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梅川第二次坐在马背上看苻妄钦杀敌。
他的眉头紧锁,专注地看着手中的青龙长刀。
那青龙长刀嗜血过后,气势磅礴,十步之内,无人敢近焉。
梅川心里惦记着“莲若”。
混乱之中,被绑在柴堆之上的“莲若”不知如何了。
方才,烟雾乍起,她往外跑时,就势将刮刀抓在了手中用以自保。
现时,烟雾渐渐地散去,她看到“莲若”惊惧地四下张望着。马离“莲若”越来越近,梅川屏住呼吸,手中的刮刀飞了出去——
挺准。
“莲若”身上的麻绳被斩断。
她看到了梅川。犹豫了片刻后,她从地上捡起刮刀,加入杀敌的队伍中。
不远处,苻妄钦的副将时允正在与一个大齐武士激战。
那大齐武士壮如牛、猛如虎,浑身的肉黝黑而紧实,像一座山一般。他举着铁锤砸向时允,口中发出闷吼声。时允纵身跃起,用巧劲与他周旋。
然而,身后却射来一支冷箭。时允腹背受敌,他屈身躲那冷箭,大块头武士的铁锤却铆足了劲向他发起第二轮进攻。
时允牙关紧咬,手中的刀迎向那铁锤。
眼前火星直冒。
一股重力压向他,他顿觉手腕似被拉伤,抬起乏力,连连后退几步。
大块头武士力大无穷,很快卷土重来,时允额头冷汗直冒,却又不得不强撑着继续作战。
将军说过,剩最后一口气,也要战到底。
纵使鲜血染战袍,亦留白骨余残烧。
一个消瘦的身影忽而出现在他身旁!
时允定睛一看,竟是他今日装进麻袋、扔下悬崖的那个女子。
她手持一把刮刀,与那大块头武士周旋。
她曾是大齐培养出来的细作。纵是后来,她说出天安城的机密,背叛了大齐。但,时允仍是没有想到,现时,在战场上,她会如此坚定地与曾经的“自己人”为敌。
她似乎知道大块头武士的弱点,手中的刀挥出去,刀刀直逼要害与死穴。
只听得“呲”的一声——
那把刮刀在大块头武士的胳膊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时允趁机一脚踢起地上的长刀,长长的腿如旋风一般,猛地一使劲儿,长刀割断了大块头武士的脖颈。
那山一样的身躯终于倒下。
安香握着刮刀的手已满满都是汗。夜风吹着她单薄的身躯。月亮那么圆,却又那么远。
时允瞧着她,想开口说什么,却有些窘。
他要杀她。她却救了他。
沙场的汉子,什么都使得,就是欠不得女人的人情。
他挠了挠头,走近她,清了清嗓子:“我……你……那个……”
安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回过神来,只简短地说了句:“人跑得,粮草跑不得,往西一里路,有一处隐蔽的地窖……”
时允明白了。
大喜过望。
是啊,孙瘸子和几个军营中的重要人物虽然逃跑了,但是粮草是跑不得的。此番不仅重创齐军大营,还能收获一大批粮草。
对于行军在外数月的大梁军队而言,简直是雪中送炭!
时允俯身,傻愣愣地朝安香行了个军礼。
安香并未理会,只看了看马背上的梅川。
至次日天亮时分。
军营里的大齐兵士尽数被俘。
时允按安香所指,找到了地窖,寻得十余车粮草。他指挥着手下将这些粮草依次运回。
杀了一夜的苻妄钦下了马,青龙长刀绑在腰间。他大踏步走进那个主营帐。他知道,这是孙瘸子休憩办公之地。
孙瘸子,“黄泉阵”的传承者,大齐已故第一猛将薛之庆的唯一弟子。他运用兵法出神入化。他腹有谋断,决策千里。
他弱如扶病,齐王却许他指挥千军万马。
苻妄钦掀开帐篷,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副草书“谩倚天为命,天命不自由”。
苻妄钦吃了一惊。复又翻了翻书案上的书,与自己平日里所看的竟十分契合。
再一看那茶盏中旧年的竹叶青,泛着一股子陈味儿。
苻妄钦叹息一声,忽然觉得孙瘸子在大齐军营中的地位其实很微妙。此番大败,不知齐王会如何发落他。
苻妄钦不禁对这个人好奇起来。
心中除了有几分未能将其缚住的遗憾,还有几分与其神交的向往。
四周安静下来。
梅川一把握住安香的手,道:“莲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安香的手汗津津的。
她看着数次救了她性命的梅川,这个无论何时都用关切的眼神寻找她的梅川,轻轻地点点头。
时允向安香道:“你身上有伤未愈,骑马颠簸,便坐押送粮草的车回去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回了大梁军营。
留守营中、闻得风声的兵士们站在营口,齐声道:“属下等恭贺将军凯旋。”
晨光中,周司马铁青着脸。
他本是在密林中设了陷阱,想捉住梅川那娘们儿,一则,成全了心头的好色之念;二则,出一出气。
谁知苻妄钦竟跟在了身后。坏了自己的好事。
不仅如此,还阴差阳错地让他们遇见齐兵、白捡了这许多的好处。
周司马越想越觉窝火,转身回了营帐。
厨娘端着铜盆,跪在苻妄钦的营帐门口,低头道:“将军出征辛苦,奴婢烧了热水,将军擦把脸吧。”
苻妄钦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她是飞鱼阁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明明知悉了她的身份,却丝毫奈何不得她。
飞鱼阁的人,是梁帝的眼、梁帝的耳。
梁帝为君,他为臣。君为臣纲。他只能给梁帝想看到的、想听到的。
苻妄钦用热帕子擦了擦脸。
厨娘眼角的余光若有似无地看了看梅川,看了看安香。待苻妄钦擦罢脸,她温顺地退下。
晌午。
一匹千里马从官道上下来,直奔军营。
千里马跑得太快,马蹄溅起大片的尘埃。
那骑在千里马上的使者大声道:“圣上有旨,苻将军速速接旨!”
苻妄钦刚从练武场下来,满头的汗,他屈身跪地,恭敬道:“臣苻妄钦接旨。”
一道金牌倏尔亮出。
使者大声道:“圣上龙体欠安,恐京中有乱,命苻妄钦速速领兵归京,立即拔营,不得有误,钦此。”
苻妄钦沉默。
他的得胜奏报两个时辰前刚刚发出,第四道金牌便来了。
大齐军撤退,天安城不攻自破。他还未来得及接手盘点城中一应事宜。
圣上如此急着召他归京,是京中出了什么大事吗?
难道朝堂的易储动荡比他预料的要早来吗?
他迟疑片刻,方问道:“天安城……”
使者一挥手:“天安城的盘点,圣上自会派文官料理,苻将军不必挂怀。”
他为了天安城,浴血奋战了数月,手心的茧子蜕了几层。一句轻飘飘的“不必挂怀”便将此终止。
苻妄钦低了回头,接过圣旨,对那使者道:“臣接旨,叩谢圣上隆恩。”
大军拔营。
苻妄钦唤来梅川。
他穿着黑袍子坐在书案后,梅川站在他的面前。
这情景,竟和梅川那一夜初初来到他身边时一样。
“你找我什么事?”梅川喘着气问道。她刚刚磨着安香教她练武。一个马步扎得她快累懵。讨厌的时允还在一旁哈哈地笑。
苻妄钦指了指案上的一个小托盘。
托盘上是黄澄澄的金子。
梅川道:“做甚要给我金子?敢情是奖励我助你找到敌营吗?”
苻妄钦清了清嗓子,似乎是在整理腹中思索良久陈列下的话语。
“本将军……要回京了。晌午接到的圣旨。君命不可违。京城乃是非之地,亦是凶险之地。到了京城,好多事,本将军亦身不由己……且,圣上对我颇多猜忌,明里暗里,不知派了多少人监视我……你拿着这些金子,天涯之大……”
苻妄钦低下头,不看梅川的眼神。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又一次心虚。
不过是打发她而已。
她本就不该跟着他。
梅川听明白了他的话,心头莫名起了酸涩。她来回在营帐中走着,走得又急又快,袍子呼呼地响。
尔后,她站定,笑笑:“苻阿季,原来你是要赶我走。”
“……嗯。”
“好。我便拿着这些金子,带着我的莲若,去买一处大宅子,好生快活。”她一把将金子揣入怀中,迈着修长的腿,大踏步地走出营帐。
苻妄钦看着她的背影,心道,这女人答应得也太快了些。
快得让他有些不安。
梅川拉着安香的手,站在官道上,看着军队浩浩荡荡地远去。
她一歪头,问安香道:“莲若,我们去这附近的城镇逛逛,如何?”
自她来了这里,便一直待在军营,还未曾去过别的地方。
安香点头。
一炷香的时间,她们便到了陵水城。
陵水城不大,却因盛产丝绸美酒,市井分外热闹。
梅川见有商贩兜售菱花镜,那镜子十分精巧。待她想买时,商贩却不知挑着担子何处去了。
安香知她想要,便疾步上前,寻找那商贩。
集市上的人非常多,眨眼间,梅川与安香走散了。
梅川站在街口,看着一群伶人玩杂耍。
忽然,几个武夫装扮的人向她走来。
他们目露凶光,阴森森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