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6年早些时候,我听了一场莫滕·L.克林格巴赫(Morten L. Kringelbach)教授的讲座,他是欢愉转化性研究组(Hedonia: Translational Research Group)的领导者。你可以想象一下由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Benedict Cumberbatch)饰演一位丹麦科学家的样子,那基本上就是克林格巴赫教授了—除了后者更矮一点。
克林格巴赫教授的欢愉研究组进行的是英国牛津大学(Oxford University)与丹麦奥胡斯大学(Aarhus University)的合作项目。 26 他们研究让人们体验愉悦的各种方法,尤其是它们与健康和疾病的关系。在这一天的讲座中,克林格巴赫教授探讨的是他们发现的一件怪事。
研究者们想要找出究竟是音乐中的什么东西令人如此享受,甚至情不自禁地翩翩起舞。许多人都很享受跳舞,也有许多人享受观看舞蹈表演。舞蹈给很多人带来快乐,但并不是所有人。有些人就是不喜欢跳舞,至少是不愿意在会被人看到的地方跳。不过,即使对于这类人,也有某些特定的歌曲或旋律能让他们“舞动”起来,哪怕这所谓的舞动只是有节奏地拍腿、点头,或者是在他们认为四下无人时的摇摆。如果那是他们主动厌弃的行为,为什么还会有这些表现呢?
正如克林格巴赫教授解释的那样,我们的大脑青睐的其实是某些特定的音律属性。这个研究组的实验显示,若要让人产生愉快反应并引发相关躯体动作,音乐里必须存在中等水平的切分音(或者说不可预测性)。用通俗的话来讲,就是音乐要有节奏感,但节拍又不能太细碎,只有这样才能让人们喜欢到愿意舞蹈的程度。 27
我们的亲身体验很可能足以验证这一点。单调的节奏并没有什么娱乐性(你大可以试着伴随节拍器的节奏去跳舞,看会有什么结果),它们往往只有极少的切分音,显然不会让我们有跳舞的冲动。相反,纷乱莫测的音乐,例如自由的即兴爵士乐,尽管包含大量的切分音,却几乎无法让人随之舞蹈—就算有也极其罕见。当然,肯定有人对此持有异议。不过话又说回来,无论一件事情多么令人或不快,或感觉奇怪,或无法理喻,我们总能在某处找到喜欢着它的人。是的,人类就是这么优秀。
上述两种情况的折中状态(像詹姆斯·布朗 的放克音乐就是研究者中引用率最高的形式,也是当时克林格巴赫教授为了搏大家一乐而翩翩起舞的背景音乐)正切中了可预测性与混沌不可知之间的美妙平衡点,对此,我们的大脑表现出强烈的偏爱。大多数现代流行乐都落在这个范畴之内。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激烈地痛恨某一首流行歌曲,公开宣称自己讨厌与它相关的一切,却发现自己在逛街听到它时不由自主地用脚打起拍子。
我想说的是,由于某种原因,在可预测性和混沌不可知之间达到特殊平衡的旋律,会在我们的大脑中引起愉悦的感觉,让我们达到能够被驱使着做出身体反应的快乐程度。显然,我们的大脑判断什么使我们快乐的这个潜在过程并没有那么明确直接。某样东西能否让我们快乐,答案并非简单的是或否,而往往是这个东西达到“特定的程度”后才令我们感到快乐,过多或太少都只会起反作用。不妨把它想象成盐:食物里的盐太少了就不好吃,盐太多了味道也不好,只有盐的分量刚刚好,东西的口味才会好,这时那个可怜的服务生才总算能去服务下一桌的客人。
这里还有另一个诡异的发现:决定我们是否快乐的可能甚至都不是我们的大脑,而是肠道。尽管一些老掉牙的俗语常言早就提到过我们的大脑和消化系统之间的关系(例如“掌握了男人的胃就拥有了他的心”或“肚子不饱脑子不转”之类),但是如果知道有很多科学证据表明肠道对我们的精神状态确实有直接和深刻的影响,人们可能还是会感到震惊。
需要特别牢记的是,我们的胃和肠并不单纯只是扭来扭去的管道,让有用的小块食物由此通过。它们本身就已经无比复杂,更不用说还拥有自己专属的精密神经系统[即肠神经系统(enteric nervous system),在某些情况下可以独立运作,因此也常常被称为“第二大脑”]。我们的肠道中还居住着数以十 万亿 计的细菌,分属成千上万种不同的株系和类型。它们都可能在我们的消化过程中发挥某种潜在作用,决定哪些物质会被吸收到血液,继而被输送至身体各处,对每个器官和组织的活动造成影响。总的来说,我们已经确认这些细菌对我们的内在状态有着直接的影响。
要知道,无论大脑的复杂度多么令人眼花缭乱,它依然只是一个器官。它不仅会受我们从外部世界中感知到的事物影响,也会受制于身体内部的各种情况。荷尔蒙、血液供应、氧气水平,以及人类生理学不胜枚举的其他方面,都会影响大脑的运作。考虑到肠道(和居住其中的细菌)对体内环境的关键作用,或许我们可以预见它能对大脑的功能产生间接却非常显著的影响。 [1] 科学家们也认识到了这个事实,并创造出“肠—脑轴”(gut-brain axis)的概念。 28
这种复杂关系的后果之一,就是肠道与抑郁症的发病之间存在强关联性。 29 有研究显示,拥有某些特定菌株和类型的肠道细菌是出现应激、抑郁以及类似情绪障碍的先决条件。 30 这些证据中的大多数目前都还局限于动物模型,尚不确定人类的肠道和情绪之间是否也存在类似的“显著”关联。但是,这至少不是空穴来风。
人体内90%的五羟色胺,也就是对好心情来说似乎至关重要的神经递质,都存在于肠道。我们也研究了特定的神经递质如何决定我们的情绪和对愉悦的感知。这些神经递质由神经元产生,因此神经元为了合成神经递质需要稳定可靠的物质和分子供应。这些基础材料一般来自我们摄入的食物,而肠道细菌在此过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所以,如果肠道内摄取合成神经递质所需的代谢产物(即通过代谢过程从较大、较复杂的化学物质中获取的组成成分)的特定细菌类型有所欠缺,或是数量过剩,那么我们大脑中可供调配的神经递质数量也会随之改变。这显然会影响我们的情绪—至少你可能会这么想。
尽管“肠道细菌会影响我们的心情”这句话在一定程度上是合理的,但它忽视了一个重要的事实,那就是肠—脑关系及其所构成的系统是 极度 复杂的,而这种描述并没有体现这一点。 [2] 肠道中的五羟色胺,至少以我们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来说,似乎与大脑中的那些没有关系,最起码缺少任何有功能意义的关系。更确切地说,如果要聚焦于身体的某一部分如何影响我们的某项大脑功能,就相当于打开了泄洪闸,所有类似情况的一切可能的排列组合都会奔涌而出,根本不可能研究得过来。所以,不妨直接抓住重点:能够对大脑令人快乐的能力造成影响的东西,远远不止我们的经历和个人偏好。
然而,还是有人执着地想要给“什么令人快乐”这个难题找出简单的答案。媒体常常会报道某种公式或方程,号称通过它们能够预测什么让人们开心,一年中最快乐的是哪一天,以及哪一天最令人郁闷等。鉴于我们到目前为止关于快乐的复杂本质所做的各种讨论,如果能通过一个公式或方程来解释,那似乎相当惊人。我们也确实 应该 对此感到惊讶,因为这根本做不到。
这些毫无根据的公式之所以存在,是有一系列原因的,其中之一就是所谓的“物理妒忌”。 31 无论你怎么看,物理学和数学都是非常“基础”的学科:它们的研究对象是数字、粒子和基本力的属性,都是构成宇宙和现实世界的基本要素。这些东西一般都遵循复杂但确定的法则,意味着几乎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对它们进行预估和测量。因此,只要已知所有的变量,就可以用公式对其加以定义。
不过,建立在更加“柔软”的生物学基础上的科学,尤其是心理学,却无法在硬性法则和可预测性上与之相提并论。一个有着特定重量的物体无论在世界何处掉落,都会以同样的加速度下降。但是,同一个人则可能表现出完全不同的行为或应答方式,这取决于他们身处的房间、谈话的对象、距离上次进食过了多久,或者他们具体吃了什么东西等。
由此造成的结果之一,就是物理学和数学往往被认为是更“正统”的科学。而其他领域的专家学者,或许在潜意识里都希望自己能像物理学同行那样被严肃对待,并试图在各自的领域中复制物理学和数学的方法,例如用公式去定义无比复杂的人类行为和情绪—譬如快乐。
所以,在把上述的一切都考虑进去之后,我知道了如果要研究快乐,哪些陷阱必须得小心避开,以及哪些事情不应该去做。那么,我现在的任务是什么呢?此时此刻,已经做完调查并将各种因素考虑在内的我,制定出了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计划。我想知道快乐源自大脑的什么部位。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我需要一台MRI扫描仪来检测一个活跃的、快乐的大脑。因为招募对此类研究并不熟悉的人类受试者会产生许多问题,我认为最佳选择就是使用我自己的大脑,毕竟我有相关的背景和经验。所以我需要:
1. 一台可用的MRI扫描仪;
2. 进入这台设备;
3. 让自己开心起来(或许会需要一些令人愉快的刺激或类似的东西,但如果计划已经进展到了这一步,十有八九我已经足够开心);
4. 找个人来扫描我的大脑;
5. 审视结果,找到大脑的哪个区域更加活跃,那就是快乐的来源!
就是这么简单明了!那么现在我就需要去找这位拥有上述资源的教授,然后说服他让我实施计划了。
[1] 你或许会以为这只是一种单向关系,但大可不必担心,大脑常常会以许多意外且往往有害的方式主导甚至无视消化系统。与此有关的大部分内容都已经在我的第一本书《是我把你蠢哭了吗》( The Idiot Brain ,后浪出版公司于2020年引进。—编者注)中进行过介绍。
[2] 卓越的科普作家埃德·扬(Ed Yong)在《我包罗万象》( I Contain Multitudes ,后浪出版公司于2019年引进。—编者注)一书中详细介绍了肠道细菌至关重要且无比复杂的作用。有兴趣的话不妨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