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丘西奥、班伏里奥、侍童及若干仆人上。
班伏里奥 好茂丘西奥,咱们还是回去吧。天这么热,凯普莱特家的人满街都是,要是碰到了他们,又免不了吵上一架;在这种大热天里,人的脾气最容易暴躁起来。
茂丘西奥 你就像这么一种家伙,他们跑进了酒店的门,把剑在桌上一放,说,“上帝保佑我别用到你!”等到两杯喝罢,他就无缘无故拿起剑来跟酒保吵架。
班伏里奥 我难道是这样的人吗?
茂丘西奥 得啦得啦,你的坏脾气比得上所有暴躁的意大利人;动不动就要生气,一生气就要乱动。
班伏里奥 往哪儿动?
茂丘西奥 哼!要是有两个像你这样的人碰在一起,结果总会一个也不剩下,因为两个人都要杀死对方才肯罢休。你!嘿,你会跟人家吵架,因为他比你多一根或是少一根胡须。瞧见人家咬栗子,你也会跟他闹翻,你的理由只是因为你有一双栗色的眼睛。除了你这样的一双眼睛,还有什么眼睛能吹毛求疵到这种地步,瞧见这样的理由?你的脑袋里装满了惹是招非的念头,正像鸡蛋里装满了蛋黄蛋白,虽然为了惹是招非的缘故,你的脑袋曾经给人打得像个坏蛋一样。你以前还因为有人在街上咳了一声而跟他吵架,因为他咳醒了你那条在太阳底下睡觉的狗。你有一次不是因为看见一个裁缝在复活节前穿起他的新背心来,就跟他大闹一场吗?还有一次,你不是因为他用旧带子系他的新鞋,就又跟他闹吗?现在你却要教我不要跟人家吵架!
班伏里奥 要是我像你一样爱吵架,不消一时半刻,我的性命就卖给人家了。
茂丘西奥 卖给人家?哼,傻瓜。
班伏里奥 哎哟!凯普莱特家的人来了。
茂丘西奥 来就来吧,我才不管。
提伯尔特及余人等上。
提伯尔特 你们跟着我,别走开,等我去跟他们说话。两位晚安!我要跟你们之中无论哪一位说句话儿。
茂丘西奥 您只要跟我们之中的一个人说一句话吗?那未免太不够意思。要是您愿意在一句话以外,再跟我们较量一两手,那我们倒愿意奉陪。
提伯尔特 只要您给我一个理由,您就会知道我也不是个怕事的人。
茂丘西奥 您不能自己想出个理由来吗?
提伯尔特 茂丘西奥,你陪着罗密欧到处乱闯——
茂丘西奥 到处拉唱!怎么!你把我们当作一群沿街卖唱的人吗?你要是把我们当作沿街卖唱的人,那么我们倒要请你听一点儿不大好听的声音;这就是我提琴上的拉弓,拉一拉就要叫你跳起舞来。他妈的!到处拉唱!
班伏里奥 这儿来往的人太多,讲话不大方便,最好还是找个清静点的地方谈谈;要不然大家别闹意气,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平心静气地理论理论;否则各走各的路,也就完了,别让这么多人的眼睛瞧着我们。
茂丘西奥 人生着眼睛总要瞧的,让他们瞧去好了;我可不能为了别人高兴,自己离开这地方。
罗密欧上。
提伯尔特 好,我的人来了;我不跟你吵。
茂丘西奥 他又不吃你的饭,不穿你的衣服,怎么是你的人?可他虽然不是你的跟班,要是你到决斗场去,他倒一定会紧紧跟住你的。这么一来,阁下倒能喊这一声,“我的人来了”。
提伯尔特 罗密欧,我对你的仇恨,让我只能用一个名字来称呼你了——你就是个恶贼!
罗密欧 提伯尔特,我跟你无冤无仇,你这样无端挑衅,本来我不能容忍,可我有必须爱你的理由,所以也不愿意跟你计较。我不是恶贼;再见,我看你还不知道我的身份。
提伯尔特 小子,你冒犯了我,现在可不能用这花言巧语掩饰过去;赶快回过身子,拔出剑来。
罗密欧 我可以郑重声明,我从没冒犯过你,而且你想不到我是怎样爱你,除非你知道了我爱你的理由。所以,好凯普莱特——我尊重这个姓氏,就像尊重我自己的姓氏一样——咱们还是讲和了吧。
茂丘西奥 哼,好丢脸的屈服!只有武力才能洗去这种耻辱。(拔剑)提伯尔特,你这捉耗子的猫儿,你愿意跟我决斗吗?
提伯尔特 你要我跟你干吗?
茂丘西奥 好你个猫精,听说你有九条性命,我只取你一条,留下那另外八条,以后再跟你算账。快快拔出你的剑来,否则莫怪无情,我的剑就要临到你耳朵边了。
提伯尔特 (拔剑)好,我愿意奉陪。
罗密欧 好茂丘西奥,收起你的剑。
茂丘西奥 来,来,来,我倒要领教领教你的剑法。(二人互斗)
罗密欧 班伏里奥,拔出剑来,打下他们的武器。两位老兄,这算什么?快别闹啦!提伯尔特,茂丘西奥,亲王已经明令禁止在维洛那的街道上斗殴。住手,提伯尔特!好茂丘西奥!(提伯尔特及其党徒下)
茂丘西奥 我受伤了。你们这两户倒霉的人家!我已经完啦。他不带一点伤就走了?
班伏里奥 啊!你受伤了吗?
茂丘西奥 嗯,嗯,擦破了一点儿;可也够受的了。我的童儿呢?狗奴才,快去找个外科医生来。(侍童下)
罗密欧 放心吧,老兄;这伤口不算太深。
茂丘西奥 是的,没有井那么深,也没有门那么阔,可这一点点伤就够要人的命了;要是你明天找我,就在坟墓里见。我这一生是完了。你们这两户倒霉的人家!他妈的!狗、耗子、猫儿,都能咬得死人!这个说大话的家伙,这个混账东西,打起架来也要照着数学公式!谁叫你把身子插进来了?都是你把我拉住,我才中了剑的。
罗密欧 我完全是出于好意。
茂丘西奥 班伏里奥,快把我扶进哪个屋子里去,不然我就要晕过去了。你们这两户倒霉的人家!我已经死在你们手里了。——你们这两户人家!(茂丘西奥、班伏里奥同下)
罗密欧 他是亲王的近亲,也是我的好友;如今他为了我而受到致命的重伤。提伯尔特杀死了我的朋友,又毁谤了我的名誉,虽然他在一小时前还是我的亲人。亲爱的朱丽叶啊!你的美丽让我懦弱,磨钝了我勇气的锋刃!
班伏里奥重上。
班伏里奥 啊,罗密欧,罗密欧!勇敢的茂丘西奥死了;他已经撒手离开尘世,他的英魂已经升上了天庭!
罗密欧 今天这场意外的变故,怕要引起日后的灾祸。
提伯尔特重上。
班伏里奥 暴怒的提伯尔特又来了。
罗密欧 茂丘西奥死了,他却耀武扬威地活在人世!现在我只好抛弃一切顾忌,不怕伤了亲戚的情分,让眼里喷出火焰的愤怒支配我的行动!提伯尔特,你刚才骂我恶贼,我要你收回这两个字;茂丘西奥的阴魂就在我们头顶,他在等你去跟他做伴;我们之中必须有人去和他做伴,要不然就一起死吧。
提伯尔特 你这该死的小子,你生前跟他做了朋友,死后也去陪着他吧!
罗密欧 这柄剑可以替我们决定谁死谁生。(二人互斗;提伯尔特倒下)
班伏里奥 罗密欧,快走!市民都已经被这场争吵惊动,提伯尔特又死在这儿。别站着发怔;要是你给他们捉住,亲王就要判你死刑。快走吧!快走吧!
罗密欧 唉!我是受命运玩弄的人。
班伏里奥 你怎么还不走?(罗密欧下)
市民等上。
市民甲 杀死茂丘西奥的人逃到哪儿去了?那凶手提伯尔特逃到哪儿去了?
班伏里奥 躺在那边的就是提伯尔特。
市民甲 先生,请跟我走一趟。我用亲王的名义命令你服从。
亲王率侍从;蒙太古夫妇、凯普莱特夫妇及余人等上。
亲王 这场争端的祸首现在何处?
班伏里奥 啊,尊贵的亲王!我可以把这场流血争端的不幸经过向您从头告禀。那个躺在那边的人,就是把您的亲戚,勇敢的茂丘西奥杀死的人,他现在已经被年轻的罗密欧杀死。
凯普莱特夫人 提伯尔特,我的侄儿!啊,我哥哥的孩子!亲王啊!侄儿啊!丈夫啊!哎哟!我亲爱的侄儿叫人杀了!殿下,您正直无私,必会让蒙太古家血债血偿。哎哟,侄儿啊!侄儿啊!
亲王 班伏里奥,是谁挑起了这场流血的争斗?
班伏里奥 死在这儿的提伯尔特,他被罗密欧杀死。罗密欧很诚恳地劝他,叫他想想这样的争吵多没意思,同时也提起了您的森严禁令。他用温和的语调、谦恭的态度,赔着笑脸向他反复劝解,可提伯尔特充耳不闻,一味逞着骄横,拔出剑来就向勇敢的茂丘西奥胸前刺去;茂丘西奥也动了怒,就还手和他交锋起来,自恃着本领高强,满不在乎地一手挡开敌人致命的剑锋,一手向提伯尔特还刺过去,提伯尔特眼明手快,也把它挡开。那时罗密欧就高声喊叫,“住手,朋友;快快分开!”说时迟,来时快,他敏捷的腕臂已经打下他们的利剑,他就插身在他们中间;谁料提伯尔特怀着毒心,冷不防打罗密欧的臂下刺了一剑,竟中了茂丘西奥的要害,于是他就逃离了现场。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找罗密欧,罗密欧这时正满腔怒火,像闪电似的跟他打了起来,我还来不及拔剑阻止他们,勇猛的提伯尔特就已中剑而死,罗密欧见他倒在地上,也转身逃走。我说的句句都是真话,倘有虚言,愿受死刑。
凯普莱特夫人 他是蒙太古家的亲戚,他说的话都徇着私情,完全是假的。大概有二十个人参加了这场残酷的争斗,二十个人合力谋害一条人命。殿下,我要请您主持公道,罗密欧杀死了提伯尔特,罗密欧必须抵命。
亲王 罗密欧杀了他,他杀了茂丘西奥;茂丘西奥的命该由谁来抵偿?
蒙太古 殿下,罗密欧不该偿他的命;他是茂丘西奥的朋友,他的过失不过是执行了提伯尔特依法应处的死刑。
亲王 为了这个过失,我现在宣布,立刻把他放逐出境。你们双方的憎恨已经牵涉到我,在你们残暴的争斗中,已经流下了我的亲人的鲜血;我必须重罚你们,以此警诫你们的将来。我不听任何请求辩护,哭泣和祈祷都无法让我枉法徇情,所以,不用再想什么挽回的办法,赶快把罗密欧遣送出境;不然的话,他在什么时候被我们发现,就在什么时候把他处死。把这尸体扛走,不许违抗我的命令;对杀人凶手莫讲慈悲,否则便成了鼓励凶杀。(同下)
朱丽叶上。
朱丽叶 快快跑过去吧,踏着火云的骏马,把太阳拖回它安息的所在;但愿驾车的法厄同 鞭策你们飞驰向西,让阴沉的暮夜赶快降临。展开你密密的帷幕,成全恋爱的黑夜!遮住夜行人的眼睛,让罗密欧悄悄投入我的怀里,不被人家看见,也不被人家谈论!恋人们可在自身美貌的光辉里互相缱绻;即使恋爱盲目,那也正好和黑夜相称。来吧,温文的夜,你这朴素的黑衣妇人,教会我怎样在一场全胜的赌博中失败,让各人纯洁的童贞互为赌注。用你黑色的罩巾遮住我脸上羞怯的红潮,等我深藏内心的爱情慢慢大胆起来,不再因为在行动上流露真情而惭愧。来吧,黑夜!来吧,罗密欧!来吧,你这黑夜中的白昼!因为你将睡在黑夜的翅膀之上,比乌鸦背上的新雪还要皎白。来吧,柔和的黑夜!来吧,可爱的黑颜的夜,把我的罗密欧给我!等他死后,你再把他带走,分散成无数的星星,把天空装饰得那样美丽,让全世界都恋爱着黑夜,不再崇拜炫目的太阳。啊!我已买下一所恋爱的华厦,可它还不曾属我所有;虽然我已经把自己出卖,可还没有被买主领去。这日子长得真叫人厌烦,正像一个做好了新衣的小孩,在节日的前夜焦躁地等着天明一样。啊!我的奶妈来了。
乳媪携绳上。
朱丽叶 她带着消息来了。谁的舌头织出了罗密欧的名字,他就在吐露着天上的仙音。奶妈,什么消息?你带着些什么来了?那就是罗密欧叫你去拿的绳子?
乳媪 是的,是的,这绳子。(将绳掷下)
朱丽叶 哎哟!怎么了?你为什么扭着双手?
乳媪 唉!唉!唉!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我们完了,小姐,我们完了!唉!他走了,他给人杀了,他死了!
朱丽叶 老天竟会这样狠毒?
乳媪 不是老天狠毒,是罗密欧才下得了这样毒手。啊!罗密欧,罗密欧!谁想得到会有这样的事情?罗密欧!
朱丽叶 你是个什么鬼,这样煎熬着我?这简直就是地狱里的酷刑。罗密欧把自己杀死了吗?你只要回答我一个“是”字,这一个“是”字就比毒龙眼里射放的死光更能致人死命。要是他死了,你就说“是”;要是他没死,你就说“不”;这两个简单的字就能决定我的终身祸福。
乳媪 我看见他的伤口,我亲眼看见他的伤口,慈悲的上帝!就在他勇敢的胸前。一个可怜的尸体,一个可怜的流血的尸体,像灰一样苍白,满身是血,满身都是一块块的血;我一瞧见就晕过去了。
朱丽叶 啊,我的心要碎了!——可怜的破产者,你已丧失了一切,还是赶快碎裂了吧!失去了光明的眼睛,你从此不能再见天日了!你这俗恶的泥土之躯,赶快停止呼吸,复归于泥土,去和罗密欧同眠在一个墓穴里吧!
乳媪 啊!提伯尔特,提伯尔特!我顶好的朋友!啊,温文尔雅的提伯尔特,正直的绅士!想不到我活到今天,却会看见你死去!
朱丽叶 这是一阵什么风暴,一会儿又换了方向!罗密欧给人杀了,提伯尔特又死了吗?一个是我最亲爱的哥哥,一个是我更亲爱的夫君?那么,可怕的号角,宣布世界末日的来临吧!要是这样两个人都可以死去,谁还该活在这世上?
乳媪 提伯尔特死了,罗密欧被放逐了;罗密欧杀了提伯尔特,他现在被放逐了。
朱丽叶 上帝啊!提伯尔特是死在罗密欧手里的吗?
乳媪 是的,是的;唉!是的。
朱丽叶 啊,花一样的面庞下藏着蛇一样的心!那条恶龙曾栖息在这样清雅的洞府里吗?美丽的暴君!天使般的魔鬼!披着白鸽羽毛的乌鸦!豺狼一样残忍的羔羊!圣洁的外表包覆着丑恶的实质!你的内心刚巧和你的模样相反,一个万恶的圣人,一个庄严的奸徒!造物主啊!你为什么要从地狱里提出这个恶魔的灵魂,把它安放在这样可爱的一座肉体的天堂里呢?哪一本邪恶的书籍曾装订得这样美观?啊!谁想得到这样一座富丽的宫殿里,会容纳着欺人的虚伪!
乳媪 男人都靠不住,没有良心,没有真心;谁都是三心二意,反复无常,奸恶多端,净是些骗子。啊!我的人呢?快给我倒点酒来;这些悲伤烦恼,已经让我老起来了。愿耻辱降临到罗密欧头上!
朱丽叶 你说出这样的愿望,你的舌头就该长出水疱!耻辱从来不曾和他一起,它不敢侵上他的眉宇,因为那是君临天下的荣誉的宝座。啊!我刚才我这样把他辱骂,我真是个畜生!
乳媪 杀死你族兄的人,你还要说他的好话?
朱丽叶 他是我丈夫,我难道该说他坏话?啊!我可怜的丈夫!你这三小时的妻子都这样凌辱你的名字,谁还会对它说一句温情的慰藉?可你这恶人,你为什么杀死我的哥哥?他要是不杀我的哥哥,我凶恶的哥哥就会杀死我的丈夫。回去吧,愚蠢的眼泪,流回你的源头;你那滴滴的细流,本来是悲哀的倾注,可你却错把它呈献给喜悦。我的丈夫活着,他没被提伯尔特杀死;提伯尔特死了,他想要杀死我的丈夫!这明明是喜讯,我为什么要哭泣?还有两个字比提伯尔特的死更使我痛心,像一柄利刃刺进我的胸中;我但愿忘了它们,可……唉!它们紧紧牢附着我的记忆,就像萦回在罪人脑中的不可宥恕的罪恶。“提伯尔特死了,罗密欧被放逐了!”放逐了!这“放逐”两字,就等于杀死了一万个提伯尔特。单单是提伯尔特的死,就已经能令人伤心;即使祸不单行,必须在“提伯尔特死了”之后,再接上一句不幸的消息,为什么不说你的父亲,或是你的母亲,或是父母两人都死了,来引起一点人情之常的哀悼?可在提伯尔特的噩耗之后,来的竟是一记更大的打击,“罗密欧被放逐了!”这话简直就等于,父亲、母亲、提伯尔特、罗密欧、朱丽叶,都一起被杀,一起死了。“罗密欧被放逐了!”这句话里包含着无穷无际、无极无限的死亡,没有字句能够形容里面蕴蓄着的悲伤。——奶妈,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呢?
乳媪 他们正抚着提伯尔特的尸体痛哭。你要去看他们吗?让我带着你去。
朱丽叶 让他们用眼泪洗涤他的伤口,我的眼泪要留着为罗密欧的放逐而哀哭。拾起那些绳子。可怜的绳子,你是失望了,我们俩都失望了,因为罗密欧被放逐了;他要借你来做接引相思的桥梁,可我却要做个独守空闺的怨女,直到我死去。来,绳儿;来,奶妈。我要睡上我的新床,把我的童贞献给死亡!
乳媪 那你快到房里去吧;我去找罗密欧来给你安慰,我知道他在哪儿。听着,你的罗密欧今晚一定会来看你;他现在躲在劳伦斯神父的寺院,我这就去找他。
朱丽叶 啊!你快去找他;把这指环拿去给我忠心的骑士,叫他来作最后的诀别。(各下)
劳伦斯神父上。
劳伦斯 罗密欧,出来;快出来,你这担惊受怕的人,你已经和坎坷的命运结下不解之缘。
罗密欧上。
罗密欧 神父,什么消息?亲王的判决怎样?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不幸要来找我?
劳伦斯 我的好孩子,你已遭逢太多不幸。我来告诉你亲王的判决。
罗密欧 除了死罪,还能有什么判决?
劳伦斯 他的判决是很温和的:他并不判你死罪,只宣布把你放逐。
罗密欧 嘿!放逐!慈悲一点,还是说“死”吧!不要说“放逐”,因为放逐比死还可怕。
劳伦斯 你必须立刻离开维洛那境内。不要懊恼,这是一个广大的世界。
罗密欧 在维洛那城外,没有别的世界,只有地狱的苦趣;所以,从维洛那放逐,就是从这世上放逐,与死无异。明明是死,你却说是放逐,这就等于用一柄利斧砍下我的脑袋,反因自己夺人性命而洋洋得意。
劳伦斯 哎哟,罪过罪过!你怎能如此不知恩德!你犯下的过失,按照法律本应处死,幸亏亲王仁慈,对你特别开恩,才把可怕的死罪改成放逐;这明明是莫大的恩典,你却不知。
罗密欧 这是酷刑,不是恩典。朱丽叶所在的地方就是天堂;这儿的每一只猫、每一只狗、每一只小小的老鼠,都生活在天堂,都可以瞻仰她的容颜,可罗密欧却看不见她。污秽的苍蝇都能接触亲爱的朱丽叶的皎洁玉手,从她的嘴唇上偷取天堂中的幸福,那两片嘴唇是这样纯洁贞淑,永远含着娇羞,好像觉得彼此相吻也是一种罪恶;苍蝇可以这样,我却必须远走高飞,它们是自由的,我却是个被放逐的流徒。你还说放逐不是死吗?难道你没有配好的毒药、锋锐的刀子,无论什么致命的利器,必须用“放逐”两字来杀害我吗?放逐!啊,神父!只有沉沦在地狱里的鬼魂才会用到这两个字,伴着凄厉的呼号;你是一个教士,一个替人忏罪的神父,又是我的朋友,怎么忍心用这两个字,“放逐”,来寸磔我呢?
劳伦斯 你这痴心的疯子,听我说一句吧。
罗密欧 啊!你又要把放逐挂在嘴上。
劳伦斯 我要教你抵御这两个字的方法,用哲学的甘乳安慰你的逆运,让你忘却被放逐的痛苦。
罗密欧 又是“放逐”!我不要听什么哲学!除非哲学能制造一个朱丽叶,迁移一个城市,撤销一个亲王的判决,否则它就没什么用处。别再多说了吧。
劳伦斯 啊!我看疯人是不生耳朵的。
罗密欧 聪明人不生眼睛,疯人何必生耳朵呢?
劳伦斯 让我跟你讨论讨论你现在的处境。
罗密欧 你无法谈论你没有感受到的事情;要是你也像我一样年轻,朱丽叶是你的爱人,才刚结婚一个小时,你就把提伯尔特杀了;要是你也像我一样热恋,像我一样被放逐,那时你才能讲话,那时你才会像我现在一样扯着头发,倒在地上,替自己量一个葬身的墓穴。(内叩门声)
劳伦斯 快起来,有人在敲门;好罗密欧,躲起来吧。
罗密欧 我不要躲,除非我从心底里发出的痛苦呻吟的气息,会像一重云雾一样掩蔽着我,让我躲过追寻者的眼睛。(叩门声)
劳伦斯 听!门打得多响!——是谁在外面?——罗密欧,快起来,他们会捉住你的。——等一等!——站起来;(叩门声)跑到我的书斋里去。——就来了!——上帝啊!瞧你多不听话!——来了,来了!(叩门声)谁把门敲得这么响?你是从哪儿来的?有什么事?
乳媪 (在内)让我进来,你就能知道我的来意;我是从朱丽叶小姐那里来的。
劳伦斯 那好极了,欢迎欢迎!
乳媪上。
乳媪 啊,神父!啊,告诉我,神父,我家小姐的姑爷在哪?罗密欧呢?
劳伦斯 那边地上哭得如醉如痴的就是他了。
乳媪 啊!他正像我的小姐一样,正像她一样!唉!真是同病相怜,一般的伤心!她也这样躺在地上,一头唠叨一头哭,一头哭一头唠叨。起来,起来;是个男子汉的话,您就该起来;为了朱丽叶的缘故,为了她的缘故,站起来吧。为什么您要伤心成这个样子?
罗密欧 奶妈!
乳媪 唉,姑爷!唉,姑爷!一个人到头来总是要死的。
罗密欧 你刚才不是说起朱丽叶吗?她现在怎样?我现在已经用她近亲的血液玷污了我们的新欢,她不会把我当作一个杀人的凶犯吗?她在哪儿?她怎么样?我秘密的新娘,对于我们这段中断的情缘,她说了些什么?
乳媪 啊,她没说什么,姑爷,只是哭呀哭的,哭个不停;一会儿倒在床上,一会儿又跳了起来;一会儿叫一声提伯尔特,一会儿哭一声罗密欧啊;然后又倒了下去。
罗密欧 好像我那名字是从枪口里瞄准了射出来似的,一弹出去就把她杀死,正像我这该死的双手杀死了她的亲人一样。啊!告诉我,神父,告诉我,我的名字藏在我身上哪处万恶的地方?告诉我,好让我捣毁这可恨的巢穴。(拔剑)
劳伦斯 放下你那鲁莽的手!你是个男子汉吗?你形似男儿,却流着妇人的眼泪;你狂暴的举动,简直像头野兽在无可理喻地咆哮。你这须眉的贱妇,你这人头的畜类!我真想不到你的性情竟会这样毫无涵养。你已经杀死了提伯尔特,你还要杀死你自己吗?你怎不想想,你对自己做出这种万劫不赦的暴行,不也就是在杀死你那和你相依为命的妻子吗?为什么你要怨恨天地,怨恨你自己生不逢辰?天地好不容易生下你这个人来,你却要亲手把自己摧毁!呸!呸!你有的是堂堂七尺之躯,有的是热情和智慧,你却不知道好好利用它们,这岂不是辜负了你的七尺之躯,辜负了你的热情和智慧?你的堂堂仪表不过是一尊蜡塑的形象,没有一点男子汉的血气;你的山盟海誓都是些空虚的谎言,杀害你发誓要珍爱的情人;你的智慧不知指挥你的行动,驾驭你的感情,它已变成愚妄的谬见,正像装在一个笨拙的军士的枪膛里的火药,本来是自卫的武器,就因为他不懂怎样去点燃,反而毁损了自己的肢体。怎么!起来吧,孩子!你刚才几乎要为了你的朱丽叶而自杀,可她现在正好好地活着,这是你的第一件幸事。提伯尔特要把你杀死,可你却杀死了提伯尔特,这是你的第二件幸事。法律本来规定杀人抵命,可它对你特别留情,减成放逐的刑罚,这是你的第三件幸事。这么多幸事照顾着你,幸福穿着盛装向你献媚,你却像个倔强乖僻的女孩,向命运和爱情噘起了嘴唇。留心,留心,这样不知足的人啊,都不得好死。去,快去面见你的情人,按照预定的计划,到她的寝室里去,给她安慰;不过,在逻骑出发以前,你必须及早离开,否则你就到不了曼多亚了。你可以暂时在曼多亚住下,等我们觑着机会,宣布你们的婚姻,和解两家的亲族,向亲王请求特赦,那时我们就能用超过你现在的离别悲痛二百万倍的欢乐招呼你回来。奶妈,你先去吧,替我向你家小姐致意;叫她设法催促她家里的人早早安睡,在他们遭遇这样重大的悲伤以后,这很容易办到。你对她说,罗密欧就要来了。
乳媪 主啊!这样好的教训,就是在这儿听上一夜,我都愿意;啊!不愧是有学问的人呀!姑爷,我这就去告诉小姐,说您要来了。
罗密欧 很好,请你再叫我的爱人准备好一顿责骂。
乳媪 姑爷,这枚戒指,小姐叫我拿来送您,请您赶快就去,天色已经晚了。(下)
罗密欧 这枚戒指,它真是莫大的安慰!
劳伦斯 去吧,晚安!你的命运在此一举:你必须在巡逻者开始查缉以前脱身,否则就得在黎明时候化装逃走。你就在曼多亚安下身来;我可以找到你的仆人,如果这儿有什么好消息给你,我会叫他随时通知。把你的手给我。天不早了,再会吧。
罗密欧 倘不是一种超乎一切喜悦的喜悦在招呼着我,这样匆匆的离别,定会让我黯然神伤。再会!(各下)
凯普莱特、凯普莱特夫人及帕里斯上。
凯普莱特 伯爵,舍间因为遭逢变故,我们还没有时间去开导小女;您知道她跟她的族兄提伯尔特友爱甚笃,我也非常喜欢他;唉!人生不免一死,也不必再去说他。时间已经很晚,她今夜不会再下来了;不瞒您说,倘不是您大驾光临,我也早在一小时前就上床啦。
帕里斯 我在你们正在伤心的时候来此求婚,实在是太冒昧了。晚安,伯母;请您替我向令爱致意。
凯普莱特夫人 好,我明天一早就去探听她的意思;今夜她已抱着满腔的悲哀关门睡了。
凯普莱特 帕里斯伯爵,我可以大胆替我的孩子做主,我想她一定会绝对服从我的意志;是的,对这一点,我可以断定。夫人,睡前你先去看看她吧,让她知道这位帕里斯伯爵向她求爱的意思;你再对她说,听好我的话,叫她在星期三——且慢!今天星期几?
帕里斯 星期一,老伯。
凯普莱特 星期一!哈哈!好,星期三是太快了点儿,那么就星期四吧。对她说,这个星期四,她就要嫁给这位尊贵的伯爵。您来得及准备吗?不嫌太匆促吗?咱们也不必十分铺张,略请几位亲友就够了;因为提伯尔特刚死不久,他是我们家里的人,要是我们大开欢宴,人家也许会说,我们对去世的人太不讲情分。所以,我们只请五六个亲友,把仪式举行一下就好。您说星期四怎样?
帕里斯 老伯,我但愿明天便是星期四。
凯普莱特 好,你去吧;那就星期四了。夫人,你睡前先去看看朱丽叶,叫她预备预备,好做起新娘来啦。再见,伯爵。喂!掌灯!天很晚了,再等一会儿就该说早安了。晚安!(各下)
罗密欧及朱丽叶上。
朱丽叶 你现在就要走吗?天亮还有一会儿呢。那刺进你惊恐的耳膜中的,不是云雀,只是夜莺的声音;它每晚在那石榴树上歌唱。相信我,爱人,那是夜莺的歌声。
罗密欧 那是报晓的云雀,不是夜莺。瞧,爱人,不作美的晨曦在东天的云朵上镶起了金线,夜晚的星光已经烧尽,愉快的白昼蹑足踏上了迷雾的山巅。我必须到别处去找寻生路,或者留在这儿束手待死。
朱丽叶 那光明不是晨曦,我知道;那是从太阳里吐射出来的流星,要在今夜替你拿着火炬,照亮你去曼多亚的路途。所以你不必着急,再耽搁一会儿吧。
罗密欧 让我被他们捉住,让我被他们处死;只要是你的意思,我就毫无怨恨。我愿说,那灰白色的云彩,不是黎明睁开了睡眼,那不过是从月亮的眉宇间反映出来的微光;那响彻云霄的歌声,也不是出于云雀喉中。我巴不得留在这里,永远不要离开。来吧,死亡,我欢迎你!因为这是朱丽叶的意思。怎样,我的灵魂?让我们谈谈;天还没亮哩。
朱丽叶 天亮了,天亮了;快走吧,快走吧!那唱得这样刺耳、嘶着粗涩的噪声和讨厌的锐音的,正是天际的云雀。有人说,云雀会发出千变万化的甜蜜歌声,这话一点也不对,因为它只让我们彼此分离;有人说,云雀曾和丑恶的蟾蜍交换眼睛,啊!我但愿它们也交换了声音,因为那声音让你离开了我的怀抱,用催人梦醒的晨歌催你远走。啊!现在你快走吧;天越来越亮了。
罗密欧 天越来越亮,我们悲哀的心却越来越黑暗。
乳媪上。
乳媪 小姐!
朱丽叶 奶妈?
乳媪 你母亲就要到你房里来了。天已亮啦,留点儿心。(下)
朱丽叶 那么窗啊,让白昼进来,让生命出去。
罗密欧 再会,再会!给我一个吻,我就下去。(由窗口下降)
朱丽叶 你就这样走了吗?我的夫君,我的爱人,我的朋友!我必须在每一小时内的每一天都听到你的消息,因为一分钟就等于许多日子。啊!照这样计算起来,等我再看见我的罗密欧时,我不知道我会老成什么样子。
罗密欧 再会!我决不放弃任何机会,爱人,向你传达我的衷忱。
朱丽叶 啊!我们会不会再有见面的日子?
罗密欧 一定会的;我们现在这一切悲哀痛苦,到将来便是握手谈心的话资。
朱丽叶 上帝啊!我有一颗预感不祥的灵魂;现在,我望见站在下面的你,仿佛望见一具坟底的尸骸。是我眼光昏花,还是你的面容太过惨白。
罗密欧 相信我,爱人,在我眼中,你也是这样;忧伤吸干了我们的血液。再会!再会!(下)
朱丽叶 命运啊,命运!谁都说你反复无常;要是你真的反复无常,那你会怎样对待一个忠贞不二的人呢?愿你不要改变你轻浮的天性,因为这样的话,你也许会厌倦,便不再把他玩弄,早早把他打发回来。
凯普莱特夫人 (在内)喂,女儿!你起来了吗?
朱丽叶 谁在叫我?是我母亲吗?——难道她这么晚了还没睡觉?还是这么早就起了?是什么特殊的原因让她到我这儿来?
凯普莱特夫人上。
凯普莱特夫人 啊!怎么,朱丽叶!
朱丽叶 母亲,我不大舒服。
凯普莱特夫人 老是为了你族兄的死而掉眼泪吗?什么!你想用眼泪把他从坟墓里冲出来吗?就是冲得出来,你也没法叫他复活;所以,还是算了吧。适当的悲哀可以表达感情的深切,过度的伤心却能证明智慧的欠缺。
朱丽叶 可我失去了太多,太痛心了,让我哭吧。
凯普莱特夫人 失去固然痛心,可一个失去的亲人,不是哭就能哭回来的。
朱丽叶 我失去的越让我痛心,我就越觉得自己不能不为他哭泣。
凯普莱特夫人 哎,孩子,人已经死了,你也不用再多掉眼泪;顶可恨的,是那杀死他的恶人仍旧活在世上。
朱丽叶 什么恶人,母亲?
凯普莱特夫人 就是罗密欧那个恶人。
朱丽叶 (旁白)“恶人”——跟他相去不知多少距离!——上帝饶恕他!我也饶恕他,全心全意;可这世上再没有谁,能像他这样让我满心悲伤。
凯普莱特夫人 那是因为这个万恶的凶手还活在世上。
朱丽叶 是的,母亲,我恨不得把他抓在手里。但愿我能独自一人,报这杀兄之仇!
凯普莱特夫人 放心吧,仇我们一定要报;别哭了。这个亡命的流徒到曼多亚去了,我要差个人去,用一种稀有的毒药把他毒死,让他早点跟提伯尔特见面;到了那时,我想你一定会感到满足。
朱丽叶 真的,我心里永远不会感到满足,除非我看见罗密欧在我面前——死去;我这可怜的心是这样为一个亲人而痛楚!母亲,要是您能找到一个愿意带去毒药的人,让我亲手把它调好,好叫那罗密欧服下以后,就安然睡去。唉!我心里多么难过,只听到他的名字,却赶不到他的面前,让他知道我有多爱我的——提伯尔特哥哥。
凯普莱特夫人 你去调吧,我一定能找到这么个人。可是,孩子,现在我要告诉你好消息了。
朱丽叶 在这样不愉快的时候,好消息来得太及时了。请问母亲,是什么好消息呢?
凯普莱特夫人 哈哈,孩子,你有一个体贴你的好爸爸哩;为了替你排解愁闷,他已为你选定一个大喜的日子,不但你想不到,就是我也没有想到。
朱丽叶 母亲,快告诉我,是什么日子?
凯普莱特夫人 哈哈,我的孩子,星期四的早晨,那位风流年少的贵人,帕里斯伯爵,就要在圣彼得教堂里娶你做他幸福的新娘了。
朱丽叶 凭着圣彼得教堂和圣彼得的名字起誓,我决不让他娶我做他幸福的新娘。世间哪有这样匆促的事情,人家还没来向我求婚,我倒先做了他的妻子!母亲,请您告诉父亲,我现在还不愿意出嫁;就是要出嫁,我可以发誓,我也宁愿嫁给我所痛恨的罗密欧,而不是帕里斯。哎,可真是好消息呀!
凯普莱特夫人 你爸爸来啦;你自己对他说去,看他会不会听你的话。
凯普莱特及乳媪上。
凯普莱特 太阳西下的时候,天空中散下了蒙蒙的细露;可我的侄儿死了,却有倾盆大雨送他下葬。怎么!装起喷水管来了吗,孩子?咦!还在哭吗?雨到现在还没停吗?你这小小的身体里面,也有船,也有海,也有风;因为你的眼睛是海,永远有泪潮在那儿涨退;你的身体是船,在这泪海上航行;你的叹气是海上的狂风;你的身体经不起风浪的吹打,会在这汹涌的怒海中覆没。怎么,夫人!你没把我们的主张告诉她吗?
凯普莱特夫人 我告诉她了;可她说谢谢你,她不要嫁人。我希望这傻丫头还是死了干净!
凯普莱特 且慢!讲明白点儿,讲明白点儿,夫人。怎么!她不要嫁人?她不谢谢我们?她不称心吗?像她这样的贱丫头,我们替她找到这么一位高贵的绅士,来做她的新郎,她还不想想,这是多大的福气吗?
朱丽叶 我没有欢喜,只有感激;你们不能勉强我喜欢一个我没有好感的人,可我感激你们爱我的一片好心。
凯普莱特 怎么!怎么!胡说八道!这是什么话?什么喜不喜欢,感不感激!好丫头,我也不要你感谢,我也不要你喜欢,只要你准备好了,星期四去圣彼得教堂跟帕里斯结婚;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把你装在木笼里拖去。不要脸的死丫头,贱东西!
凯普莱特夫人 哎哟!哎哟!你疯了吗?
朱丽叶 好爸爸,我跪下来求求您了,请您耐心听我说一句话。
凯普莱特 该死的小贱妇!不孝的畜生!我告诉你,星期四给我到教堂里去,不然你再也不要见我的面。不许说话,别回答我;我的手指正痒着呢。——夫人,我们常常怨叹自己福薄,只生下这一个孩子;可现在我才知道,就这一个都算多了,真是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冤孽!不要脸的贱货!
乳媪 上帝祝福她!老爷,您不该这样骂她。
凯普莱特 为什么不该!我聪明的老太太?谁要你多嘴,我的好大娘?你去跟你那些婆婆妈妈们谈天去吧,滚!
乳媪 我又没说冒犯您的话。
凯普莱特 嘿,你给我滚滚滚。
乳媪 就不能让人说句话吗?
凯普莱特 闭嘴,你这叽里咕噜的蠢婆娘!这儿还轮不到你来多嘴。
凯普莱特夫人 你的脾气太暴躁啦。
凯普莱特 哼!我气都气疯啦。每天每夜,时时刻刻,不论忙着空着,独自一人还是跟别人一起,我心里总在盘算,要怎样替她找个好好的人家;好不容易找到一位出身高贵的绅士,又有家私,又年轻,又受过高尚的教养,正是人家说的十二分的人才,好到没得说了;偏偏这不懂事的傻丫头,放着送上门来的好福气不要,说什么“我不要结婚”“我不懂恋爱”“我年纪太小”“请你原谅我”;好,你要是不愿意嫁人,我可以放你自由,尽你的意思,想去哪去哪,我这屋里可容不得你了。你给我想想明白,我一向是说到哪做到哪的。星期四就在眼前;自己仔细考虑考虑。你如果是我女儿,就得听我的话,嫁给我的朋友;你如果不是我女儿,那你去上吊也好,做叫花子也好,挨饿也好,死在路上也好,我都不管,我凭着我的灵魂起誓,再也不会认你这个女儿,你也别想我会分点什么给你。我不会骗你,自己想一想吧;我誓也发了,那就一定会做到。(下)
朱丽叶 天知道我心里多么难过,它竟连一点慈悲都不给我吗?啊,我亲爱的母亲!不要丢弃我!把这门亲事延期一月,或是一个星期也好;或者,要是您不答应,那就请您把我的新床安放在提伯尔特长眠的幽暗的坟茔里吧!
凯普莱特夫人 别对我讲话,我没什么话好对你说。随你的便吧,我是不管你啦。(下)
朱丽叶 上帝啊!啊,奶妈!怎么才能避过这件事呢?我的丈夫还在世间,我的誓言已上达天听;倘若我的誓言可以收回,除非我的丈夫已脱离人世,从天上把它送还给我。安慰安慰我吧,替我想想办法。唉!唉!想不到老天会作弄我这样柔弱的人!你怎么说?难道你没有一句能让我快乐的话吗?奶妈,给我一点安慰吧!
乳媪 好,那么你听我说。罗密欧被放逐了;我可以打赌,无论拿什么东西来赌,他也再不敢回来把你责问,除非他偷偷溜了回来。事情既然这样,那我想,你最好还是跟那伯爵结婚。啊!他真是个可爱的绅士!罗密欧比起他来,只能算块抹布;小姐,一只老鹰也没有帕里斯那样一双又是碧绿得好看,又是锐利的眼睛。说句该死的话,我想你这第二个丈夫,比第一个丈夫好得多啦;话也许不是这么说,可是你的第一个丈夫虽然还在世上,对你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也就跟死了差不多啦。
朱丽叶 你这些话是从心里说出来的?
乳媪 这不但是我心里的话,也是我灵魂里的话;如有虚假,让我的灵魂下地狱吧。
朱丽叶 阿门!
乳媪 什么!
朱丽叶 好,你已经给我很大的安慰。你进去吧;去告诉我母亲,就说我出去了,因为得罪了父亲,要去劳伦斯的寺院忏悔我的罪过。
乳媪 很好,我就这样告诉她;这才是聪明的办法哩。(下)
朱丽叶 老不死的魔鬼!顶丑恶的妖精!她要我背弃我的盟誓;她几千次向我夸奖我的丈夫,说他比谁都好,现在却又用同一条舌头说他的坏话!滚吧,我的顾问;从此以后,我再不会把你当作心腹。我要到神父那儿去向他求救;要是一切办法都已穷尽,我唯有一死了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