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川的心里燃起一丝希冀——
“莲若”还活着!
按那回话的小兵丁所说,是在青山崖的一棵树杈上发现装莲若的麻袋,可见,时允将她扔下悬崖,但并未跌入崖底,而是被一个树杈给挂住了。
梅川往外看,见一群兵丁麻利地码起一堆柴火。“莲若”被绑得严严实实,置于柴火之上。
“莲若——”梅川忍不住唤了一声,她发现她的唇在打哆嗦。
曾经,她站在手术台前,多么希望莲若能起死回生。她紧紧地拉住要将莲若送到太平间的推车。直到骨节挣得发白。
此番,“莲若”能再度全须全尾地重新出现在她眼前,是多好的事。
“莲若”也看见梅川了。
她看到梅川也出现在大齐军营,吃了一惊。
梅川用嘴型无声地跟她说:“我会救你的。”
“莲若”看懂了,明白了,她朝梅川轻轻地点了个头。
坐在书案前的孙册,将茶盏中的竹叶青一饮而尽,向身旁的随从说了句:“峨眉多药草,茶尤好,异于天下。只是旧年山上的露水重了些,茶的味道浮。”
随从忙道:“今年的新茶,过阵子便贡上了。地方太守发了话,战事当前,一应所需,先紧着军营。”
孙册点头。
他起身,走出帐篷,向众人道:“在大齐的军营,不能容的,是怯懦。比怯懦更不能容的,是背叛。”
他一伸手,身边的人忙递上火把。
他举着火把,一瘸一拐地走向“莲若”。
眼看着,柴堆就要被点燃。
“等等!”梅川冲上去,拦住孙册。
孙册皱眉道:“这是大齐的内事。外人,插不得手。来人,拉开她——”
两个魁梧的兵丁走过来。
梅川脑子里顷刻间闪过万千念头,她鼓起勇气,大声道:“她没有背叛大齐!反水的人是赵甲的手下!”
孙册不悦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梅川神情凝重道:“如果她真的泄露了大齐的机密,便是为大梁立了功。试问,为什么会被扔下悬崖呢?”
其实,梅川并不知道苻妄钦命时允杀“莲若”的理由,她不知道苻妄钦“命折暗香”的卦语,她只是找个由头拖住孙册。
能拖几时是几时。
为自己、为“莲若”争取时间。
她看着孙册,继续道:“赵甲被苻妄钦杀了,他的手下却没有被株连,反而立即顶替了他的位置,得到苻妄钦的重用,军师不觉得奇怪吗?”
孙册的手顿了顿。
这个消息,的确属实。赵甲死的第二日,他便知道了。
他的眼像灯盏一样,照着梅川,欲一探细由。
梅川与他对视。她有心理医生的敏锐,能从细微的动作、眼神,窥探到一个人的内心。
她知道,他有几分犹豫。
梅川不再说话,她等。
安静,有时候是更好的。
隔着燃烧的火把,孙册的目光深邃而犀利。
良久,他道:“你为什么要救她,你与她有何瓜葛?”
梅川道:“我与她并无瓜葛。我只是见不得你随意杀戮。你是大齐的军师,难道想的不是庇佑大齐的百姓吗?何以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活活烧死一个女子?方才,我见你书案上摆着许多的兵书,你焉能不知,兵法的最高境界,乃是慈悲?”
梅川这番话发自肺腑,故而格外动情。
来到这个时空后,她最深的感慨就是,在这里,人命如蝼蚁,随意碾杀。
想起她穿白大褂的那些岁月,拼尽全力把人从死亡线拉回,上至九旬老翁,下至襁褓孩童,只要有一口气在,便有抢救的意义。
她离开手术台以后,改行做心理医生,亦是以治愈病人为第一要义。有区别的是,从前治的是身体上的伤,后来治的是心理上的伤。
孙册温和地笑笑,但手上的动作却并没有停。
他是白袍军师,不是白袍书生,焉能轻易被这女子的几句话所惑?
梅川眼看着那火把离柴堆只有一寸的距离,她盯着他的腿,急促开口道:“我跟你做个交易!我治好你的腿,你留她一条性命。”
最后那句话,令孙册眼底冷光微闪。
他自诩读尽天下奇书,才比世人高。可他心头最大的遗憾,便是他的腿。他知道,很多不满他的人给他取绰号为“孙瘸子”。有这个绰号在,他永远矮人一头。
他忘不了,在大齐京都“锦城”的时候,吏部尚书秦大人曾提议要将女儿嫁与他。然而,次日,便以“生辰不合,不宜婚配”为由,收回了提议。据说是秦家小姐的极力反抗。
秦家小姐写了一首诗,闻名于坊间:由来秦晋事,欢喜头一桩。高门绣户女,何以配瘸郎?
孙册第一次听到这首诗时,沉默不语,将手中的茶盏摔了个粉碎。
“你会医术?”
“是。”
“锦城最高明的医官都束手无策,你又如何治得?”
十年前的一次狩猎,他受过箭伤,从此落下腿疾。
他瘸了整整十年。
“我可以治。”梅川笃定道。
她观察了他的腿,断定他并非先天腿残,而是受伤所致。
孙册思量一番,看了看安香,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女子,眼神阴鸷:“不管你是不是说大话,本军师都打算让你试试——”
一旁的随从似乎要劝谏什么,孙册将手一挡,继续道:“但,就算你治得好我,我也不能全然恕了她。我要卸掉她一只胳膊,让她无法写字。拔掉她的舌头,让她无法说话。如此,再不怕泄漏军机。这个交易,你还肯做吗?”
梅川一咬牙:“做!”
不论如何,眼下得拦着他点火。
孙册笑着点头:“好。”
帐篷内。
他半倚在榻上。
梅川为他检查。
她估量得没错。他的腿瘸确实是外伤所致。他曾经受过箭伤,医者手艺不精,箭头碎裂在肌肉内未清除干净,压迫神经,导致无法直立行走。需开刀,将那些碎裂的箭头取出来。
“我要开刀。”梅川简略道。
孙册道:“可以。”
他唤军医,取来一应工具,配合她。
军医俯身道:“孙大人,您三思。”
孙册道:“横竖,你们都是没办法的。让她试试又如何?”
见他心意已决,军医不吭声了。
数盏灯摆在床榻周围,梅川手持刀刃,平静如水。
医者,最要紧的,是镇定。
光影闪动。
孙册看着她英气的眉,修长的手,忽然想起锦城的芙蓉花。
他随军出征之时,满城的芙蓉花初谢。
在寒霜之中,纵便是凋零了,也冷傲地挂在枝头。
刀刺入他的腿。
蚀骨的疼痛袭来。
他却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你是哪里人?”
梅川不吭声,手上的动作紧密有序。
孙册翻着一本《草庐对》,忍住疼。
约莫半个时辰。
她放下刮刀,一旁的托盘里,是取出的碎箭残渣。她将孙册的伤口包扎好。
孙册复又问了一遍:“本军师问你,是哪里人氏?”
梅川正待开口,外面忽然响起马蹄声、厮杀声。
梅川的心怦怦地跳。
外头的小兵丁掀开帐篷,慌慌张张地禀报道:“军……军师……大梁的人攻……攻来了……”
孙册猝尔坐起身来。
“他们是如何找到此处的?”
梅川看向外面,苻妄钦带着时允等人正奋力往里攻!
孙册身旁的人连忙劝道:“军师,当下之计,赶紧撤吧。此处暴露,已不宜驻扎。”
有兵丁抬了担架过来。
有人在营帐外燃起烟雾。一行人借着烟雾的掩护,抬着孙册匆匆逃跑。
梅川视野模糊起来,她凭着记忆闷头往“莲若”身边跑。
她要斩断捆着“莲若”的绳索。
她听见担架上的孙册给身边的人下令:抓住那个女人——
她越发没命地跑。
耳边充斥着厮杀声。
混乱中,她被一只手使劲儿一拽,拉到马上。
熟悉的白芷气味。
狗男人啊,他还算不瞎,看到了她沿路小心翼翼洒下的青果。
他顺着青果摸到了敌营。
齐军狡兔三窟。
此次竟意外寻获了他们的大本营!
“苻阿季,人渣,你让我一个人被捉走,你,你……”梅川道。
男人抬手捂住了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