的眼神里仿佛有大片的白梅,欲落又开。
“我可以让你救她。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苻妄钦沉吟一番,附在梅川的耳边说了句话。
梅川脸上闪过一丝犹豫,转而,点了点头。
笼子里血肉模糊的女子,与当年手术台上血肉模糊的莲若,如出一辙。
梅川宁愿相信,是上天又给了她一次救莲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