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川刚想叫喊,一只大手猛地捂住了她的嘴。
她闻到了一股特别的香味。
那是一种枣香、螺香、青木香、麝香、榠滤混在一起的味道。
她想起大学时代读过的一首诗。
石蜜化螺甲,榠楂煮水沈。博山孤烟起,对此作森森。
这种香,有一个非常雅致的名字,叫作:意和香。
那些人拖着她往僻静处走——
陋巷中,有一辆马车。
梅川被快速地塞进马车。她的嘴被布条封上。
方才捂着她嘴的汉子压低声音与其他人说道:“马上出发!快!”
马车上,意和香的气味愈发浓烈。
梅川思索着,这群武夫到底是谁的人呢?
劫财,不像。黄金就在她腰间的荷包里,他们并不感兴趣。
劫色,也不像。他们对她无有轻薄之意,倒像是急着将她运送到什么地方。
会不会是周司马的人呢?
梅川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周司马随军拔营归京,日日和苻妄钦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不会在此时做出这等事来。不论如何,回到京中见梁帝,他都要表面上与苻妄钦保持和气。
且,他这种主子,手下的身上不会沾染“意和香”的味道。周司马腰间的催情香,梅川倒记得深刻。
马车往北走。
车轱辘转得飞快。
梅川拼命地挣扎着。
“大哥,有人在追咱们的马车!”驱车的汉子向坐在马车内的汉子道。
马车的帘子掀开,梅川往外看,她的口中发出“呜呜”的叫喊声。
是安香。
安香手中攥着菱花镜,拼命地追赶着马车。
她紧咬着唇,瘦弱的身躯跑得是那样快,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菱花镜她买来了,梅川却被掳走了。
她着急,又自责。
车内被唤作“大哥”的男子道:“这女人是谁?”
驱车的汉子道:“似是大齐的俘虏。”
“大哥”一挥手:“不必管她。主子吩咐过,莫要节外生枝。这一路,越隐蔽越好。”
“是。”
驱车的汉子不再作声,一扬鞭子,马车跑得更快了。
梅川看着安香,即将落下的夕阳将她的脸镀上一层忽明忽暗的光。她看见梅川了。就像前几次梅川用尽全力想要救她一样,她此时亦用尽全力想要救梅川。
她身上穿着一件褐色的衣裳,在不断地奔跑中,在暮色渐袭中,带着灰蒙蒙的凄楚。
梅川看着她眼角那颗痣,仿佛看到了她与莲若十七岁那年的梅子青时雨。
安香这几日很少说话,跟梅川相处的时候,多半都是梅川碎碎地讲,她浅浅地听。
但此时,她却开口了。
她喊的竟然是:“梅妮。”
在军营里第一次见到她,她被关在笼子里,浑身皮开肉绽,梅川对她说过:“你别怕,很快就不疼了……你知道的,梅妮是医生,你要相信梅妮……”
只那一次,安香便在心底记住了这个名字。
从来没有感受过爱意的人,把每一丝春风与细雨都记得深刻,并静默地在春风里抽枝,在细雨里萌芽。
马车没有走官道,而是走小路。
似在谨慎地避着什么人。
也避着沿路的关卡。
他们一路上连停歇打尖儿都不曾。梅川闹了几次要出恭。他们毫不理会。
走了一夜,梅川在马车上颠得骨头生疼。又饥又渴。
至天亮时分,马车终于停了。
汉子拖着梅川进了一处府邸。
那府邸大而幽深。
穿过一段长长的回廊,梅川被推进一间屋子内。
扑鼻而来的,是浓郁的意和香。
带她来的汉子,将门关上,便离去了。梅川环顾着屋内的陈设。一幅书圣的字,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看着似是真迹。一应床榻、桌椅等物,用的皆是紫檀。桌案上摆着青铜酒樽,看着有些年头了。此处的一点一滴,皆透着古朴的奢华。
那奢华丝毫不带富贵人家的彰显,而带着权势之家的内敛。
不多时,门被打开,来了四个丫头,没有一个是穿红着绿,而是穿着碧青、烟暮等色。
丫头伺候梅川出恭,给她沐浴、更衣、梳洗。梅川问她们这是哪儿,她们却一声不吭。
外头庭院间传来相思鸟的叫声。
梅川对着铜镜,看着装扮后的自己,那一身儿蜜合色长裙贵而不娇。头上的一支和田玉钗衬得梅川英气的脸多了几分柔和。
梳洗毕,一个婆子送进来一个食盘,食盘上是一碗粥并四色小菜。送完,便掩门退下。
梅川觉得纳罕,此处的人沉默而井然有序,想必是规矩极严。
赶了一夜的路,梅川胃口大开,将婆子送来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半个时辰后,门再度打开。
梅川抬头,一个穿着玄色衣裳的男子背对着她,逗弄着檐下的相思鸟。
相思鸟叫得越发清脆悦耳。
过了会子,他转身,看向梅川。
梅川好奇地盯着他。
他约莫三十岁上下,头上戴着玉冠,一双眼就像泡在盏中的花茶,表面是温和的,带着芝兰之气。盏底沉淀着什么,谁也看不清。
“你平日里常常这么看着一个陌生男子吗?”玄衣男人开了口。
他说话很慢,温吞水似的。跟梅川此前在军营里见到的那些人截然不同。
梅川摇头,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道:“我就是好奇。”
玄衣男人微笑:“好奇什么?”
这女子未向他行礼。
梅川道:“你来之前,我一直在猜测这宅子主人的身份。”
“哦?现在猜到了吗?”
“你先告诉我,这里是不是大梁的京城?”
“是。”
“我无根无基,一个寻常的小女子,何值得贵人花此心思?你是为着苻妄钦吧?”
玄衣男子仰头笑了笑,他瞧了一眼桌上被梅川吃空的碗碟,又瞧了一眼梅川那双剑一般眉,道:“姑娘果然是豪爽直白之人。怪不得冷面苻将军对你另眼相看。”
梅川想起苻妄钦临走时跟她说的话,“圣上对我颇多猜忌,明里暗里,不知派了多少人监视我”。
眼前这个玄衣男子为何知道苻妄钦对她另眼相看?莫非,他也有耳目在军营吗?
玄衣男子好似一眼看透了梅川的心中所想。
他道:“姑娘稍安,放心在府邸住着,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唤一声。明日,你便会见到苻将军。”
说完,他便走了。
门复又关上。
梅川喊道:“喂!喂!喂!”
男人却已渐渐地走远。
梅川在屋内百无聊赖地翻着书。
她发现书架上的许多书都是稀世孤本。
忽地,她听到屋顶的瓦片有动静。
她抬头。
欣喜地看到安香。
安香也看到了梅川,小心翼翼地掀开几片瓦,纤细的身子从屋顶钻进来,纵身跳下。
她手里还举着梅川看上的那枚菱花镜。
梅川握住安香的手。
转而,她发现安香的脚上全是血泡。
她从怀里摸出药来。
大军拔营之时,苻妄钦问她要什么,她向军医们讨了些药。
果然,这么快便用上了。
梅川细细为安香上了药,又从裙摆上撕下一块缎子,将双足包好。
安香道:“这里是太子在京中的别院。”
她曾是大齐培养出来的细作,对大梁朝中、京中、军中的许多事,知道得甚为清楚。
梅川点点头。
她猜到是大梁京中某个要紧的达官贵人。原来,是太子。
在陷阱中的时候,苻妄钦曾笃定地说她是太子的人。没想到,鬼使神差,她真的进了太子的府邸。
梅川与安香在屋内待着。
外头静悄悄的。
每隔数个时辰,便有人送些吃的来。
来人的时候,梅川便让安香躺在榻上,她将帷帐放下。
次日晚。
梅川在屋内依稀听到琵琶乐曲。
那四个替她梳妆的丫头又来了。
为首的那个丫头躬身道:“姑娘请——”
梅川想了想,跟在她们身后。
前厅正在宴饮。
丝竹管弦阵阵。
远远便听见太子的声音。
“苻兄,今日你肯拨冗至此,本王不胜欢欣。这些女子,乃本王从各地寻来的绝色。专以犒劳此次得胜还朝的将士们。苻兄你先挑——”
一群粉雕玉琢的女子依次走入前厅。
苻妄钦低头饮酒,不作声。
太子笑道:“怎么,苻兄不满意吗?”
他一挥手,那些女子便挨个儿坐在了其他将士的怀里,举杯敬酒,温香软玉。
太子拍了拍手,丫头们带着梅川迈入厅内。
苻妄钦抬头,满脸错愕。
太子笑得意味深长:“苻兄,这个怎么样?”
苻妄钦尚未开口,太子道:“若不满意,便赏与钱总兵吧——”
“这个,我要。”苻妄钦将杯中酒饮尽,缓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