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都认为诗歌之类的创作是一种个性的表现。到了二十世纪以后,T. S.艾略特对这一观点提出异议。
艾略特将诗歌之类的创作称为“传统与个人的才能”。作为诗人,必须常常服从于那些比自己更有价值的东西。艺术的发展是不断的自我牺牲,不断的个性泯灭。艺术就是这样一种脱离个性化的创作。
说了上述一番话以后,艾略特又做了一个非常有名的比喻。
诗歌的创作,就好比往有氧气和二氧化硫(亚硫酸气体)的地方放入铂灯丝后发生的化学反应。数年以后,虽然发现这个化学反应中呈现的化学知识不尽正确,也姑且称其为催化反应。
要说哪里有比喻,就是作为催化剂的铂在发生化学反应前后,几乎毫无增减和变化,艾略特认为这一点与诗人的个性发挥的作用相似。
诗人将个人的情感带入诗歌中,通过诗歌来表现个性。这往往是社会对诗人的一般认识。事实上,诗人不可以将自我带入,必须将个性舍弃。那么个性到底发挥多大的作用呢?这里将援用催化剂的说法。
如果只把氧气和亚硫酸气体混合到一起,不会发生化学反应。一旦投入铂,就会产生化学反应。然而最终产生的化合物中却没有铂。铂在整个化学反应中完全是中立的,只是作为这一过程的参与者,促成了最后的化学反应。
诗人的个性就好比铂,并不是表现自我的。通过促成如果没有个性的参与就无法产生的化学反应,才能真正表现个性。
这一观点仿佛向艺术创作的传统认知世界投入了一块巨石,艾略特的“impersonal theory”(非个性化理论)开始声名大噪。
在欧美世界,这一观点或许较为新颖,但是在日本的文艺创作中,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想法。
日本的诗歌原本就是一种排斥主观表达的文艺形式,善于通过象征或比喻的方式表达内心世界。其中一个极致的表现就是俳句。
在俳句的世界里,主观情绪与感受都是假托花鸟风月间接传达的。虽然需要通过俳人主观的介入来完成与自然事物的结合,但是一旦将主观感受表达得过于赤裸,就会大大拉低作品的格调。在主观作用的积极引导下,那些小而美的、具有鲜明个性的作品才得以孕育。
只有在俳人为各种被动的素材提供了一个与主观因素自然结合的场所的时候,才能创造出真正完美的俳句。乍一看,好像是一件非个性化的作品,但事实上,正是在这样的作品中才孕育出了巨大的个性。
类似的情况在前面关于编辑能力的文章中也已提到,如果将编辑的作用比喻成连接作者与读者的桥梁,那么编辑的工作不是将个性或者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排出绚烂多彩的版面,相反,作为编辑要扼杀个人喜好,成为使作者与读者之间产生化学反应的保持中立的媒介物。
所谓第二次创造,就是催化剂的创造。
饶有兴味的是,俳句和编辑的性质出乎意料般地相似。另外,这与欧美直到二十世纪才发现的诗歌中的非个性化理论极其相似,当真是回味无穷。
一般来说,我们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催化剂的说法极具参考价值。在思考新事物的时候,我们幻想所有事物都可以从自己脑海中蹦出来,这是不切实际的。从无到有的思想创造是非常小概率的事件。大多数时候,是将那些已有的事物串联起来,再创造出新事物。
良好的催化剂不会牵强附会地将现存事物硬生生凑到一起,而是以一种非常自然的方式让现存事物之间产生化学反应。这就好比灵光乍现。但是,灵感不会在不毛之地凭空出现。各种各样的知识、经验、情感早已存在,在这里面加入个性后,知识与知识,情感与情感的结合又会产生新的知识、新的情感。
这种情况下,作为个体的人应处于无心的状态。曾经有一位数学家长时间沉浸在一个问题中,却始终找不出解答思路。有一次,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到睁开眼后,突然就解开了谜底。当意志力变得薄弱,那些原本四处飘散的想法就开始结合并产生化学反应,从而成就了发现。
我们在思考事物的时候,过于紧张不是好事。遇事动不动就焦急万分也是不明智的表现。倒不如让内心放松自由地舒展,这种状态下更容易产生有趣的想法。就像前面说到的,这时候抛却个性反而更有效。
关于思考中的鸡尾酒法则,之前也有所提及,但是若想调制出美味的鸡尾酒,在一开始就抛出调酒师的主观感受和个性并不是一件好事。相反,首先要抑制住小小的自我,然后想方设法将美好的事物以容易的形式结合到一起,只有这样才能调制出美味的鸡尾酒。
以鸡尾酒法作为主要方法的学者,对那些容易流于主观感受的事情会保持高度警惕。因为一旦主观感受过于强大,学者个人的精神世界就不会成为催化剂,而是沦为一味佐料。这样一来就变成创作活动了,做学术研究的学者非常忌惮这种事情。
当然不仅仅限于此,即使是创作活动,也有很多人认为应该像艾略特一样抛弃自我个性。要想在头脑中生成新的事物,无论是创作还是理性的发现,都必须压抑小小的自我。
近来,大家常常会使用“想象”这个词。想象可以分成有趣与无趣两种,而想象的源头就是个性。个性本身并没有有趣与无趣之分,而是个性与相关联的知识或者事物结合之后产生的东西,或妙趣横生或枯燥无味。想象的母体就是作为催化剂的个性。
即使想象接触到的是一些众所周知的、陈腐的东西也无妨。这些司空见惯的素材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与想象结合,产生化学反应,然后生成新的思考。想象的精妙之处就在于此。到目前为止,人们对想象本身有诸多认识,但对其母体及其母体的作用却几乎没有涉猎,这真是让人匪夷所思。想象的有趣之处就是化合物的有趣所在,它可不是用来创造新元素的。
关于发酵法已经在之前的章节中介绍过了,或许像是获得了从无到有的思考与发现。而说到催化剂,我们也这样思考一下的话,就会发现发酵法与鸡尾酒法其实大同小异,都是通过新的结合产生效果。
给事物一段沉睡的时间、忘却的时间,实际上也是为了抑制主观与个性的发展,以便在头脑中为它们准备一个可以自由结合、产生化学反应的环境。在思考事物的时候,无心之境才是最佳状态,这并非偶然。酣睡一晚后再去思考绝不是拖延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