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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翘花开
(节选)

王铁见

作者简介

王铁见,男,中共党员。小说《高兴的耳光》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电影剧本《涩柿子,甜柿子》荣获2008年度全国夏衍杯优秀电影剧本征集大赛创意奖,《今生属于你》被拍摄成电影《无法说出的爱》,应邀参加中国巴黎国际电影节,2014年在中国首届百姓电影艺术节上获最佳编剧,《疯狂的公牛》被拍摄为同名院线电影。

(本书节选该作品第三章至第六章)

第三章 暴风雨后一地鸡毛

魏翘良一个箭步冲到上屋门口,一道耀眼的闪电从院子里的夜幕中划过,把他的眼睛“闪”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闪得他眼花缭乱,沉闷的雷鸣声不断从飞来石处轰隆隆滚来,顷刻之间,屋顶上就响起了噼噼啪啪的落雨声。

随着又几道闪电和几阵雷鸣过后,雨打屋顶、农具和杂物的各种声音便交汇在一起,响个不停。满世界都是狂风暴雨怒吼的声音,闪电、狂风和雷鸣汇成雷霆万钧的力量,仿佛要把山村的夜空撕碎、毁灭……

“下暴雨了。”

院子里不时响起折断树枝、刮倒杂物的沉闷声响,魏翘良这样想着,想冲到院子里拿什么东西,立即又被暴风雨逼回屋子里。

奶奶咳嗽着喊:“乖娃呀,你在哪?屋里漏雨了!”

听见奶奶咳嗽着呼叫着,魏翘良双手抱住头,用闪电一样的速度冲进院子里,借助暴风雨中闪电的光芒,从院子里慌乱地拿了一个水桶,打了个“滑叉”,飞快地跑回上屋。

奶奶正慌忙收拾着可能要被雨淋着的东西,魏翘良把水桶放在屋里漏雨的地方接雨,借助微弱的灯光,打量着屋顶,雨水从屋脊的一个缝隙处渗透过来,“吧嗒吧嗒”直往下滴,便急忙又找来一个脸盆放在水桶旁,接着屋顶的漏雨。

奶奶说:“别管这里,快到石屋里看看,别让你爷爷的东西叫雨淋了。”

魏翘良知道小石屋里存放着爷爷好些珍贵的遗物,便慌慌张张跑出去,沿着屋檐到了石屋门口,使劲地推了几下屋门,怎奈屋门紧锁推不开,一道闪电划过,他看见腿脚不灵便的奶奶已经跑到门口,娴熟地打开了门锁,俩人慌忙进去。

奶奶拉亮灯泡,魏翘良和奶奶四只眼睛交替巡视,细心地把屋顶检查了一遍。

奶奶指着屋顶一角说:“那儿漏雨了。”

魏翘良循着奶奶的声音,看见屋顶上的一个缝隙处渗进了雨水,正在往下滴,这时奶奶已经跑过去拿起爷爷穿过的衣服,把它们紧紧地抱在怀里,魏翘良见状,慌忙把地上的一个小木箱搬起来,挪了一个地方重新放好。

奶奶说:“箱子里的东西,要保护好。”

魏翘良知道箱子里的东西比人的命都重要,赶紧找来一块塑料布,把木箱子盖得严严实实。

奶奶说:“我在这儿看着,你快回上屋看看,水桶和脸盆里接的水要是满了,赶紧倒掉,别叫水流到屋子里。”

魏翘良又跑回上屋,看见脸盆和水桶里都接满了雨水,正在往外溢,急忙提起水桶,跑到门口把水倒了,再把空水桶拿回去放在原地接雨,又把脸盆里的水也端到门口倒了,也拿回去放在水桶边接雨……

暴风雨越来越大,越来越猛,漏雨的屋脊很快就像溃坝一样,大片的泥坯不停地从屋脊掉下,成股的雨水倾泻到屋子里,接水的水桶和脸盆一眨眼工夫就满了,魏翘良不停跑着倒水、接水,再倒水……突然一根椽子伴着大片泥坯和瓦砾向他的头顶砸下来,他急忙躲闪一下,那根椽子掉在大梁和山墙之间,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空间,保全了魏翘良的性命,但是一堆泥坯裹着瓦砾却掉到了他的身上,把他砸倒在地,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从瓦砾中踉踉跄跄站了起来……在魏翘良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想到了黄连香,他仿佛看到黄连香被泥石流覆盖的情景,便冲出屋子,冲进夜幕中……

黎明时分,魏翘良已经站在昨天来找黄连香时站的地方了。他看着雾蒙蒙的山谷,撕心裂肺地呼叫着黄连香的名字,叫了半天仍不见回应,便绝望地望着山谷寻觅黄连香的身影。

黄连香真的在这山谷中?在昨夜的暴风雨中她是怎么度过的?她躲到哪里去了?她真的没有躲避而遭遇了不测?她的灵魂是归天了,还是散入这湿漉漉的泥土里去了?

魏翘良牵挂着奶奶的安危,心里带着一连串的问号,失魂落魄地往家里赶。走在回家的山路上,他看见各个沟岔里的水都哗哗地流了出来,便急切地想知道家里和奶奶现在怎么样了。

早饭时三道沟里的河水就流下来了,流淌声在家里听着就震耳欲聋,魏翘良家的厦子屋和围墙在这场暴风雨中倒塌了,在院子里就可以看到河水从各个沟岔里裹着泥沙流出来,汇成一条浑浊的河流,裹挟着树木,漂着家具,翻着巨浪,奔腾着,咆哮着,流过他家面前十余丈宽的河滩,河床越来越宽,河水向远处流去。

这场暴风雨给村里造成了严重的洪涝灾害,不少群众的房屋被淋塌,好在这里的洪水是蛮牛蛋儿水,涨得快,消得也快,傍晚的时候河水就变成了涓涓细流。外出打工的人们接到家里的告急电话,就急急忙忙地赶回家里来了。

就在群众看着被暴风雨毁坏的家园茫然无措时,镇政府第一时间组织慰问受灾群众文艺演出小分队,带着足足的精神食粮也来到了村里,他们本着不惊民、不扰民、不增加基层一分钱负担的原则,自己动手在村小学的操场上搭起简易舞台,晚上歌之舞之,为村里的年轻人献上了一台精彩纷呈的文艺演出。

魏翘良家的房子最初是临水搭起的简易草棚,经过几代人的加固修缮,到爷爷那代形成一个相对完整的简易院落,老宅内有三间东西向上屋,东头连着一间小石屋,两间抱厦,经历了无数的风雨,特别是魏翘良上大学这几年,缺少修缮,三间上屋在这场暴风雨中变成了摇摇欲坠的危房,厦子屋和院子围墙全都倒塌了。

魏翘良心里很难受,家是遮挡风雨、安心安身的地方,现在没有了,这是他呱呱坠地的地方,从牙牙学语时起,它的样子已经嵌入到他的心灵深处,无论什么时候它都是记忆中难以割舍的牵挂,它的每片瓦、每块石头、每一个构件都连着一家人喜怒哀乐的故事,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系着他的心,牵着他的魂。

晚上,魏翘良和奶奶栖身在老枣树旁边临时搭建的帐篷里,点着一支孤零零的蜡烛,满脸忧愁地呆坐着。

凉风把塑料帐篷吹得哗哗作响,潮湿的浓厚的乌云遮盖着天幕,潮润的凉气从帐篷的缝隙间挤进来,使那支蜡烛的光亮显得那么微弱、可怜,河滩青蛙和野外蝈蝈的鸣叫声不停传来,叫得人心烦意乱。

夜里十点的时候,观看演出的青年人都差不多走完了,演出小分队依然十分敬业地演着一个又一个节目,演出舞台两边“风雨无情”“人间有爱”的垂幅和舞台正上方“手拉手建家园”的横额非常显眼,劲爆的青春歌舞从这里被夜色中的冷风带到山旮旯里的千家万户。

魏翘良看不到也听不到精彩的演出,他一直陪伴在奶奶身边。他在想,如果留在省城里,这时他和女友谢菲菲一定待在大户型的房子里,也许早把奶奶也接了去,他们就不会受到昨夜的惊吓。昨夜“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他不停地拿着水桶和脸盆放在漏雨的地方接雨、跑到门口倒水,以及厦子屋和围墙倒塌,差点要了他的命的情景,叫人担惊受怕。

“没有如果。”魏翘良丢掉这不切实际的幻想,开始面对现实,眼睛直直地看着奶奶。

奶奶揩拭着眼泪,看着魏翘良,说:“乖娃儿,连香到底还会有这人没有?”

魏翘良沉默一会儿,说:“连香应该不出什么事吧。”

魏翘良这句话完全是安慰奶奶的,其实他心里真的没有底。

奶奶说:“连香可是个好闺女啊,和她姐不一样,是父母真正的小棉袄。”

奶奶絮絮叨叨的告诉魏翘良,黄根立有两个双胞胎闺女,大的叫黄连花,小的叫黄连香。姊妹俩相貌长得一模一样,但心思完全不一样,是一棵树上两片不同的叶子。黄连花从小是个鬼精灵,聪明嘴甜,哄得父母团团转,在家里吃好喝好,虽然学习马马虎虎,但父母还勒着腰带供她上了职专,毕业后直接送到广州打工了,成了从山窝里飞出的一只金凤凰;黄连香人诚实,手勤快,不是学习的料,喜欢围着锅台转,帮着母亲做家务,也喜欢和父亲一起下地干活,初中毕业就回村务农了,是一只捍卫家庭的和平鸽。黄连花是只顾自己享受的拜金主义者,黄连香才是真心疼父母的小棉袄。

“如果自己不背叛她,黄连香会这样吗?”魏翘良听着奶奶絮叨,这样想着,心生出许多愧疚来。

奶奶睡着的时候,魏翘良一直守着她,等奶奶发出鼾声,魏翘良才起身走出帐篷,仰头看了会儿月暗星稀的天空,然后到一块大石头边,跪下,点燃了一张纸。

魏翘良淌着泪水,自言自语道:“连香,俺对不起你……”

魏翘良默默地说了很多话才回到帐篷里,这时奶奶已经醒来,两人商量修缮房屋的事,说:“乖娃儿呀,一场暴雨咱就要啥没啥了,鸟还有一个窝儿,咱咋办?”

“建!”

魏翘良这句话传达给奶奶的信息很有底气,他的卡里还有几千块钱奖学金没有花呢,他盘算着加固修缮房屋足够用了。他白天的时候已经仔细看过了,上屋墙上粉刷的涂料全脱落了,但石砌的墙体尚且坚固,房坡上有一个大窟窿和几处塌陷,加固修缮一下,他和奶奶完全住得下。厦子屋和围墙倒塌了也就算了,封闭的小院刚好变成开放式院落。

奶奶拿出一个职工遗属定补本本,要交给魏翘良,说:“这上面还有千把块钱,你看看该咋花就花吧。”

魏翘良把奶奶的手推回去,说:“这是你的保命钱,一分也不敢动,我卡上还有几千块奖学金,足够用了。”

奶奶说:“不行,这钱你得拿着,要宽备窄用。”

群众很快就自力更生修缮自家的房屋,他们到地里拉土,到河边取水和泥巴,到河滩、拉石头垒墙,忙得不亦乐乎,见面连拉家常的功夫都没有了,黄连香的踪迹成了群众眼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魏翘良给远房老表柳云飞打了个电话,要他过来帮助修缮房屋。打完电话,他就拿把扫帚扫起路来,从他家门口到河边这段小路上的鸡粪、羊屎蛋儿,经雨一泡,腥臊并味,人过来过去看着心里不舒服。

一会儿工夫云飞就来了,柳奶奶看见他,说:“你这个没尾巴鹰,跑得还怪快哩,招呼一声就到了。”

云飞回头看了眼柳奶奶,说:“姑奶,我顶多是个城市候鸟,要是鹰就自在了,想往哪飞往哪飞。”

云飞比魏翘良小好几岁,少白头,矮个子,村里人都叫他“憋不长”,再配上个小猴脸,看起来真的很貌不惊人,至今也还是个单身。

见到魏翘良,云飞就亲热地“老表长、老表短”叫个不停,并夺过魏翘良手中的扫帚,三下五除二就把魏翘良打扫剩下的一段路扫得干干净净,俩人说笑着回到家里。

奶奶关心村里的灾情,啰唆地问了云飞很多问题。云飞说他们家住在石瑶里毫发无损,但是有不少人家的房子叫暴雨淋塌了,正在叫亲戚们帮忙修理呢,奶奶又问山上的石砌梯田被水冲了没有,有没有谁家的地叫水刮了,谁家的树被风刮倒了,等等。云飞听了会儿觉得烦,开始一边敷衍她,一边与魏翘良天南地北地聊。

云飞转过身问魏翘良:“老表,你到底分到哪儿公干了?”

魏翘良说:“你不是看见我在家吗,还明知故问?”

云飞云里雾里地看了魏翘良半天,说:“你不是微信里给我说要留在省城,现在咋不承认了,是不是怕老表摸你门上找你办事儿?”

魏翘良苦笑一下,说:“老表,你说话咋恁外气,你好好看看我在哪儿不就一清二楚了?”

云飞将信将疑:“你可真不敢回来,回来就是苍蝇碰到玻璃上——前途光明,死路一条呀。”

柳奶奶瞥了眼云飞,说:“你少说一句,翘良回来有啥不好?你叫姑奶一个人困死在家里吗?上次你多嘴,连香现在都生死不明……唉!”

魏翘良说:“老表,我是叫你来干活的,不是光叫你来耍嘴皮子的,我心里烦,我的事不用你多操心。”

云飞说:“老表,咱可是近人说近话,你留在城里当个科长,我有个啥事,还有个帮衬,你回来我就是心里不高兴。”

魏翘良敷衍着云飞,寻思着怎么修缮老屋,很快便在脑海里形成了一套方案:把屋顶全部拆掉,墙壁再粉刷一遍,山墙以上涂白,山墙以下原汁原味保留石砌墙颜色,看起来古朴自然,打造成民宿风格。

云飞听了修缮方案,说:“老表,这房子大修划不来,有钱还是去城里买房,住着舒服,弄啥都方便,花大价钱拾掇老屋没意思,差不多能住算了。”

魏翘良说:“这你可说错了,农村山美、水美、空气好,以后会享受的人都要来农村定居,享受慢生活。”

云飞说:“城里人来旅游住几天行,来定居,我不信。他们谁想来住,我给他们换换,我想去城里住。”

魏翘良和云飞话不投机,渐渐话就少了。动手修缮老屋院落时,他俩从河滩拉了不少石头,从地里拉了几车土,柳奶奶也帮衬着,找来些麦糠,和了一堆泥巴,他们先把围墙的豁口加固了,开始在上屋外墙上糊泥巴、上白灰、涂涂料,在他们一身泥巴、一身汗水干活的时候,走来了一个城市美女,柳奶奶和云飞看得目瞪口呆,魏翘良看见来人,更是尴尬得手足无措。

来的女孩是魏翘良的大学同班同学、女友谢菲菲,一个富家千金小姐,看见她,魏翘良眼前便浮现出初入大学时,他在学校餐厅里打钟点工,一日三餐都过着“素食主义”生活,谢菲菲给他买了一只鸡腿放在碗里的一幕,心里便再也无法平静,是她把每月的化妆费省下来接济他,并在接济中俩人成了男女朋友关系,在学校餐厅、在图书馆、在校园刻着校训的大石头旁等地方,都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谢菲菲今天穿着朴素的衣服,也没有化妆,除跑老远的山路略显狼狈外,仍可以看出城市现代女孩那种超凡脱俗的气质。

几天来,魏翘良一直担心着黄连香的生死,下定决心要留在农村照顾奶奶,顺便打听黄连香的音信,现在又突然来了一个谢菲菲,让他的心情变得更加复杂。

魏翘良说:“菲菲,既然你已经都看到了,我想什么也不用再说了。”

真的不用再说了,谢菲菲来时的确带着好些疑惑和谜团要向魏翘良问个明白,两人说好毕业后一起留在大学的附属医院里工作,这是实习时就和医院说好的事,为什么魏翘良要不辞而别?谢菲菲的父母已经答应给他们在城市里买套大户型房子,要他们毕业就过上优渥的生活,魏翘良为什么要回到这个穷山村里?身临其境,现在这些疑问都无须再用语言来表达了。

奶奶已经猜出几分来了,急忙放下手中和泥的铁锨,给谢菲菲搬来一个施工用过的满是泥巴的板凳,擦了又擦,然后再铺上一件旧衣服,请谢菲菲坐下,谢菲菲背过身子抽泣了一会儿,擦了泪水,克制住情绪坐了下来。

光着脚丫子踩泥巴的云飞,声音沙哑地问:“老表,这是谁呀,长得跟画儿一样。”

“干你的活吧。”魏翘良回了云飞一句,顺手搬了一块石头,坐在谢菲菲面前。

看到这一幕,知趣的奶奶不敢多说话,蹒跚地走到厨房里做饭去了。

魏翘良看着谢菲菲,谢菲菲也看着他这个庄稼佬狼狈的模样,把他看得只想求地下裂条缝钻进去。

魏翘良掩饰着自己的窘态,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谢菲菲摇摇头,又赶紧点点头,说:“说好留在大学的附属医院里的,说好一起工作生活的,说好要去挑选大户型房子的,说好……”

谢菲菲像患上了神经病一样,毫无逻辑地含混的想表达什么,多次重复表达不完整的话语,魏翘良脸色非常凝重地看着她,知道她要表达什么,却没有合适的言语解释他决绝地逃回来的原因。

奶奶一会儿就打了一碗黄灿灿的鸡蛋茶,步履蹒跚,从厨房里小心翼翼地端出来,四处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可以放的地方,魏翘良急忙接住并递给谢菲菲,谢菲菲犹豫一下接住后,又放在地上。

柳奶奶看见魏翘良和谢菲菲不停地交换眼神,不想让她知道什么,便蹒跚地走到云飞身边,又拿起那把铁锨,吃力地和起泥巴来。

魏翘良和谢菲菲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话,尴尬地躲避着泥巴旁柳奶奶和云飞不时瞟过来的眼神,不知他们用眼神在交流什么,谢菲菲就起身告辞了。

魏翘良起身送谢菲菲,谢菲菲走在前面,魏翘良低着头跟在后面,一起走出正在施工、又脏又乱的院落,沿着门前的蜿蜒小路,向河滩的一条大路走去。

看着魏翘良和谢菲菲远去的背影,云飞光着满是泥巴的脚丫走到刚才两人坐的地方,说:“姑奶,这个美女是谁呀?翘良和她是咋个事吗?”

柳奶奶吃力地干着活,叹息一声,说:“你是杆没心秤。”

云飞笑笑,说:“恁好的鸡蛋茶,没人喝,姑奶,你喝吧?”

柳奶奶说:“你想喝你喝,我不喝。”

云飞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云飞说完,呼噜噜就把一碗鸡蛋茶喝个精光。

云飞说:“姑奶,我几口就把鸡蛋茶喝完了。”

柳奶奶说:“喝完了好,吃饭看做活,能吃能干活,赶紧干活吧。”

云飞笑着跑到柳奶奶身边,和她一起和起泥巴……

第四章 魏翘良和谢菲菲的恩恩怨怨

村路崎岖而漫长,刚才还是艳阳天,现在天说变就变了,哗哗啦啦下了一阵猛雨,接着就是蒙蒙细雨没完没了地下。

魏翘良和谢菲菲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走着油光光的山路上。

刚才在院子里,魏翘良观察了谢菲菲的一举一动,发现她怔怔地看着胡乱地堆放在院落里的石头、泥土、涂料和杂物,看着柳奶奶弯曲、老迈的身躯,小手扇着门外飘来的羊粪、牛粪难闻的气息,挂在脸颊上的两行清泪不知不觉就断流了,估计她心中的怨气已经灰飞烟灭。

现在,不时回头看他的谢菲菲眼眶里突然又有了泪水,就像天空的蒙蒙细雨,魏翘良没有了情侣漫步的浪漫,心中只有烦恼,他相信谢菲菲一定也在为他们的爱情掉眼泪。

谢菲菲从包包里掏出一把小花伞递给魏翘良,魏翘良觉得应该给谢菲菲找把雨伞,现在反倒让远道而来的女友给自己递伞,心里很是愧疚,便急忙撑起小花伞,要给谢菲菲遮挡风雨,不承想谢菲菲数次把雨伞推到一边去,有次还把雨伞推到地上,又被魏翘良拾起来撑着,俩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魏翘良知道谢菲菲的心一定在哭泣、嘶鸣,就默默陪着她往前走,当他们走到村子头道岭老黄楝树下的时候,蒙蒙细雨不知什么时候又变成了大雨。

魏翘良看见谢菲菲心爱的跑车停在老黄楝树下,吃惊地皱起眉头,问:“你把你的爱车放在这里了?”

谢菲菲说:“本来我这次来就没打算回去的,还说什么爱车不爱车。”

谢菲菲钻进跑车,喝令魏翘良也上了车并坐在副驾驶位置,猛地启动车辆,魏翘良的身子随即摇晃一下,急忙抓住扶手,跑车开足马力,像脱缰的野马在乡村公路上狂奔而去……

魏翘良说:“菲菲,跑这么快,不要命了?你已经看到了,怎么还不接受现实?”

谢菲菲一心开车飞奔,约莫半个小时车就驶上了高速公路。

魏翘良不停地解释,真心地开导,但在谢菲菲听来全是废话,也懒得与他争辩,一口气把车开到一个服务区才停下来。

这时,已是傍晚,服务区停了不少车,男男女女下了车就谈论着进了餐厅。

谢菲菲从车后备箱里拿出一个购物袋,一按遥控锁就锁好了车门,和魏翘良直接到宾馆开了间客房,推搡着他进去。

谢菲菲先简单冲了个澡,换了身新衣服出来,把购物袋扔给魏翘良,要他也去换洗一下。

魏翘良一会儿就换洗好从洗浴间走出来,坐在谢菲菲面前,穿上谢菲菲给他带来的时尚衣服,魏翘良显得不亢不卑。

谢菲菲说:“今天咱来个彻底的‘禁食主义’,晚饭就免了,咱俩好好谈谈。”

魏翘良点点头,看着谢菲菲,发现她眼窝乌黑,人很憔悴,心中涌起无限的歉意。

谢菲菲说:“你知道我这段时间是怎么度过的吗?我要崩溃了,四年呀,四年,我孤注一掷地爱你,我输得好惨!”

谢菲菲“呜呜”的哭了起来,魏翘良伸手想给她擦拭眼泪,被谢菲菲制止,魏翘良在收回手的一瞬间,也禁不住掉下泪来。

谢菲菲说:“相恋四年,我把所有的心思都花费在你身上,也把我未来的幸福都寄托在你身上,我得到了这样的下场,我遍体鳞伤,我一无所有,我的心都要死了。”

魏翘良劝导谢菲菲,说:“菲菲,你是一个好姑娘,是一个善良的姑娘,你知道从你给我买一个鸡腿吃的那刻起,我有多感激和感动吗?四年来,你对我的资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谢菲菲擦了把眼泪,说:“我们的未来不是已经设计好了,一起留在省城大医院干业务、搞科研,一起工作、生活,你却……”

魏翘良说:“菲菲,我这样选择,我心里那种疼,谁也体会不到,也想象不到,只有我自己清楚,但是我知道人为理想活着总会失去一些东西,甚至是最珍贵的东西。”

“你是男人能撑得住,我是个女人走不出去,你干脆拿把刀把我杀了,省得我受这份痛苦。”谢菲菲说着,再次失声痛哭,“翘良,我会死的,是你杀死了最爱你的人。”

谢菲菲终于把女人最柔软的一面全部暴露出来。

“菲菲,你别这样。”魏翘良立即意识到用简单的方法来处理感情问题是行不通的,黄连香生死未卜,再用简单的办法劝说谢菲菲,会要了谢菲菲的命,必须用“曲线救国”的办法让谢菲菲慢慢接受现实。

魏翘良在脑海里不住地盘算着怎么做通谢菲菲的工作,帮助她从失恋的痛苦中走出来。他开始承认自己的错误,大声地痛骂自己,骂自己忘记了家境和出身,骂自己不该在大学里谈恋爱,骂自己为了排遣贫困带来的内心孤独和痛苦谈恋爱,让谢菲菲无辜搭上美好时光来陪伴自己……

谢菲菲听了,擦了把眼泪,激动得紧紧拉住魏翘良,说:“我就说嘛,你是‘暖神’,不会置我于死地的,冷血动物才用爱情去杀人。”

魏翘良脸上的泪水肆意流淌,抱住谢菲菲,说:“我的心都要死了,我到底该咋办?”

谢菲菲给魏翘良擦着眼泪,说:“翘良,我这辈子都是你的。你的苦难和痛苦就是我的,我情愿和你一起饮下。”

魏翘良吼叫道:“不,你不应该,你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我不能让一个为我付出一切的善良女孩去承受不属于她的苦难。”

“我愿意。”谢菲菲说完就去解开自己的衣扣,又去解魏翘良的衣扣,“翘良,今晚我就把我的身心完完整整地交给你。”

魏翘良推开谢菲菲,说:“菲菲,别这样,我不能再背感情债了。”

谢菲菲再次抱住魏翘良,泪水从脸颊流到下巴上,她说:“翘良哥,我想留住你。”

魏翘良说:“菲菲,你冷静一下,这样做不理智。”

谢菲菲松开魏翘良,俩人定了君子协议,各自睡在自己的床上,轻声细语地畅谈到自然熟睡……

第二天魏翘良和谢菲菲早早起来,在服务区的餐厅里美美地吃了顿早餐,牵手到服务区后山的森林公园里愉快地游玩了一天,谢菲菲高兴地依偎在魏翘良身边,高兴得跟换了个人似的,他们对于今后的事,谁也不愿去多想。

魏翘良回到家里的时候,房屋修缮工程已经停住犁耙,奶奶和云飞关心他的个人问题,连活也没心思干了,等他回来要问个究竟,不料魏翘良却发了火:“别人已经伤痕累累了,你们还想往伤口上撒盐吗?”

奶奶和云飞再也不说什么,开始修缮房屋。为了让上屋美观,魏翘良在网上订了机制民宿板材,然后和云飞借来一辆小简易车,一起到镇上去取货。

两人一路上都没有说一句话,到镇上的时候,魏翘良接到快递公司的电话,说是从学校发来的包裹到了,魏翘良和云飞装了满满一车板材后,拐到快递公司把包裹捎上,回到了村里。

这时,奶奶已经把爷爷的东西都拿到院子里晾晒了,噘肚子棉袄和大裆裤、爷爷的照片、荣誉证书、登载爷爷事迹的报纸、爷爷的发言材料等,摆了满满一地,就像万国博览会一样展品丰富,奶奶守在旁边,担心丢失。

魏翘良和云飞把车上的板材卸了一地,使整个院落看起来更加乱糟糟,奶奶就催促他俩赶紧干活,早点把家整理好。

顶不住云飞的多次催问,魏翘良把回来的选择、打算和谢菲菲的事全盘托出,云飞听后,拉着脸说:“你不再走了?你吃‘憨药’了!”

云飞说着,扭过头去喊柳奶奶:“姑奶,你知道不知道?”

柳奶奶还是老态度:“他回来有啥不好?你要我困死在家里吗?”

云飞自言自语:“他连城里那个美女都不要了。”

柳奶奶瞪大了眼睛,看着魏翘良,说:“别听云飞瞎说。”

“完了,完了。”云飞说着,就把一块板材扔到地上。

魏翘良拾起来,说:“你有啥大惊小怪的?”

云飞扭着脖子,看着柳奶奶说:“哎呀,姑奶,这可不敢开玩笑,城里好好的工作不干,回来还有啥前途?咱都不是外人,还是叫他到城里工作,把你接去享福是正事。”

说服不了魏翘良,云飞把脏活、重活和累活都交给魏翘良干。在和泥时,他浇水,指挥着魏翘良拿着铁锨翻泥浆;粉墙时他递物料,让魏翘良站在脚手架上搞粉刷;翻新屋顶时,让魏翘良摆放板材,他拿个螺丝刀,干拧螺丝的活……就这样,他随便干了几天就一去不返。

魏翘良接着干剩下的活,奶奶给他当帮手。

奶奶埋怨道:“云飞这娃子学奸了。”

魏翘良笑笑,说:“他这叫头脑简单。”

魏翘良并未埋怨云飞,以平常心态清理了院内的麦秸、麦糠,整理了随意堆放的杂物,把家里的每一个物件都摆放得井井有条,使老屋和整个院落看起来焕然一新。

奶奶弯着腰,费力地仰着头,看着身上脏兮兮、脸上满是泥巴点、一副庄稼汉模样的魏翘良,说:“乖娃儿,我可不是光叫你回来整理咱家的!”

魏翘良随手抹了把脸,不承想脸上的几个泥巴点立即遍布了半个脸,仍然是乐呵呵的样子,说:“我知道,家是安心的地方,先把咱家拾掇精致再说,你不是说了嘛,鸟都能把窝垒好,咱为啥不能把家拾掇精致?”

奶奶品味着魏翘良的话,笑得合不拢嘴,说:“有见识,学没白上,过去老说‘为大家,不顾家’,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新鲜。”

奶奶想着孙子本是个文雅的大学毕业生,但是回到村里干起出力活来的模样和农民没啥差别,说出的话也接地气,心眼里更加喜爱这个孙子。

魏翘良说:“清洁家园可以增加自信心,提升精气神。你看咱村,都忙着出去挣钱,家里又脏又乱,哪像人住的地方呀,必须要改变。”

奶奶帮着魏翘良干活,奶孙俩不仅把陈年杂物该扔的扔,该清理的清理,该整理的整理,而且还弄来些新土和石头,将凸凹不平的院子进行了平整,在枣树周围垒了花池,浇了水,还种上些花草,家里看着一下子就精致起来。

魏翘良说:“这样的家住着安心,看了舒心,拴得住人心,拴住了人心,家园才能建设得越来越好。”

奶奶不住地点头,称赞魏翘良说得有理。

拾掇好院子,魏翘良把屋子打扫干净,重新摆上了床铺,把书籍整齐地摆放在自己做的简易书柜上,在书柜上方又放上几个玻璃瓶,插入几束野花,整洁干净的房间里书香伴着花香,显得非常有情趣。

魏翘良用手机拍了院落、房子和卧室的照片,将图片附上“爱生活,让生活精致起来”的文字发在微信朋友圈里,获得了不少点赞。

魏翘良正看点赞的时候,听见奶奶在院子里“哎呀”一声,他叫了声“不好”,立即跑出去……

第五章 奶奶的话戳中了孙子的心

魏翘良跑到奶奶跟前问发生了什么事,奶奶告诉他刚才试着锻炼却扭到了腰,现在好点儿了,无需担心。

魏翘良这阵子心里装着太多的事,既担心黄连香,又纠结谢菲菲,还要每天给奶奶做推拿按摩,调养她的身体。

魏翘良的推拿按摩手艺非常专业,他把奶奶扶到床上,让她趴好,拿个小枕头垫在奶奶额头处,再找块老粗布搭在她的背上,慢慢地、轻轻地、用心地按摩着,轻重适度,技法娴熟,手自上而下再自下而上的来回不停地按摩着。

魏翘良关切地问:“奶,疼不疼?”

奶奶咬着牙,背过手,指着腰部,说:“这儿疼。”

魏翘良说:“疼,说明您的腰部神经有了一点儿感觉,证明咱的治疗是有效的,您有两节腰椎属于陈旧性劳损。”

奶奶问:“这病能治好吗?”

魏翘良回答得很干脆:“能,但不能急,要按我的康复计划一步一步来。”

奶奶“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安心配合魏翘良做推拿按摩。

魏翘良给奶奶制定了周密的康复方案,每日定时给奶奶做两次推拿按摩,每周做一次干针治疗,另外还买了一些泥灸用品,每晚热敷在奶奶背上,辅助治疗,虽然奶奶的腰部康复得很慢,但她的精气神却一天比一天好。

奶奶说:“人老了,没有这病就有那病,你千万别当成个事儿。你上学就学这些手艺?”

魏翘良说:“我学的是中医全科,反正与中医有关的都学了。”

奶奶问:“那你啥都会?”

魏翘良骄傲地说:“您孙子这么给您说吧,不能说咱啥都会,但到大医院里去,很多工作都能胜任,像您这腰椎病,治愈它我还是有信心的。”

奶奶说:“你有好些事要干,哪能老这样守着我。”

魏翘良脸上的笑立即凝固了,说:“咱山里人身上压着生活重担,精神上受着贫困折磨,这现状不改真不行。”

奶奶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吧。我说乖娃儿呀,都说咱村是个‘穷魔咒’,你能破了它不能?”

魏翘良说:“我也不是神,得靠大家一起努力,人心齐,泰山移。”

奶奶叹息道:“你读了大学,就是个明理的人,你到底是咋想的?”

魏翘良说:“我真不走了,哪都不去了,我不能背叛这片土地,安心在家照顾你的身体,还有连香……唉……奶,你翻个身,我该给您扎穴位了。”

“也是,连香这闺女可千万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呀。”

奶奶应答着翻身起来,坐在床沿穿着鞋子,魏翘良搬来把凳子,扶奶奶坐上去,准备给奶奶扎针。

魏翘良拿出干针,不停地在手里捻着,说:“你别紧张,精神放松,扎针可以畅通经络,治疗效果更好。”

奶奶缩着脖子,刻意地躲闪着说:“我还真有点怕。”

魏翘良说:“没事的,都扎过几次了,不该这么紧张。对,就这样,再放松,再放松点,头仰起来,眼往院子里看,全身要放松,嗯,就这样,好。”

魏翘良小心地扎针,奶奶感觉有这个好孙子照顾自己,真的好幸运。

奶奶问:“我说乖娃儿,我都不敢问你,那天来的那个女的真的是你上大学谈的对象?”

奶奶突然问到这个话题,一下子戳到了魏翘良的痛处,他的手抖了一下,奶奶随即“哎呀”一声,魏翘良意识到针扎偏了,吓得面如死灰……

奶奶明显地感到有点不对劲,问魏翘良:“你怎么了?”

魏翘良强作镇静,敷衍道:“啊,没事的。”

魏翘良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已经心不由己了,手拿着干针一直在抖,他想努力克制住这种颤抖,给奶奶扎针,但他尝试了好几次,都感觉不能冒这个险,最后就放弃了。

“奶,今天不再扎针了,改天吧,改天我状态好了……改天等你精神放松了再扎针,效果更好。”

奶奶明显感觉到了魏翘良扎针时的异常,就同意了。

魏翘良的心疼了好些天。他在这些天里,干什么事都集中不了注意力,甚至有点精神恍惚,虽然他在奶奶面前极力掩饰,但这种掩饰还是让奶奶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谢菲菲,你真烦人!”魏翘良不止一次这样自言自语,但谢菲菲还是照样走到他的心里来,使他不管在什么时候和场合都会走神,表现出异常……

第六章 永远活在心中的爷爷

直到给爷爷安灵的前两天,魏翘良的心里才暂时把黄连香和谢菲菲放下。

小石屋是魏翘良家非常神秘的一个地方,一年内除了几个固定的日子,房门常年紧闭,谁也不让进去。对于魏家人来说,小石屋里供奉着爷爷,是他们心中最神圣的地方。

这次下暴雨,小石屋漏了水,魏翘良和奶奶半夜进去抢救保护爷爷的遗物,天晴后奶奶就赶紧把潮湿的东西拿出去晾晒,每天都守着那些东西,寸步不离,直到老屋修缮完毕,把那些东西物归原位的那一天才心里踏实。

按农村风俗,这次屋里漏雨让“爷爷受到了惊吓”,需要找个好日子,搞个安灵仪式。

魏翘良和奶奶商量怎么给爷爷做安灵仪式。

奶奶说:“蒸一笼黑馍,供着就行了。”

魏翘良很惊讶,说:“咋能用黑馍供着爷爷?都啥年代了,还用黑馍当供品?”

奶奶说:“你爷爷一辈子都爱吃黑馍,他走时嘱托过村里一日不改面貌,咱就要一直拿黑馍供他,也好让他知道村里还穷。”

魏翘良张了张嘴,又沉默不语。

奶奶和魏翘良开始忙碌着准备供品,奶奶先发了些黑面,连夜蒸了一笼黑馍。

魏翘良一大早悄悄起来,跑到村里的小超市里买了香蕉、橘子、梨、苹果等水果,又买了些面包、蛋糕等食品,装了满满两个购物袋,提着回到家里。

魏翘良说:“让爷爷尝个新鲜。”

奶奶反复说:“你爷爷可是反对铺张浪费的。”

魏翘良和奶奶谁也不再多言,忙着准备安灵的事,忙碌了半晌,一切都准备停当。

奶奶迈着弯曲度很大、不灵活的两条腿,挎了一个篮子,两个碗,六个黑馍,用半块白布盖着,魏翘良提着装满水果和面包、蛋糕的购物袋,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小石屋门口。

小石屋的木门已经褪颜色了,门锁安的位置很低,奶奶刚好够得着,从门上留下的几个窟窿看,门锁从上往下移了好多次。魏翘良看奶奶开锁的样子,想到这门锁的高低位置是奶奶根据自己身体伛偻程度挪动的。以前魏翘良认为一年中只有爷爷的生辰、祭日和毛主席接见日这几个日子,奶奶会进去“看看”爷爷,但从门锁磨损的光亮程度看,最近几年奶奶光顾这间小屋的次数明显多了。

奶奶的一句话证实他的判断——奶奶说:“我早晚要去和你爷爷团聚的。有时半夜里我都来和你爷爷‘说话’,你回来不回来的事,我跟你爷爷‘商量’了好几个夜晚,他托梦说叫你爬回来的。”

奶奶唠叨着打开门,魏翘良跟在奶奶身后,俩人小心翼翼地进了石屋,恭恭敬敬地走到供桌前。

奶奶拉亮电灯,幽暗的小屋立即明亮起来,小屋面积不大,只有十几平方米,石头垒砌的围墙,屋顶是“一块预”(即整个屋顶浇灌一层混凝土,一次性预制成),这种结构相对土坯房来说要坚固得多,因此在这次暴雨中仅漏了雨,并未出现大的损坏。屋里物品的摆放也很考究,应门靠墙的地方是一张三尺长的旧式木桌子,上面摆放着爷爷的黑白遗像,木桌上方的墙壁上张贴着一张毛主席的标准像,木桌左右两边各放了一个旧式板箱,里边放着爷爷用过的衣物,地上摆放着爷爷用过的头、锨等已经生锈的生产工具。

奶奶拿起一把鸡毛刷,在供桌上轻轻扫了几下,然后从篮子里拿起那块盖供品的白布,铺到桌面上,先把魏翘良买的食品一一摆上,再把三碗黑馍也摆上,并焚上了三炷香。

随着几缕青烟冉冉升起和淡淡的香味慢慢散开,屋里立即有了祭祀的气氛。

奶奶和魏翘良跪在爷爷遗像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起来往木桌前走了两步,走到身子挨住木桌不能再走的地方站好。

奶奶看着魏家旺的遗像说:“你看看咱孙子,长成笔挺小伙子了,又念了大学,乖娃儿,快给你爷爷说说你爬回来了,还得了个啥……?”

魏翘良凝视着爷爷的遗像,说:“爷,我回来了。”

魏翘良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就开始嗫喏,似乎有很多话憋在肚子里要说,但一时又不知道怎么说。

遗像上的爷爷穿着破旧的噘肚子棉袄和老粗布大裆裤,头上勒条白毛巾,面向阳光,目光坚定……那神态充满了翻身农民的自信和自傲,令人肃然起敬。

看到这张遗像,魏翘良感到骄傲和自豪,也深感作为魏家旺的孙子身上的那份沉甸甸的责任。

奶奶说:“乖娃儿,快给你爷爷汇报汇报你的学习情况。”

魏翘良说:“爷,我读完了大学的全部课程,各门成绩都是满分。”

奶奶说:“把你的那个啥……证书拿出来,念给你爷爷听听。”

魏翘良从档案袋里拿出用心保存的毕业证和学位证书,一字一句地念着里边的内容……

奶奶欣慰地说:“听见了没有?孙子有出息了,性子还像你,遇到难的事偏不服输。”

奶奶今天的精神状态特别好,脸色和目光也好看多了,黑紫色的脸上泛着红光,眼睛有神,话也多了。

奶奶说:“您孙子回来了,您也该放心了。他回来了,咱家、咱村就有希望了。你说是不是,乖娃儿?快给你爷爷说说你的想法……你小时候,你爷爷可是最疼你、喜欢你的,盼着你长大,盼你有出息,可别叫你爷爷白疼你。”

回来的这些日子,魏翘良又是忙着清洁家园,又是忙着调养奶奶的身体,还夹杂着和黄连香、谢菲菲的感情问题,等他今天站在爷爷灵位前的时候,感到很愧疚,他想和爷爷好好说说心里话,把他上大学的情况和留在村里的打算竹筒里倒豆子一般都讲给爷爷听,怎奈此时万千情绪憋在心口,竟不知该先说什么,后说什么,特别是和黄连香、谢菲菲的感情问题,怎样给爷爷说,心里彷徨半天,最后他说:“爷爷,我要把您的精神发扬光大。”

这一句话,魏翘良觉得足够了,它可能就是爷爷最想听的。

祭拜了爷爷从小屋里出来,奶奶拄着拐杖,伛偻着身子,蹒跚着脚步,带着魏翘良到村周围的荒地上去了。

魏翘良心里清楚,他们村耕地稀少,村子周围的石砌梯田就是他们村最大的资源,村里能不能摆脱贫困,就要围绕这大面积的荒地做文章,把它有效利用起来,他们村就有希望。

奶奶柱根拐杖在山脊走着,魏翘良紧紧地跟在后面。奶奶不停地讲爷爷当年带领群众战天斗地的故事,魏翘良认真地听着,虽然故事老套,但每次听都觉得新鲜,每次听到激动人心处都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浑身的热血就开始涌动。

奶奶叹息道:“乖娃儿,你看看,石砌梯田都荒了。”

魏翘良远远看去,大片大片的荒地里长满了樟樟苔、节节刺和齐腰高的狗汪汪草,庞杂的野草几乎淹没了它们,魏翘良清楚这石砌梯田可不是简单开垦出来的,而是用片石垒砌的梯田,如果角度找得好,那一道道石砌梯田缠绕在山间,看起来就是一幅气壮山河的画卷,近看垒得整整齐齐,该弯曲的地方弯曲有度,错落有致,那垒砌的工艺,简直就是一幅精美的工笔画。

爷爷那代人用实干精神在大自然中留下的奇迹太震撼了,历经风雨坚固如初,星移斗转赫然在目,看到它们,谁都会被深深地感染,谁都会对具有战天斗地精神的先辈们产生崇敬之情,谁都会对我们的普通生活充满无限热爱。

上初中和高中的时候,魏翘良多次在作文中写爷爷那代人改造荒山成梯田的故事,其中对于这些石砌梯田的描写,让人如临其境,令师生大加赞赏,同学们对其中不少句子过目不忘,同学聚会时,常有人动情地朗诵,那情景令魏翘良至今还铭记于心。

虽说魏翘良对他们村周围的荒地再熟悉不过,但是今天看到它、审视它,依然觉得对它缺少了解。他觉得爷爷们创业的故事就是一本生动的活教材,潜藏着巨大的精神财富和创业力量,运用得当,可以激励一代又一代人为建设美好生活奋斗不息。

魏翘良有时搀扶一下奶奶,但每次奶奶都表示不情愿的样子。

奶奶感慨道:“你爷爷把荒地改造成梯田,让群众填饱了肚子,却没有让群众富裕起来,到你就是第三代了,总不能老是这样子呀。”

奶奶带着魏翘良绕着山脊中间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转了一大圈,走到飞来石下方魏翘良家的祖坟处停了下来。

爷爷的坟头有块石碑,是群众自发为他立的,上面有这样一段文字:魏家旺,生于一九四○年十月,卒于一九八六年十二月。担任十余年党支部书记,带领群众自力更生,开荒造田一万亩,种植新品种红薯获得大丰收,无偿支援附近三个村社会主义建设,使本村和附近村在艰难时期无一人饿死,受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切接见,是全国学习的楷模。魏家旺永垂不朽!

站在这里,魏翘良看着碑文,马上就觉得和远远地看祖坟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远远地看它的时候,感觉那几棵弯曲、阴森的柏树下面是他家的祖坟而已,站在坟地前,就会觉得地下埋的就是自己的亲人,就会想起他们的音容笑貌,就会想起他们创造的业绩和生活的点点滴滴,就会在心灵深处与他们进行默默地“交流”。

奶奶说:“你爷爷和你爹都在这里看着你呢,天天盼着群众过上好日子,你要好好想想该咋办。”

魏翘良心里想着真的不能再愧对这片土地,不能让爷爷和父亲失望。

奶奶今天带魏翘良来转悠,欣赏爷爷创造的奇迹,重温爷爷们创业的故事,让魏翘良明白了爷爷留给他的“后半篇文章”到底是什么……

晚上回到家里,奶奶问:“乖娃儿,你跟奶奶说句私心话,这‘穷魔咒’到底能不能破?”

魏翘良说:“能,还是那句话——‘靠大家’,以后不能再说‘穷魔咒’三个字了,爷爷反对封建迷信,我也不信这个邪。”

奶奶点点头,心里有了底气,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夜里,魏翘良在手机上拨弄半天,整理出他和奶奶祭拜爷爷、在荒地上巡看石砌梯田的一组照片,然后写了一段文字,并附上题目《我该怎样写好“后半篇文章”》,发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里,心里感到轻松了许多。

读者评论

洛阳作家王铁见的长篇小说《连翘花开》,是近年来乡村振兴题材小说的力作。这部长篇小说,以其特有的乡土气息,大气磅礴的气质,温暖人心的温度,体现出永不褪色的思想性,是一部思想性与艺术性结合得比较完美的小说。

小说梗概

大学毕业季,魏翘良放弃了和女友谢菲菲一起留在省城工作的机会,返回自己的家乡。村里遭遇了一场罕见的暴风雨,与他定下娃娃亲的黄连香生死未卜,村民生活雪上加霜。身为共产党员,身上肩负的良知和责任促使魏翘良留了下来,为村民寻找脱贫出路,老党员推荐他担任党支部副书记,主持村委会工作。

大学女友谢菲菲找到家里,目睹了农村的贫困后无奈离开。魏翘良冥思苦想,为村民找到了发展连翘产业的路子。奈何村民都涌进城里打工去了,他动员了八个劳动力,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坚持,富民蓝图成为一张白纸。

然而归来的黄连香始终不离不弃,与他冒险拦截领导的车辆,申请上级入村调研,终于弄清了乡里瞒报贫困村的实情,村里破例被定为“薄弱村”,按照精准扶贫政策进行扶持,并派来了第一书记朱国芳驻村帮扶。在开展万亩连翘基地种植大会战后,全村群众的斗志被大大鼓舞,魏翘良和朱国芳把各种能人团结在一起,克服了疫情带来的不利影响,建设了基础设施,美化了村域环境,轰轰烈烈地发展乡村旅游,攻克了脱贫路上的一个个难题,夺取了脱贫攻坚的全面胜利,破除套在群众头上的“穷魔咒”,最终黄连香和魏翘良的恋爱也修成了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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