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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化学

如果你想知道是大脑中的哪一块负责快乐,不妨先来思考一下大脑的那一“块”指的是什么。尽管大脑常常被认作一整个(丑得令人发指的)物体,但它可以被分解为大量独立的组成部分。 大脑有两个半球(左与右),分别由四个不同的脑叶构成(额叶、顶叶、枕叶和颞叶),每个脑叶又包含许多不同的脑区和核团。所有这一切,都是由大脑中被称为神经元(neuron)的细胞,以及其他被称为胶质细胞(glia)的生命支持细胞组成的,后者负责维持一切的功能运转。每一个细胞在本质上都是化学物质的复杂排布。所以我们可以说,与大多数器官和生命体一样,大脑也是一大堆化学物质。这些化学物质的排布形式复杂得令人窒息,但它们仍然是化学物质。

公平地说,我们还可以做进一步拆分。化学物质由原子构成,原子则由电子、质子和中子构成,后面这些又由胶子(gluon)等基本粒子构成。随着继续深究物质本身的基本构成,我们最终会陷入复杂的粒子物理学(particle physics)领域。然而,有些化学物质在大脑中的功用超越了其基本的物理结构,也就是说,在充当细胞构建材料之外,它们还有更加“动态”的功能。这些化学物质就是神经递质(neurotransmitter),它们在大脑运作过程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想要寻找那些最简单、最基本,同时又对我们如何思考和感知发挥着重要影响的要素,那无疑就是它们了。

究其本质,大脑就是一个由神经元构成的巨大而无比复杂的实体。大脑的运作依赖于这些神经元,而它的所有功能也都是由神经元在不同活动模式下产生的。单个电化学信号,也就是一种名为“动作电位(action potential)”的神经脉冲,会沿着神经元传播,当它到达轴突末端时,就会传递给下一个邻接的神经元,直到最终到达应该去的地方。你可以把它想象成1安的电流 ,沿着电路从发电站传输到你床边的夜灯。对这么不起眼的东西而言,它的传输距离着实令人惊叹。只是我们已经对此习以为常,甚至根本不会在意。

这些信号—动作电位—的模式和频率千差万别,负责传递它们的神经元链也可能长度惊人,并且拥有仿佛无穷无尽的分支。以几乎所有功能脑区间的普遍连接为基础,人类大脑可以产生数十亿种模式,支持数万亿种可能的计算。这就是大脑如此强大的原因。

暂且稍退一步说,这些信号在哪个部位从一个神经元传递到下一个神经元显然非常重要。事件发生在两个神经元交会的地方,也就是所谓的突触(synapse)。然而,事情在这里就有点奇怪了:两个神经元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物理接触,突触本身其实是它们之间的缝隙,而不是一个实体。那么,如果彼此间都不接触,信号如何从一个神经元传递到另一个呢?

答案就是神经递质。信号传递到了神经链中第一个神经元的末端,引起神经元向突触中释放神经递质。递质随即与第二个神经元上的专用受体相互作用,在该神经元中引发神经信号,接着继续向下一个神经元传递。如此这般,周而复始。

譬如有一条重要的信息,由中世纪军队中的侦察兵密探发送给身在总部的指挥官。这条信息被写在一张纸上,由一位士兵徒步递送。他来到河边,需要将情报送到对岸的营房。于是,他把密文绑在弓箭上射到了对面。在那里,另一位士兵会把它捡起,然后继续踏上去往大本营的旅程。神经递质就好比这支箭。

大脑中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神经递质,具体使用哪种特定的神经递质,会对下一个神经元的活动和行为产生明显的影响。当然,前提是下一个神经元的细胞膜上存在着对应的受体。神经递质只有在找到与其相互作用的受体时才能发挥作用,有点像一把钥匙只能打开配套的那一把或那一系列锁。回到前面士兵的比喻,这就像那份情报是加密的,只有来自同一支部队的人才能解读。

这份情报中可能包含多种不同的指令:攻击、撤退、集结部队、防御左翼等。神经递质也具有类似的灵活性。有些神经递质能增强信号的强度,有些则使之衰减;有些会终止信号,有些则干脆引起完全不同的反应。我们现在探讨的可都是细胞,而不是那些没有生命的电缆,细胞的反应方式五花八门。

正是因为这种机制具有的多样性,大脑往往会在特定的脑区使用特定的神经递质,来满足特定的角色和功能需求。因此,考虑到这一点,有没有可能存在一种神经递质—一种化学物质,专门用来产生快乐呢?或许你会感到惊讶,但这个想法并非多么不切实际。符合条件的物质甚至有好几种呢!

多巴胺(dopamine)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多巴胺是大脑中一种具有多种功能的神经递质,但它最确定也最广为人知的功能之一,就是在奖赏与愉悦中的功能。 2 多巴胺是支撑中脑边缘系统奖赏通路(mesolimbic reward pathway)中一切活动的关键神经递质,基于这一事实,这条通路有时也被称为多巴胺能奖赏通路(dopaminergic reward pathway)。每当大脑发现我们做了让它认可的事情(口渴时喝水、从险境中脱身、与伴侣亲密接触等)时,一般都会对此加以奖赏,即通过释放多巴胺来让我们体验到短暂但强烈的愉悦感。愉悦感就会带来快乐,对不对?多巴胺能奖赏通路就是负责处理这一过程的脑区。

还有证据提示,一种奖赏或体验的“意外”程度也会影响多巴胺的释放。一件事情越是出乎意料,就越能让我们乐在其中,而这似乎取决于大脑派发了多少多巴胺。 3 “意料之中”的奖赏伴随着最初的多巴胺快速释放,之后便消退了。而“意料之外”的奖赏会在奖赏体验之后的更长一段时间内,都保持更高水平的多巴胺释放。 4

用现实生活中的具体情况来说明,就是如果在发薪日你看到账户里多了一笔钱,那就是可预期的奖赏。反过来,如果在一条旧裤子的口袋里翻出20英镑,那就是意外之财了。后者的金额要少得多,却有“更大”的收获感,因为你本身并没有任何预期。而这个,起码就科学家们所知,会引起更多的多巴胺释放。 5

同样的,预期奖赏的“缺失”(例如发薪日你的银行账户没有收到工资)似乎会造成多巴胺显著“下跌”。类似的事件都会令人不快且备感压力。因此,对我们享受生活的能力而言,多巴胺显然不可或缺。

但是,正如前面已经提到的,支持愉悦和奖赏只是多巴胺在大脑各部分所发挥的众多不同功能之一。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化学物质,在引起愉悦方面更加专一地发挥着作用呢?

当然,神经递质内啡肽(endorphin)是众多引起愉悦的化学物质的“爹中爹”。无论释放的原因是大啖巧克力,还是激情的性爱,内啡肽都能带来美妙而强烈的、令人目眩又温暖的感觉,使人浑身舒畅,直呼妙不可言。 6

内啡肽的效用是不应该被低估的。如海洛因和吗啡这种强效阿片类药物之所以能发挥作用,就是因为它们能触发我们大脑和身体内的内啡肽受体。 7 显而易见,这能带来愉悦感(因此滥用者的数量多到触目惊心),但这些药物也会很明显地造成衰弱。那些陷入强效阿片类药物引起的“嗨”状态下的人,除了目光呆滞和偶尔流涎之外再做不了什么事情。而且某些估算结果提示,海洛因的效能“仅有天然内啡肽的20%”!比最具成瘾性的毒品还要强效5倍的物质,居然就在我们的大脑里徘徊着—我们还能有所作为简直就是个奇迹。

对那些追求快感的人来说,这可能是个坏消息,但对人类机能运作而言却是个好消息:大脑在运用内啡肽时非常谨慎。大脑释放内啡肽最常见的情况是去应对严重的疼痛和压力,分娩就是个不错的例子。

母亲们会用许多词汇去描述分娩,包括“奇迹”“不可思议”“惊人”等,“令人愉快”这种说法却鲜少出现。尽管生育将女性的身体机能逼至极限,她们还是撑过来了,而且往往还会再次尝试。这是因为人类女性已经演化出许多不同的适应性策略来帮助分娩,其中之一就是在过程中蓄积和释放内啡肽。

大脑释放出内啡肽来减轻疼痛,使之不至于达到令心跳停止的程度(这是有可能发生的 8 )。内啡肽也是促成女性在婴儿出生的那一刻体验到欣喜若狂之感的原因之一(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她们终于解脱了)。要不是因为有它,生孩子这件已经够折磨人的事情还会变得更糟。

上面只是一个极端案例。其实还有许多别的方法可以让我们经受足够的疼痛和压力,诱发内啡肽的释放。譬如作为一个男人,却要去告诉母亲们其实分娩的体验还不算太坏,或者让身体经历其他生理极限。跑马拉松的人们会描述一种“奔跑的快感”,那是因为当身体被压榨到一定程度后,大脑会使出全部撒手锏来压抑所有酸痛,产生极度美妙愉快的体验。

因此,我们也可以说,内啡肽的功能并不是用来引起愉悦,而是避免疼痛。或许给内啡肽贴上“引发快感”的标签,就像把消防车描述为“让东西变得湿漉漉的机器”:没错,它的确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是不对,这不是它的“用途”。

有些人认为,内啡肽只有在达到“可检测”的浓度水平时才具有减轻疼痛的功能,这时它的功能才会被人们注意到。 9 然而有证据表明,较低浓度的内啡肽能发挥更基础的作用,也就是协助行为调控和任务管理。通过与调控压力和动机的神经系统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 10 内啡肽系统帮助我们感知到某件事情“已经完成”。当有重要的任务需要执行时,我们就会产生压力;而当我们完成这项任务后,大脑会释放微量的内啡肽来让我们产生“完事收工”的感觉。确切地说,这算不上什么愉悦感,却有益身心,并且能减轻压力,促进我们的健康和幸福感。 11 这也进一步证明了内啡肽的预防性功能有助于维持快乐。

关于多巴胺和内啡肽的解读都存在同一个问题,那就是假设“快乐”等同于“愉悦”。尽管很有可能(甚至很常见)人在体验愉悦时会感到快乐,但真正的快乐所需要的远远不止这一点。人生可不是一连串极乐时刻。快乐还取决于知足、自得其乐、爱、人际关系、家、动力、健康,以及许多其他在社交媒体上被广为转发的鸡汤词汇。是否有什么化学物质能够支撑这些更加“深远”的东西呢?或许吧。

催产素(oxytocin)就是有力的竞争者之一。它声名显赫,常被称为“迷情荷尔蒙”,或是“拥抱激素”。无论现代媒体持怎样的观点,人类基本上还是一个非常友好的物种,为了得到快乐,一般会积极地“寻求”与他人建立社会纽带。这种纽带越亲密、越强烈,就越具有重要性。爱人、亲属和密友之间的社会纽带,往往会让人们获得长期的快乐。催产素对以上种种都至关重要。

让我们再次回到分娩过程。催产素最为人熟知的一面,就是它是一种在生产和哺乳阶段大量分泌的化学物质。 12 它是人类个体间最基本联系的关键,能够促进母亲与婴孩间瞬时建立起牢固的纽带。它存在于乳汁中,并且会刺激乳汁分泌。 13 然而,催产素后来被发现与别的许多不同的情境也有关系:性欲的激发和反应、压力、社会交往、忠诚度,此外毫无疑问还有更多。

这就带来了一系列奇怪的后果。例如,催产素对于形成和巩固社交纽带非常重要,但它也会在性交的过程中释放。这或许就解释了为什么所谓的“床伴关系”(即有肉体上的亲密接触,但没有稳固的关系或承诺的朋友)竟如此难以维系。有赖于催产素的帮助,性行为可以显著改变我们对伴侣的感受,将单纯的肉体吸引力转变为发自内心的情感和渴望。催产素在“造爱”的过程中“造出了爱情”。

尽管催产素对女性的影响大过男性,但它对男性的影响也不容小觑。举例来说,有一项研究结果显示,服用催产素后,有伴侣的男性会比单身男性更多地在社交场合中与有魅力的女性保持距离。 14 该研究的结论是,提高催产素的水平能让男性对他们的伴侣更忠诚,使他们更多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给对方造成的影响。也就是说,他们会更加谨慎地与陌生美女互动,尤其是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大体上,我们可以认为催产素能强化已有的浪漫关系。但是仅靠它并不能“凭空创造”出这种表现,因为单身男性并无类似的行为。

可以讲的东西远不止这些,但我想说明的重点是,催产素对于人类大脑感知爱情、亲密、信任、友谊和社交纽带都不可或缺。就算是最善于讽刺挖苦的虚无主义者也应该会认同,这些东西对持久的快乐来说非常重要。那么,是不是催产素就能带来快乐呢?

并非如此。和大多数事情一样,催产素也有它的阴暗面。譬如说,增强我们与某一个体或群体之间的社交纽带,可能相应地会增强我们对处于纽带之外的其他人的敌意。一项研究发现,服用催产素的男性会更快地将一些负面特点归咎于其文化或族裔背景之外的人。 15 或者换另一种方式来说,催产素会让我们成为种族主义者。如果种族主义是快乐的基础要素,那我还真不确定人间是否值得。

当然也没有必要这么极端;你或许也曾目睹某人(或者这个某人就是你自己)在看见自己心仪的对象与另一个人进行过分热情的互动时,表现出强烈的嫉妒和鄙夷—甚至还有憎恶。而“激情犯罪”这回事的存在本身,就足以体现这种反应有多么激烈并具有破坏性。可以用很多词汇去描述一个妒火中烧或被无端猜忌控制住的人,“快乐”却显然不在此列。催产素或许对社交纽带至关重要,但并不是所有的社交纽带都能带来快乐。事实上,它有时可能把我们引向另一端。

也许我们的整个探讨方式有点舍近求远了?既然愉悦和亲密被视为能“带来”快乐,那么任何引发这两者的化学物质就仅仅是间接地“引起”快乐了。有没有什么化学物质能够直接让我们快乐起来呢?

5—羟色胺(serotonin)或许能做到。这是一种在许多神经生物过程中会被用到的神经递质,因此它也具有多种功能,例如促进睡眠,控制消化,以及—与我们关系最密切的—调节情绪。 16

5—羟色胺似乎对我们能否达到一个好的情绪状态,也就是“快乐”,至关重要,目前最常用的抗抑郁药就是通过增加大脑中5—羟色胺的水平来发挥效用。我们现有的认知表明,抑郁的产生就是因为5—羟色胺水平的降低,而这是一种可以改善的情况。

百忧解(Prozac)及类似药物都被归至缩写为SSRI的类型,即选择性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selective serotonin reuptake inhibitor)。当被释放到突触中发挥信号传递作用后,5—羟色胺并未被降解或摧毁,而是被重新吸收回到神经元。SSRI类药物基本能够阻止这种重吸收的发生,使5—羟色胺不再是在突触中如昙花一现般发挥短促的活性,而是能够长时间地产生效用,因为它一直完整地存留在突触中,不停地触发相关受体。你是否经历过烤面包机老化的情况?它总是在面包烤好之前把它们弹出来,所以你不得不设置更长的时间才能得到想要的烘烤程度。5—羟色胺的情况就与此类似,而且这样做能治疗抑郁症。因此,5—羟色胺显然就是那个带来快乐的化学物质了,对吗?

不对。事实上(迄今为止)没有人真的知道5—羟色胺的增加在大脑里究竟“做”了什么。如果单纯只是因为缺乏足够的5—羟色胺来引起快乐,那抑郁症应该是可以轻易解决的问题。考虑到我们的代谢速度和大脑的运作方式,SSRI类药物几乎可以说在瞬间便让5—羟色胺的水平上升了。但是,绝大多数SSRI在正常剂量下都需要服用 数周 时间才能起效。 17 很显然,快乐的情绪不仅仅依赖于5—羟色胺,一定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在间接地发挥作用。

或许问题的核心正是这种探讨方式。我们大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把强大的神经特性归因于简单的分子,但这并不代表事实就是如此。如果我们审视四周,就会发现许多文章和专栏都在传授如何破解“快乐荷尔蒙”或是类似的技能,声称一些简单的饮食和锻炼技巧就能提高大脑中相关化学物质的水平,给我们的人生带来持久的满足和享受。遗憾的是,这是对一系列超级复杂进程的过度简化。

总而言之,把快乐构建在某种特定化学物质上的方法似乎是错误的。这些化学物质都有参与,但并不是 原因 。一张50英镑的纸币有价值,而且它由纸张印制而成,但是它的价值并不 在于 它是张纸。或许上述提到的化学物质之于快乐,就像纸张与货币之间的关系。它们令快乐成为可能,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它们的作用还是偶然的。 ve9TSUBPEE/aWV6lWCLib1MokjMC4tNU7L75m2hYCLt+If6K+vRE5TVpz7SHZC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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