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如何在头脑中酿造美酒,已经在前面的章节中阐述过了。酿造中产生的纯粹是属于自己的思考,没有掺杂其他东西——至少没有混入外部的东西,完全是独创的想法。
在拥有了这些想法和构思以后,似乎总会独善其身。对于其他想法,总会认为它们不行,都是错误的。虽说保持自信是一件好事,但是自信过头是非常危险的。对一个事物笃信不移时,往往会对周遭事物视而不见。
美国女性作家薇拉·凯瑟曾写过这样一句话:“一个人已经足够,一个人,已经足以夺走一切。”
这里所说的一个人,是指恋人。如果只有一个对象,往往便会对其他事物视而不见,导致所有秩序遭到破坏。
关于构想和思考,可以说几乎也是这样。
一个已经足够,一个,足以夺走一切。
有个说法叫作一路走到底。尽管这看起来非常纯粹、真挚,在旁人看来也是非常美好的生存方式,然而未必能获得丰饶的成果。只有与不同的道路保持一定的关联,才能联结成网络,迎来人生的收获季节。
对于那些即将开始写论文的学生,我会跟他们说:主题只设定一个的话就太多了,希望你们至少带着两个或者三个主题出发。
他们对我所说的“一个太多了”似乎完全摸不着头脑,这要等他们自己领悟。在他们还难解其意的时候,解释再多也是徒劳。
只有一个的时候,它就成了你紧盯着的锅子。如果这口锅一直沸腾不了,也就没有下文了。这种做法很执着,但是会显得孤注一掷,头脑的运转也会变得拖拖拉拉。话说回来,即使这个方案行不通,还有替代方案,这样一想就会轻松一点。也可以让各个方案相互竞争,然后选择其中最有潜力的主题。这样一来,当你在考虑哪个方案最佳时,方案本身就会向你靠拢。这就是所谓的“一个已经足够”。
只把自己视为特殊的存在就太狂妄了,还有很多优秀的人才。只醉心于自己那一点小小的独创力,误以为是整个宇宙,无视先人们创造的功绩,就大错特错了。人类在思考世间万物时,既要对自己充满信心,也绝不可丢弃谦卑的品质。
假设现在已经通过酿造法创造出了自己的想法,你既可以把这些想法放在一边,也可以去调查一下此前是否有人有相同的想法,毕竟这也是合理的事情。如果偶然发现它们是相似的,或者说是同一种“酒”,那么对于后来产生的酒,无论多么想彰显它的独创性,从客观事实来看,都不能称之为发现。因为总要讲究先来后到。总体来说,很少有人会丝毫不事先考虑那些既成事实。
例如,关于某位作家对女性的描写方法,有一位研究者准备提出他独有的视角。等到他把自己的想法整合,然后充满自信地认为这是独创的发现的时候,他要开始探讨相关的先行研究了。
假设A、B、C、D这四个观点已经存在,该研究者的观点X虽然与上述四项都不同,但是非要牵强附会的话,与B比较接近。
这时候最具诱惑性的方法是,一边引用观点B,一边否定观点A、C、D来拓展自己的观点X。不过一旦没有处理好,恐怕会因为对A、C、D的偏重而导致对X的论述变得十分薄弱。
还有一个做法是,取“女性的描写方法”这个题目作为自己的主题,找出从A到D的先行研究,以这些研究为基础整合出一篇论文。这种做法不能造出具有个人特色的酒,即观点X,可以说是以他人所酿之酒来一决胜负。
把A、B、C、D混合到一起,就能造出像鸡尾酒一样的东西,但是这样的酒保并不会调制真正的鸡尾酒,只能说是大杂烩,像鸡尾酒一样的东西罢了。
迄今为止,在日本的人文类学问方面,很多时候产出的就是类似鸡尾酒的东西。过去还有人口不择言地说,论文是从脚注开始的。搜罗那些混合而成的酒,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先决条件。然后再从里面挑选出可以使用的品种。它们将成为立论的支柱,会被一一整理,再在原有内容的基础上稍加润色,这便成了论文的写作程式。
集各家言论之大成,并做好整理工作,已经成了后人炮制论文的一条捷径。然而,将这样的产出称为论文是有问题的。那些称得上是研究史的东西至多具有启蒙作用,如果把它们理解为具有深远意义的治学工作,就会误入歧途——毫无章法地搜罗各种资料,挖掘那些被埋没的东西,并以此作为人生意义进行上下求索——这只是剑走偏锋的文献研究罢了。
思考事物,然后孕育出新思想的第一要诀就是独创性。我们需要独立思考出来的内容,不允许出现别的追随者(至少自认为如此)。只不过,一味显摆自己的思考并不会具有说服力。好不容易创造出来的思想观点反而会被视作教条。
这时候就需要像刚才说的那样,将其同各派言论做一个比照。A、B、C、D之中,虽然B与X最为接近,但是如果硬生生造出XB的观点,会让人有牵强附会之感。A也好,C也好,D也罢,都应当适度地与它们相互对照,然后思考一种新的调和状态。这样一来,独创内容就不会像细弱无力的线条,而是饱满的枝干。
有一门学问叫作“训诂”,这是以字句的意思解释为主旨的一门学问。自古以来,对于古典名著中那些难以解读的地方,往往有无数版本的释义,将这些释义集结起来的书籍称为集注版。
近年来,很多训诂学者对于这些众说纷纭的难解之处,更倾向采用一种近似于自成一派的观点,将其定义为唯一的释义。即在没有明确说法的情况下,选择一种更让人喜闻乐见的说法,抛弃和否定其他说法。这种做法在过去几年间比较普遍。
但是,到了二十世纪以后,这种种百家之言都有其必然性。全盘否定与摒弃的处理方法是不恰当的。这时候也出现了一种新的训诂学见解——应当包容一切观点。之前举例过的威廉·燕卜荪就是这样一位学者。对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那句有名的独白“TO BE OR NOT TO BE”(生存还是毁灭),古往今来就有着各种各样的解释。新训诂的观点是,不要纠结百家言论中哪个说法是正确的,包罗了这一切解说的世界才是这句台词的意义所在。
思考与构想也是同理。对于同一个问题,假设有从A到D的解说,然后自己获得了新的解说X,如果仅以自己的观点为尊,摒弃其他的一切,那么很容易陷入有勇无谋的境地。同时,如果仅对与X相近的B持肯定意见,那么也会被视为牵强附会。应承认A到D及X的存在合理性,谋求它们之间的和谐共存。
如此一来,得到的就不是类似鸡尾酒的东西,而是真正的鸡尾酒式的论文。很多优秀的学术论文都是这样的。这样的论文具有一种魅力,一种既能让人沉醉其中,又不会陷入自我独断中的坚定与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