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手中握着的月光杯闪了一闪,笑了笑:“甚好。”
梅川明白了。原来,太子如此着急地秘密将她掳来,便是赶在苻妄钦还朝之际,将她以这样的方式“赠”予他。
伶人们弹奏一曲《驿路梅花》,舞娘们穿着或红、或白的衣裳,蹁跹起舞。
坐在苻妄钦身旁的钱总兵已有五分醉了,他举着酒杯,起身,搂了一个舞娘的腰,笑道:“美人儿的腰,真细,比我老钱的胳膊还细。”
说完,他又欲伸出手去,摸一把站在旁边的梅川。
他把梅川当成了跟舞娘们一样的女人。太子豢养在府邸中用以结交、笼络朝臣的莺燕。可随意轻薄。
苻妄钦朝梅川厉声道:“还不快过来坐下!”
梅川瞧着他铁青的脸,嘟囔了一声,走上前去,坐在他身边。
钱总兵讪讪地笑笑,拱手向苻妄钦道:“此女俊秀,有梅竹之美,苻老弟好福气。”
苻妄钦敷衍地抱拳回礼。
他的神情被太子尽收眼底。
太子将酒杯举起,道:“恭贺苻将军喜得佳人。寻常的女子,定是难入苻兄之眼。看来,苻将军与本王有缘,与东宫有缘。”
苻妄钦艰涩地举起酒杯,与太子两相对饮。
梅川觉得太子眼中那盏花茶似乎翻滚起来,温和的表面被吹开一隅,盏底的些许纷杂渐渐地涌了上来。
一曲末了。
太子命人端上祁连的“瑶池琼浆”,奉与将士们。
梅川坐在苻妄钦身旁。她等他说些什么,可他一直不开口,只是神情复杂地一杯又一杯地饮酒。
她跟着多吃了两杯,面颊微红,想去檐下透透气,却被他一把拉住。
“就坐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许去。”他重重道。
梅川道:“我!要!出!恭!”
“那也不许。”
他拉着她的那只手像是铁钳,牢牢地将她按在他身边。
宴席正酣。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说起朝中的事。
太子满面忧心道:“本王弱冠之年,被父皇立为太子,至今已十载有余。位居东宫以来,修文史而究武略,朝堂之上,力劝父皇饬内治、攘外侮。本王宵旰靡遑,惧功业未茂,德惠未周。如今,父皇年迈,内有妖邪在侧,外有谄媚在朝。宫中几度风闻易储之语。本王不在意自身荣华,只挂念四海民生,朝堂前路。为此,日夜悬心……”
坐席之上,有一武将起身,恭敬道:“殿下勤勉忧民,礼待下士。凡内外群臣及都城士庶之门闻之,莫不交口称赞。以殿下之贤,近代无比,此诚宗社无疆之福也。殿下莫要为竖子闲言所忧。微臣以为,圣上绝不会将那些闲言放在心上。无人能比殿下更能担当社稷大任。”
刚咽下一杯瑶池琼浆的钱总兵道:“殿下放心,淮王怎么能跟您比?他从未上过朝堂。离了他娘,和他那荒唐舅舅,他恐怕连文武官员都认不全吧。”
在座的几人一同笑了起来。
他们的笑声中皆带着愤懑。
这两日,朝野上下都知道:这次得胜归来,周司马是最得意的人。
圣上赏了他“天策上将”之职,又赐了豪宅府邸。其他的将士们,虽然也有赏赐,但与周司马一比,就黯淡了许多。
事实上,所有出征的武将都在战场上受过伤,哪一个不是浴血奋战,哪一个不是九死一生?只有周司马例外。
他日日安逸待在帐中,倒捡了如此大的一个便宜功劳。
一切不过是因裙带之故。
周司马的姊姊,淮王之母,当今后宫第一人——周贵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约莫亥时过半,宴席方散。
武将们大都喝得酩酊大醉。
太子细心嘱咐管家,妥当将他们送回。
管家是一个穿着鸦青色衣裳的矮小女子。
那暗暗的肤色、一双丹凤眼,让梅川觉得似曾相识。却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管家行事十分谨慎,那送武将的车马,特意都挂上了“青玉坊”的灯笼。
青玉坊是离此地不远的一处酒肆。如此,便巧妙地遮掩了武将们在太子私邸宴饮之事。
苻妄钦拉着梅川往外走。
却听太子唤了一声:“苻将军请留步——”
苻妄钦停住脚步。
太子道:“本王留了凝霜茶,诚请苻将军到内室一品。”
苻妄钦犹豫了一刹,又看了看那身量矮小的管家,终是点了点头。
他跟梅川说了句“别乱跑,等我”,又看向随他来的副将时允一眼,待时允向他点了头,方才随太子缓步走入内室。
时允今夜担着贴身护卫将军之责,故而滴酒未沾。
梅川看向他,问道:“小时副将腕上的伤好了?”
时允点点头。
转而,他压低声音,嗫喏道:“她……如何了?”
“谁?”
梅川问出口,方悟出,他问的是安香。
梅川道:“她很好,只双足受了些伤。”
时允眉心跳了跳,问道:“她有无同你一起来京城?”
“嗯。”
“她在哪儿?”
梅川指了指宅邸的西侧。时允领会了,大踏步地穿过长长的回廊,往西走去。
他去寻安香去了。
自那女子在战场上救了他,他便总觉欠了她千山万水。
一时强行割舍,却又割舍不下。
灯影绰绰意阑珊。
梅川百无聊赖地在回廊里踱步,忽见庭院中几株红心茶梅开得极好,便走上前去看看。
深深的花丛中,听得府邸内的两个小丫头在窃窃私语。
“意和香调了吗?”
“调了。”
“可千万不能忘。若一时半刻续不上,太子爷是要发大脾气的。”
“姐姐,我不明白这其中的因由,你说与我听。”
那丫头笑,却不吱声。
另一个摇着她的臂膀,道:“好姐姐,你说与我听嘛。”
那丫头神秘道:“你可曾看见太子爷书房里头挂着的一幅字?何堪回首昔年事,一片东风乱意和。”
“……我不懂是什么意思。”
“傻丫头,皇家的事,莫说你不懂,连我也糊涂得很。咱们的太子爷,与圣上,有聚麀之诮。那个女子从前的名字,便是叫作意和……”
脚步声传来。
那丫头忙道:“快别言语了,余管家来了!”
花丛中窸窸窣窣地乱了会子,不多时,归于宁静。
聚麀之诮。
梅川的脑子像是被钟撞了。
没想到清雅的意和香背后,竟藏着这样的故事。
史书上竟一点影子都寻不见。
那个叫“意和”的女子到底是谁?
一片东风乱意和。那片东风是什么呢?
《青史煮酒》上有过寥寥几句关于这个太子的记载:宣和太子,梁成帝之皇三子,母为宫人史氏。天圣二十七年,入主东宫。天圣三十七年,上废之。同年,薨于宣和殿。
他的母亲是宫人史氏,到死都不曾册封过。而他,却有这样一段大起大落的人生。
只是,关于梁帝当初立他的原因,和后来废他的原因,都语焉不详。
无从考据。
梅川正在思索,那管家已行至她面前。
管家颔首:“姑娘刚刚是否听到有人在此处私语?”
梅川摇摇头:“不曾。”
管家淡淡道:“那便好。姑娘将来不管去到哪儿,都该记着,自己今夜是从太子爷的门槛儿走出去的。”
梅川不接话,只低头看茶梅。
她蓦然想到了为何自己看着管家的脸,觉得熟悉。
太子私邸的余管家……
军营里盗信的余娘……
她们都姓余,模样甚为相似。这是巧合,还是……
一只大手拉过她。
是苻妄钦。
他从内室出来了,拉着梅川往外走。
上了马车。
梅川刚准备跟他说心头的疑惑。他却猛地将她拉入怀中。
他今晚喝的酒,着实有些多。
浓烈的酒气让梅川如置云雾之中。
苻妄钦的心口上,当初梅川为他缝的针已经长好了。不痛了。只是有些痒。酥酥麻麻的。像一条毛绒绒的小虫子,俏皮地爬过他心上。
他不管她是什么身份、她是谁的人,他都认了。他不能让她被太子当作礼物送给别的人。
为此,他可以破一次自己的例。
梅川道:“刚刚太子跟你说了什么?”
“他让我帮他做一件事。”
“什么事?”梅川问道。
苻妄钦却不再言语了。
他将她抱得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