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妄钦屏住呼吸,凝神听着那脚步的动静和方向。
梅川一时不知他究竟是被她拽下的,还是故意跌下的。
脚步声消失后。
她瞪着他:“你让时允把莲若带到哪里去了?她虽是大齐细作,但昨日她将大齐的作战机密告知于你,立了功,你竟还是不肯饶了她吗?你这黑心的东西!”
苻妄钦四下观察着陷阱,并不理睬她。
她气急,想偷袭苻妄钦,一脚狠狠踩在他脚背上,却不料,他猛地一闪,她踩了空,一下子像狗熊一样扑到他身上。
早春,山坡上的枯草从严寒中苏醒,挣脱出来。石头缝隙间冒出星星点点的新绿。藤枝经过一冬的枯萎,终于感受到春风的温柔,来回摆动着。泡桐树已然差不多落了喇叭状的串花,生出巴掌大的桐叶。银灰色的树干挺得笔直,树梢处生三枝两杈,枝头向上。
山林中有淡淡的野花香气。
苻妄钦看着她,眯起眼,嘴角若有似无地笑着:“莫非,你想色诱我?”
梅川想起这段日子以来,无意之间,跟他的数次亲密接触,脸“腾”地红了。
“你告诉我,莲若现在到底在哪儿?我要去找她!”
苻妄钦慢斯条理道:“她不叫莲若,而叫安香。”
“我知道。她不管叫什么,都不要紧。我就是想问你,到底把她弄哪儿去了?”梅川逼问道。
“杀了。”
干脆简短的两个字。
梅川一下子血冲脑门。如果现在她手上有一把手术刀,她恨不得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苻阿季!你这个杀人狂!大变态!我就知道你死性不改!我压根儿就不该来这里!我压根儿就不该想着能改变你!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我……你从根儿上就坏透了……”梅川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她素来不是个口齿伶俐的人。
心中有莫大的愤慨,到了嘴边,凌乱不成句。
她仰头盯着天上的星星,眼角酸涩。
这一世,她竟还是没能护住莲若。
那种伸出手去,努力地抓,却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太难过了。
苻妄钦看着她这般情状,莫名地,竟有些心虚。
他低头。
心虚什么?不过就是杀个人而已。在战场上杀了那么多人,早已淡然了。再者说,既有“命折暗香”的卦语,不杀她,留着将来命丧她手不成?
“杀了便杀了……”
他想了半天,缓缓说了这么句话。
梅川泪眼蒙眬,轻声道:“说得好生轻松。你知道什么叫情意吗?在你这种人眼里,杀人便如碾杀蝼蚁一般。”
半晌,她又道:“你跟踪我出来干嘛?”
苻妄钦清了清嗓子:“你莫要想多。我并非英雄救美。只是方才看到你骑马出营的时候,周旦跟在你身后。我想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周司马?”梅川疑惑道。
须臾,她想明白了。
那周司马曾在军营中想过轻薄于她,被苻妄钦拦阻。加之,她昨晚放跑了他帐篷中的女人。他心头积怨,便引她跳入陷阱。
原想着猎物捕获到手。
只是,他没有料到,苻妄钦会跟着过来。
怪不得那脚步声欲靠近,却又走远。
苻妄钦骂了一声娘。
这个好色禄鬼,竟还敢惦记着他的人!
他的人。
他被自己这个理所当然的念头惊了一下。
他瞧了一眼梅川。这个曾用刮刀救过他的命,为他暖过床的女子。
之前,他以为她出自飞鱼阁,屡屡捉弄她,与她置气。可经过昨晚的一番引蛇出洞,他知道,厨娘才是真正飞鱼阁的人。而梁帝只派了一名飞鱼阁的亲信出京。
那么,她到底是谁?
她的医术如此高超,她将他的底细摸得那般清楚,她不可能是寻常女子。
梅川东张西望,琢磨着如何爬出这个陷阱。
身后的苻妄钦问道:“你来到我身边,有何目的?”
“目的?”梅川愣了愣。
“是的。有何目的?”苻妄钦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他查过梅川出现那日,送营妓到军中的车马。没有半点痕迹。
他不相信她从天而降出现在军营中会没有目的。只是这目的,他暂时看不透。
梅川转身,看着他:“我说,我想改变你的命运,你信吗?”
她说得很认真。可他还是笑了。
他觉得荒谬。
“谩倚天为命,天命不自由。你一个小女子,能逆天改命吗?”
“能。”
月色下,她的神情坚定极了。
“现在是天圣三十七年,对不对?”
史书上,这一年是非常重要的年份。
苻妄钦点了点头。
“千万不能让淮王登基。你要支持太子,明白吗?淮王年幼,一旦上位,周贵妃把持朝政,周司马便是弄权的国舅爷。他会逼到你退无可退。届时……大祸将至。”
《青史煮酒》上的那几行字触目惊心:主少继位,内有周太后擅权,外有周国舅专政,夺兵符而制其权,退无可退,至红纱烛影,竹林惊变,殇帝始反。
如果上位的不是周司马的外甥,而是稳成的太子,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苻妄钦若没有谋反,自然就不会有那场“万人杀戮”。
她与他的天劫,便可渡了。
苻妄钦恍然大悟,他指着梅川:“我终于明白了。”
梅川道:“你明白什么了?”
苻妄钦道:“我早该想到的。你是东宫的人。”
早在他出征前的数月,太子就曾登门示好。只是,他待其恭敬而疏离,许多话,未接下音。
他是武将,誓要远离党争。
他只想沙场报效,并不想、也不擅谋算人心。
“你告诉太子,苻某还是那句话,不涉朋党。”
梅川翻了个白眼。
这狗男人又是一副颇为肯定的样子。
什么太子的人?
她连太子是何模样都不知。
正说着,陷阱不远处,忽然传来奇怪的声音,还有火把的光亮。
是一群兵丁。
但他们的口音却与梅川在大梁军营中听到的有区别。
是大齐的兵!
说时迟,那时快,苻妄钦居然纵身一跃,跳出陷阱,跑得无影无踪!
梅川怒极。
苻阿季这个人渣!竟做出这等鼠辈行径!
很快,大齐的兵丁便看见了她。
“瞧,那是大梁军营的马,这娘儿们肯定是大梁军营里的人!”
“带回去!呈与孙军师做决断!”
梅川被拉出陷阱,用绳子捆了起来,带往大齐军营。
她在心里默默地记着路径与方位。
一抬头,小小的山果一簇簇在枝头,尚还青涩。趁着大齐的兵丁们不注意,她薅了一把在手中。
天安城北。
大齐军营。
梅川被扔在一处帐篷中。
脑袋朝地。
砸得生疼。
她坐起身来,头晕眼花。扑鼻而来的,是一股金银花的味道。
金银花,又名“鸳鸯藤”,可入药。性甘、寒。归肺、胃经。梅川喜欢金银花的味道。从前,她和莲若常常将金银花插在玻璃瓶中,摆在书桌上。做功课时,金银花的味道便一直萦绕在身旁。
梅川抬起头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方书案。书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书籍。
书案后头,挂着一副草书对子。
“谩倚天为命,天命不自由。”
这句诗方才苻妄钦念过,梅川记得深刻。
一个身着白色布衣的男子掀开营帐,走了进来。他的面孔极其清秀。清秀到让梅川无法将他和军营联系到一处。
细看,他走起路来与常人有异,一脚深,一脚浅。
想来,他定是有“玉面郎君,白袍军师”之称的孙册了。
他在书案前缓缓坐下来,看了看梅川。
小兵丁递上一盏茶,是西南的竹叶青。
他喝了一口,方问道:“你是苻妄钦的人?”
梅川不作声。
他放下茶盏,笑笑:“据说,那匹‘天骢烈’,他等闲是不许人骑的。想来,你在大梁军中是位要紧的人物了——”
说话间,有个兵丁进来,俯身道:“回禀军师,卑职等在青山崖的一棵树杈上发现一个被人从崖上扔下的麻袋。麻袋中装着一个人。军师道是谁?原是那叛徒安香。卑职等将她带回来了。如何处置?请军师示下。”
孙册的面色如一碧如洗的天,半丝微风都没有。
“烧了吧。就在营口烧。让众人都看着。”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