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妇人道:“将军,这是今日午间,外头的人送进来的营妓。”
乍来“大梁”这个时空,在混沌中还未反应过来的梅川,听到“营妓”二字,忽地打了个激灵。
她曾读过《吴越春秋》,知道营妓意味着什么。
营妓之设,谓盖以慰藉军士者,始于春秋时代越国。
说白了,就是安抚军士的妓女。
梅川在心里骂了千万遍将她送到此处来的黑衣男子,让她有个什么身份不好,偏偏是个营妓?
还是个被洗干净、送到床上的营妓?
梅川窘得要命,她随手在床上抓了件袍子裹在身上。那袍子上有淡淡的血腥味儿,还有一股子白芷气味。
那男人放下兵书,向老妇人道:“谁许你们胡乱送人到我帐中的?丢出去——”
话没说完,男人的目光扫过她。
梅川身材颀长,长腿长手,虽是女儿家,却长着一双浓浓的剑眉。她裹着男子的黑袍,目光炯炯,竟不辨雌雄。
她口中不断地叨咕着什么,咬牙切齿的,男子竟有些想笑。
这时,老妇人道:“回将军的话,这是周司马嘱咐奴婢们给将军送进来的。周大人说了,让将军松快松快。”
男人的眉心微微地跳了一下。
他想了想,点头道:“哦?既是周司马的心意,那便留下吧。”
“是。”
老妇人退下了。
帐中只剩梅川与他两人。
他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床榻——
梅川这才看清楚,原来他这么高。粗略估计,最低有一米八五。他的脸棱角分明,眼神中透着黑铁般的冰冷。头发散着,带着几分疏狂。肩膀宽厚,腹却是平的,那是常年身处行伍的精壮。
梅川莫名地想起那个与她相亲的小科长,肚子上满是肥肉。
小科长靠近她时,她只想逃。而这个男人靠近她,她却不觉厌恶。
原来女人也是好色的。
梅川想到此处,噗嗤一笑。
男人一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逼到床榻的一角,缓缓道:“说,你准备如何动手?”
梅川一愣。
想起方才他与老妇人的对话。她暗暗猜到了一些。
想必那周司马与他明面上是军中同僚,关系甚好,私底下却各怀心思。故而,他怀疑周司马命人送营妓到他帐中,是想暗中对他下手,不怀好意。
他的手又粗又重,捏得梅川很是疼痛。
这个狗男人。以为他捏的是兔子、是耗子吗?
男人见梅川不作声,以为她是被猜中意图,哑口无言。
他冷笑:“姓周的送你来,我便收下。可能活到几时,就看你的造化。”
他手上的劲儿使得更重了。
梅川彻底地相信了史书上对他的描述。凶暴狠毒,杀人如麻。
自个儿都是得了胰腺癌,死过一回的人,怕他干甚!
梅川一想,双腿盘上他的腰,口中艰难道:“阿季!你个大变态!杀了我,你也得死!”
男人的手忽而松开了。
阿季,是他的乳名,只有他母亲和他幼年时的几个同伴知道。现时,这军营中,无一人知晓。当然,也包括周司马。
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呢?
男人蓦地意识到她的双腿盘在他的腰间。
姿势暧昧。
他清了清嗓子,后退一步,问道:“你到底是谁?”
梅川过了好一会子,方才喘匀了气。
她突然感激自己爱看野史的这个习惯。在关键时刻,救了她一命。她记得大学时代在图书馆看过一本书,叫作《青史煮酒》,讲的便是短命皇帝妄钦的一生。从他出生到死,细枝末节,都写得非常清楚。
开篇第一句便是:“殇帝,苻妄钦,西都人也,幼名阿季。”
梅川恼他快将她掐死,起了捉弄他的心。
她道:“我家祖传神算之术,通天晓地,我爹有赛诸葛之称。”
男人挑挑眉:“赛诸葛?本将军怎么从未听说有此号人物。”
梅川继续胡诌:“诸葛孔明当年若不出茅庐,天下又有几人知道他的名号?我爹,便是那隐居的孔明,不屑出隆中。可惜,他老人家走得早……”
男人疑惑道:“那你便给本将军算上一算。”
梅川闭上眼,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关于他的隐秘。连他幼年时得过痢疾、险些夭折,都说了出来。
男人看了看她,一时摸不透眼前这个女子是何来路。
他坐在榻边,皱眉道:“那会子,你说杀了你,本将军也得死,是什么意思?”
梅川神情凝重道:“你将有灾厄,命不久矣,除了我,没人能解。所以,我说,你若杀了我,你也活不成——”
“灾厄?说来听听。”
“我问你,你近来是否有鼻渊头痛之症?”
他的袍子上有白芷的香气,并掺杂着苍耳子、辛夷、薄荷的味道。白芷,味辛,性温。这些药配在一起,便是治鼻渊头痛的方子。
梅川虽然学的是西医,但喜欢看中医典籍,对中药方子略略懂得一些。
男人点头。
梅川用手指了指天,道:“你前不久在泗水河打了一仗,为了制敌取胜,你命手下的人将上游的堤坝砍断。那水中的生灵有了怨气,故而来报复你。你现时只是生些小病。过不了多久,便会血枯而死。除非……”
“除非什么?”男人半信半疑。
梅川认真道:“除非你把猪血涂在脸上,绕着泗水河跑上一圈!那讨债的怨灵被镇住,便不会再来。”
一想到这个狗男人脸上涂猪血的样子,梅川拼命地忍住,才没有让自己笑出声来。
男人思量了一会儿,面带愠色,再一次掐住她的脖子:“死丫头,你捉弄本将军!”
又掐!!!
梅川怀疑自己等不到渡天劫,就要命丧他手。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外头的小兵丁急急禀报:“将军,大事不好,敌军兵分两路夜袭粮草辎重——”
行军在外,粮草辎重,至为攸关。
男人连忙握住长刀,往外走去。
梅川想起《青史煮酒》上关于他的另一句话:骁勇冠绝,常将骑为先锋,每战无不克捷,常斩敌首悬于马头之上,敌大骇。
男人走到门口,扭头看向梅川道:“你就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敢动一步,本将军就立即杀了你。”
“我哪儿也不去。”梅川说着。
这家伙砍头就像砍柴一样轻松。梅川不想自己的脑袋届时也“悬于马头之上”。
男人走后,帐篷里安静下来。
梅川四下里找了找,没看到镜子。
她特别想看看,来到这个世界里的她,是什么样子。
忽见角落里有个水盆,她连忙走上前,低头看——
水中的人,还是从前的模样。浓浓的剑眉。一张薄唇。
不同的是,眼神较之从前,多了几许凌厉。
梅川在帐篷里来回踱步,她翻了翻男人方才看的兵书,发现书页的角落里写着两个小小的字:暗香。
像是一个女子的名字。
这女子是他的什么人呢?
《青史煮酒》那本书上,恨不得连他的头发丝都讲得清清楚楚,唯独没有留下关于他情爱的只言片语。妻、妾,甚至连侍女都没有。
梅川倦了,握着兵书睡着了。
约莫一个时辰,男人回来了。
他是被抬回来的。
他击退了敌兵,但是他身中一箭,受了极重的伤。
那箭头没入血肉。伤口若不处理妥当,在这个季节,是极易发炎的。
军医们无人敢上前。伤口太深了。且离心口极近。稍有不慎,便伤了将军的性命。
梅川道:“我来——”
在她的世界里,这个手术难度并不大。
军医们瞪眼看着她。一个营妓,何德何能,敢做这等事?
几个副将拦住她。
良久,床榻上的男人突然开了口:“让她来。”
梅川上前,封住男人的近心端,烧红的刮刀插入。男人登时昏死过去。
床榻边的副将迅疾地将腰间的刀拔出来,直指梅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